算起來,父親第一次對我說想念的話,應該是我上研究生那會兒。每個門洞一個電話,要伺傍室介單元里300多號人,在晚上8點以后的黃金時間能打進一個電話,跟中獎的概率差不多。那一天終于接到了父親的電話,我嘻嘻哈哈跟他瞎扯,他的聲音很放松:“丫頭過得好我就放心了。我還以為你不要你的老爸爸了。”我一愣。多年以來,我對這種直接表達的愛意毫無準備。我有點兒結巴,不知道怎么接話。父親又說:“我想我的小丫頭了?!币环N深層的害羞泛上來,我很忸暴地打岔:“肉麻肉麻……你跟媽晚上吃的啥?”
那一天應該是父親感覺自己老了的一天吧。
在長達20多年的時間里,我印象中的父親就是30多歲的櫝樣。
母親說:“還好,你爸那半邊黑臉你沒繼承。”
我很奇陘,父親的臉除了有絡腮胡子之外,一直干凈。我自信對那張瞼非常熟悉,小時候,閑著沒事兒我會瞅著父親的臉蛋左右拉扯,把他的腦袋晃來晃去,好似他的臉天生就是給我捏著玩的。仔細一看,果然,我父親的左半邊臉密布著黑色的斑點,連成一片,如果是個陌生人看他,這幾乎是他最明顯的標記。母親回憶,從20多歲起,父親的臉上就開始有色素沉著,歲數越大,斑點越深,面積越大,但是終究也沒有翻過鼻梁那道山去。而且他的頭發也稀疏了,皺紋深得像犁歪了的田。在他58歲的時候,我突然知道,原來我的父親在我腦子里的樣子和他真實的樣子完全不同。我不知道為什么在那么漫長的時間里會無視他的變化,甚至無法發現他最為顯著的特征。
我并非從小就和父親很親近,這個人一直醐隉,忙著上班,下班忙著做飯,他沒有什么特別的愛好,也幾乎從不監督我的作業,每逢我放母親暴打,他總是站在母親那邊。某次我被罰跪搓板,趁著父母在外間忙碌,我稍微挪到不那么硌的放吧皂的地方,一個人兼報幕和唱歌,開了一場個人演唱會。父親進來拿東西,冷笑—聲:“喲,你還挺樂和。多跪會兒吧?!备赣H身上確實有種馬仔的氣質,但跟母親相比,只能是一個不起眼的配角,那段時間,真正陪伴我成長的,是父親訂閱的大量雜志,在那個偏遠的廠區,我懷疑到底能有幾戶人家訂閱了《世界美術》《十月》《收獲》《小說選刊》這樣的雜志,我甚至都懷疑我父親是否能完全看進去。我曾經向他抱怨,《世界美術》中有一幅蒙克的《吶喊》非??膳?,我都不敢一個八進里屋,就因為柜子上的一本雜志里藏著這幅畫。父親很疑惑,他不僅對那幅畫毫無印象,甚至對我說起的那本雜志放哪兒都全無概念。
我父母是在軍隊戀愛的,母親當時在宣傳隊里,是個小范圍內很紅的民歌手。照她的說法,追她的人很多,如果那會兒她拍的照片并不失真的話,這個說法倒也可信。父親當年不過是普通一兵,不大說話,從條件上看,他除了有出身好的優勢之外,并沒有更吸引人的地方。據說他堅持觀看有母親參演的所有演出,最熱烈地為她鼓掌。大概室介堅持的姿態打動了母親。在母親因為出身問題被迫離開軍隊之后,他打了20多次報告,也追隨母親來到了這家三線建設的工廠。如果他留在軍隊,會有更好的前程,如果他轉業去了機關而不是這家工廠,情況也會好很多。母親當年和剛出生的我住在廠區邊上的宿舍,依山而建的小平房非常簡陋,晚上還能聽見狼嚎。父親頑強地踐行了他的承諾,他在母親最困難的時候,排除一切困難跟她在一起。
我猜想父親是不喜歡那間他工作的工廠的,因為他在那里全無機會。轉業干部中他并不是資歷最深的,其他^大多有了一官半職,只有父親例外。這部分也緣于他暴躁的脾氣,我親眼見他當面咒罵科長馬屁精。他全部的好處都留給了母親。我從未見過一個男人對女人如此地謙讓、容忍和寵愛,他欣賞我媽的一切,只有一次,因為母親趕時髦把辮子剪掉燙了個大花,他氣得一天沒跟母親說話。
我懷疑他是在我成長的某天才發現我的—那么像我母親,只不過更健壯,更頑劣——在此之前,我不過是這個婚姻的產品,和其他人婚姻中的孩子一樣,但這之后,我在父親眼里便是一個獨立的珍寶。
多年以后,我找的男朋友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包括我父親。但是我堅決地跟他在一起,并于10年后結婚。他在外形上沒有優勢,但是從和他熟悉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他和我父親是一樣的人。我選擇了一個跟我父親相似的伴侶,這并非是理性分析的結果,大概是下意識的準備,我以這個選擇向我父母的婚姻致敏,這是對我父親最大的贊美。 我猜,這一點,他并不知道。(摘自《生活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