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三題

攀 親

牛四游手好閑，好吃懶做，是方圓十里遠近聞名的。

牛四的耳朵特靈，當聽到一點可以賺錢的信息，他就像蒼蠅逐臭一樣飛撲過去。偶爾也掙幾個小錢，夠他抽煙喝酒，抹牌賭博，揮霍一陣子。

時下牛四得來個消息，說本村有一個臺胞歸來。牛四眉頭一皺，心中盤算：說起來這人跟自己也沾一點親，他是我表姐的姑爺的堂兄的姨表哥呀！

牛四決定去會一會這位臺胞，他說畢竟是親戚，是一個長輩，哪怕是問候一聲，也算是盡了個心，不把別人說閑話。其實牛四要去見臺胞的真正目的，是另有自己的個人打算的。他想誰都知道臺胞有錢，看望的人誰不得到一點好處？何況我同他也算是親戚，說不定隨便一擲，就夠我吃一輩子的。

牛四越想心里越高興，仿佛自己的命運就要改變了，眼前出現了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他刻意用心將自己裝扮一番，穿一身舊衣裳，換一雙粗布鞋，匆匆走出門去。

到了臺胞下榻的地方，那是他胞弟的家，也是他們家的老宅。這宅子原是個四合院，土改時被沒收分給了窮人。父母病逝后，胞弟一家仍留在一間廂房里。這地方牛四以前很少來過，他家是個大地主，又有個逃亡臺灣反動軍官的海外關系，誰敢挨邊？

就是這個昔日無人問津的舊宅子，今日卻非同平常，來了不少登門求見的人。宅內廳堂坐滿了人，門外尚有人在等候，連窗臺下邊也站有人。牛四一瞧，心中一涼，要見臺胞可真是不容易，但既然來了，人家等，我也等。

牛四等了大半天，終于見宅內廳堂里空出來了，他抓住機會，一側身拐進門去。不料臺胞進了茅廁，連個人影都未見著。牛四站著自覺有一點尷尬，就主動找臺胞之弟閑聊，人家也只好不熱不冷地應付著。

少頃，走出一個人，魁梧身材，穿花格上衣，兩鬢霜白，滿面紅光，雙目炯炯有神，分明閃爍著一種睿智。牛四知道，這就是自己從未謀面而要見的臺胞了。他一步上前，牢牢抓住臺胞的雙手，頓時淚水刷刷往下流，泣不成聲地說：“我們……好想念您……老人家！”

牛四逢場作戲，一席即興表演，的確也使臺胞動了感情，兩眼呆呆望著牛四，淚水直在眼眶里打轉轉，但就是不知道來人是哪路親戚？牛四見狀，搶先來個自報家門，把自己同臺胞的親戚關系終于一口氣說完了。對牛四的自我介紹，臺胞只覺得七彎八拐的，到底也未弄清楚是個啥親戚，但出于禮節口里只是“嗯嗯”地點頭應和著。牛四高興得不得了，既然臺胞都“嗯嗯”了，那么我們也就真正是親戚了。

牛四對臺胞說了許多好聽的話，說自己未曾想到老人家的身體會是這等健康，看上去像個年青人，至多也只是個中年人，活到一百歲絕對沒問題，到那時也就在這里跟老人家做個大壽。牛四一番不著邊際的恭維話，的確把臺胞給說樂了。但臺胞心里是清楚的，他知道這種熱情有加的人想的是什么。在牛四依依不舍離開時，臺胞慷慨地送給他一只金戒指。

牛四小心翼翼把金戒指揣在懷中，信步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個人暗自高興得笑出聲來。他想這只從臺灣帶回來的金戒指，不用說絕對是上等貨，百分之百的純金，少說也值數千元，甚至是上萬的。牛四打定主意，自己得了金戒指，絕對不能跟別人說，更不能給別人看，如今社會治安比較亂，怕的是外人知道了，自己不安全。

牛四自從擁有了金戒指，腰桿子硬了，走路昂起頭了，說話聲也大了，就覺得自己是個有身價的人了。此時的牛四日子也過得滋潤起來，早聞城里新開發的“仙游洞”值得一游，往日多次向往卻未能成行。如今心情特別好，他戴上那枚金戒指，一人獨自前往去了此心愿，瀟灑一番！

牛四在旅游景點上，新奇地看到陳列著許多紀念品與小商品，真是琳瑯滿目，一雙眼看都看不過來。不料，牛四在一個并不起眼的地攤前停住了腳步，原來那里擺放著許多金戒指，跟自己手上戴的一模一樣。牛四心頭一驚，好奇地上前跟店老板問價，卻意外得到回答說：“20塊錢一只，30塊買兩只！”

歸來的兒子

兒子從臺灣歸來了。

倚著車窗向前遠望，一切都已不是記憶中的故鄉。只有那光禿禿的羊角山，尚能依稀辨出家的方位。然而，家已不在記憶中的那個位置，早在居住集體化中搬遷到新村一條街了。

兒子心潮澎湃，思緒萬千。歸心隨著滾滾的車輪向前飛奔，渴望盡快見到離別40載的母親。心想她老人家還是從前那個模樣嗎?母親尚能辨認出自己的兒子嗎?

車子在自家門前停住了。兒子一下車，心情異常激動!一雙飽含熱淚的眼睛，不停地在人群中搜索和尋找自己的母親。可是，他的努力失敗了，母親根本不在迎接他的人群中。

兄長領著胞弟走進母親的臥室，站在母親床前，語氣顫抖地把胞弟回家的消息告訴母親。母親卻根本不相信，對著他倆大聲說：“別煩我，滾出去!”

歸來的兒子，心中大驚!“撲通”一聲雙膝跪倒在母親床前，聲淚俱下，說：“不孝的兒子今天能見到您老人家，兒子死也無憾了!”母親仍是無動于衷，擺一擺手說：“你走吧，別作孽!”

母親為何不肯認自己的兒子呢?這里的個中緣由尚得從頭說起：

那時兒子隨青年遠征軍去臺灣后，母親的眼淚就一天也沒有干過。她成天呆坐在家里，坐多長時間，眼淚就流多長時間。后來母親不坐在家里了，跑到數十里外的深山寺廟里去燒香，祈求神靈保佑。夜深歸來，仍是一把眼淚，一身濕衣。這種以淚洗面的日子，不多幾年，母親的一雙眼睛就哭瞎了。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兒子半點音信都沒有。度日如年的母親，終于支撐不住，再一次病倒，臥床不起，一連數日粒米不進，口中只是喃喃呼喚兒子的乳名。守在身邊的長子和媳婦，連連唉聲嘆氣，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鄰居和親戚前來探望母親。有好心人提出：母親的病是因思念兒子過度所致，何不讓她滿足心愿，或許病就好了。

于是，長子便帶來一位后生，佯稱其胞弟回來了。起初母親欣喜若狂，病痛一掃而光。當用手伸進后生臀部上方驗證后，母親連稱假的，更加哭泣不止。

當人們弄清楚兒子臀部上端有一個肉痣時，又曾多次用假兒子去解脫母親思念兒子的痛苦，但一次次都被母親戳破而告失敗。母親終于徹底地絕望了，她再也不相信兒子還能回到自己的身邊。于是就出現了前面開頭的那一幕。

長子見母親不肯認胞弟，一下亂了方寸，慌忙用手去解開胞弟的衣裳，讓母親親手摸一摸那臀部上方真真實實的肉痣。

胞弟心知其意，擋開了兄長的手。心想那顆肉痣早已做手術割掉了，怎么辦?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讓母親認自己的親生兒子嗎?

兒子從地上爬起，慢慢靠近母親的床沿坐下，開始用兒時的記憶去呼喚母親的心：

“大約五歲的時候，您帶我到外公家去，晚上回家天黑，您把我背在肩上，過溝時摔了一跤，我被拋進水溝里，渾身上下濕淋淋的。那時我嚇得哭了，您不斷捶打自己，也哭了。”

這時，母親的身體微微抖動了一下，顯然來人引起了母親的注意。一絲喜悅從兒子的心頭掠過，兒子清一清喉頭，用低沉的聲音繼續傾訴：

“六歲上學，讀過幾天我開始逃學了。一天早上，我偷偷往學校相反的一條路上走去，當在一棵大柳樹旁坐下玩耍時，您神奇般地出現了。像老鷹逮住小雞一樣，一把揪住我，帶回家就把我的頭按在門前水塘里淹，嗆得我一臉的鼻涕和淚水，從此我再也不敢逃學了。”

聽到這里，母親抬起了頭，好像想親眼瞧一瞧，可她忘了自己的雙目已經失明，便又失望地把頭放回到原處。

兒子一見，心如刀絞，兩眼淚如泉涌。心想母親的眼睛是為了我才哭瞎的呀，她老人家永遠也不能親眼看一看自己的兒子了。于是兒子像孩提時一樣抱住母親的雙肩，抽泣說：

“在縣城讀中學時，有一次我回家拿生活費，我說因欠伙食費學校把我的伙食停了。您一聽就呆住了！后來走進房里，從衣柜中一邊給我拿錢，一邊流著眼淚說：“讀到這個樣子了，不讀也可惜。這是媽在修堤民工中賣熟紅薯掙來的，要省著用，全都給你了。”

這個時候，沉默中的母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一骨碌地從床上爬起，伸出擁抱的雙手，發狂似的一聲哭叫：“真是我的兒子回來了!”

往事如云煙

沙牛，地方俗稱母牛，這里卻是個人名。舊時村里人把孩子生下來叫個動物名，說是潑皮一點好養些。當然這只是個乳名，到了入學年齡，進了學堂，尚要取個高雅點的學名。沙牛家里窮，從未進過學堂門，自然也就沒有了學名，沙牛這個名字便一直叫下去了。到如今這把年紀，人們仍然叫他沙牛爹，或者沙牛支書。

沙牛10歲那年遭遇到人生最大的不幸，父母趕集乘船過河，突遇風暴翻船了，父母都是不會水的旱鴨子，雙雙被淹死在河里。從此，沙牛無依無靠成了一個孤兒。沙牛有個遠房的姑媽，她的丈夫在國民黨軍隊當團長，家中有田地百余畝，在當地算是個有錢有勢的人家。姑媽看到沙牛孤身一人，怪可憐的，就一心收養了他。讓他在家里放牛，做一些雜活。

等到沙牛16歲那年，當地解放了。土改時姑媽家被劃為地主，沒收了五大財產。沒收財產那日，姑媽被搜身挨斗，沙牛嚇得躲在高粱地里不敢出來。后來聽說那個當國軍團長的姑父，解放前夕跟著蔣介石逃到臺灣去了。沙牛唯一能夠依靠的姑媽家，就像一座冰山一樣土崩瓦解了。

沙牛姑媽家是方圓十里重點專政的對象，小會批、大會斗，姑媽成了一個臭名昭著的地主婆和反動軍官家屬。自從姑媽家財產被沒收后，沙牛也就無事可做了，呆在這個家里行動也不那么自由了。他看到過去同他家一樣窮的人，打土豪分田地，都成了國家的主人。心想自己也是窮人家出身，為什么就不能跟他們一樣呢?

恰好這時土改工作隊隊長找沙牛談話，跟他講政策，卸包袱，歡迎他站到人民的立場上來。沙牛終于從感情和親情的束縛中擺脫出來，與姑媽家劃清階級界限，反戈一擊，控訴地主婆(此后不再稱姑媽)的殘酷壓迫與剝削，一竿子把地主家的黑暗內幕統統抖出來。特別是解放前夕的一個深夜，那個反動國軍團長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幾個勤務兵，一麻袋一麻袋往家里扛東西，那都是搜刮來的金銀財寶，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了。為此這個地主婆被揪斗得死去活來，終于未能交出金銀財寶，一口咬定說那是丈夫逃亡前帶回來的一些亂七八糟的行李與雜物。

由于沙牛徹底轉變立場，大膽揭發有功，受到了土改工作隊的肯定與贊許。從此，沙牛以一個從小給地主放牛、做長工的響當當的貧雇農，成為土改根子，成了依靠和重用的對象，分得了土地和房子，真正翻身成了國家的主人。不久，村里成立互助組，沙牛就當上了組長。后來成立農業合作社，沙牛又被選為社長。再后來沙牛就入了黨，當上了大隊支部書記。人們說，可惜沙牛沒有讀書，扁擔倒下來都不認得是個“一”字，否則他還會被提拔到公社當干部。

沙牛自從當上干部之后，與“四類分子”姑媽的階級界限劃得是更加清楚，不說從未跟她說過一句話，連要經過她家門前也要繞道走，生怕人家說他有什么瓜葛牽連。那個三年自然災害中，人們填不飽肚子的時候，地主婆與幾個婦女在田間勞動，一同偷吃了地里的嫩豌豆米，被人發現后報告了沙牛支書。沙牛一點兒不含糊，抓住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召開社員大會，對“四類分子”地主婆、反動軍官家屬進行無情的批判與斗爭!徹底清算她拉攏腐蝕革命群眾，破壞農業生產，與逃亡臺灣的反革命丈夫遙相呼應，妄想變天復辟資本主義的滔天罪行!

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特殊年代，沙牛不愧是站在風口浪尖上的弄潮兒，也是人們心目中的一面旗子。當黨的方針政策轉移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沙牛就明顯地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了，甚至對現實產生了抵觸情緒。就在這時，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沙牛接到縣里通知，說有個臺胞要回鄉探親，人已到達縣里，要他帶人到縣里去接。縣里哪里知道，這個臺胞就是沙牛那個逃往臺灣的反動軍官姑父。沙牛乍一聽頭都要爆了，他想難道這個世界真的變了?我們還是不是共產黨領導的國家?哪有共產黨員去迎接國民黨的道理?

沙牛的精神支柱幾乎崩潰了，茶飯不思，陷入到極度矛盾與痛苦之中。他想了許多許多，童年時父母雙亡，是姑媽家收養了自己這個孤兒，解放后不得不與地主姑媽劃清階級界限，直到現在跟她也無任何往來。那個時任國民黨軍隊團長的姑父逃亡臺灣后，為教育群眾提高階級警惕性，在大會小會上我沒有少罵過他，如今他回來了，我該如何面對呢?

縣里安排臺灣客人的行程并沒有改變，村里也沒有因為沙牛支書思想不通就不派人到縣里去接。當臺灣客人出現在村口時，道路兩旁早已站滿歡迎和看熱鬧的人。出人意料之外，沙牛支書雙手攙扶著顫巍巍的姑媽，突然出現在迎接人群的最前面。此時的沙牛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已經變得非常輕松了。他想往事如過眼云煙，已經過去的，就讓它永遠成為過去吧。當臺灣客人見到闊別40載的結發妻與沙牛侄，如同在夢中一般，控制不住的淚水潸然而下!此刻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三個人只是緊緊地擁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