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沒有月亮的日子,我為你講起從前的故事,為的是釋放心中一種無望的感覺。
在那個蘋果開始泛紅的季節,我和玲踏入了你所在的山寨,到此地確切地說已經是第三次了。第一次你把想像的種子播入了我幼小的心靈,那一年你送我一個用線纏的“菱角”,于是我開始把你喚做“格”。第二次你又以自己獨特的性格和出眾的才華把執著植入我的追求中。在一個黃昏你給我看你的詩集《月夜集》,你說你愛極了月亮,愛極了源于月的那些美麗傳說。還記得詩集扉頁上寫著“如果有一天我在世人的眼里幻滅,請相信,我是逐月而去”。
這一次的踏入我本是為著采摘一朵不凋的花朵,而見到你時我卻無法再喚回記憶。
你如這里所有的少年一般壯,一般黑,同樣也裹著永遠白不了的頭巾,唯一缺少的是他們的一股靈氣。你像是被人掏去了靈魂,機械般地干活,機械般地向我們投以冷漠敵意的目光。不敢正視你的眼,怕自己心中的月真的幻滅。
“我家勞動力少,媽看不慣哥每日醉于書本不持家務,三年前便叫哥輟了學,幫著做活。哥不答應,媽一怒之下便燒了他的書和幾本詩集,此后他便如此?!蹦愕拿妹谩盎ā痹谙蛭覀冎v起你時,晶亮的東西在眼里閃爍。
“那你哥還寫嗎?”我把雙眼問成希望。
“不了。那時起哥便再沒碰過紙筆,只是一個勁地干活,不然就是一個下午的失蹤?!?/p>
“失蹤?到哪里?”我依然急迫,好似怕最后一絲攀月的藤斷去。
“這就不太清楚。不過別人說見過他在山后的河邊一動不動地坐著?!?/p>
“坐著?”我知道的,你不是去坐,而是去寫。用心寫你的關于月亮的故事,只是寫在了心里。
“難怪會變得如月般冷傲孤獨?!蔽易匝宰哉Z地說。花和玲不解地對望。
我依然沉醉于你的眼。你依然不屑于理我。
一個黃昏,我刻意地來到山后的河邊。如我所料,你失蹤在此。
天上沒有月亮,而你依然望著天,眼里的渴望如火一樣燃燒。
“你來干什么?”你終于發現了我,大聲吼著。
“我……看月亮?!蔽翼槃莅纹鸬厣弦豢靡安萑尤胨?。
“大白天看什么月亮。”你狠狠盯著我,眼中有一種被嘲笑的感覺。
“哼,別以為自己是城里人就有什么了不起,你給我滾,滾!”你被激怒了,在叫滾的同時往水里擲入石塊,打碎了我剛漂下的野草。
從此我便再沒去過那河邊。但是我相信有一天我會去的,把月亮捧于你的掌心,讓你接受。
二
來寨子的日子,經常去的還有離你家不遠蘭的家。蘭是一個看起來很瘦弱的女人,泛黃的未老先衰的臉上唯一明亮的是雪白的牙。除此以外連雙眼也是暗淡的。她總是裹著灰色的頭巾,戴一副比我手腕還大的銀耳環。蘭是善良而文靜的。每次我和玲去,她總是手忙腳亂地招待我們。聽人說蘭原是其他寨子的,十五歲那年嫁到這里和一個比她大十八歲的男人成了婚,誰料那短命鬼洞房之夜便不知怎的死了。蘭從此就成了寡婦,算起來已守寡快三年了。
花說你唯一的朋友便是蘭。我們也親眼見到你對蘭好得出奇。你給蘭劈柴、背水,也對蘭講話微笑。蘭也會常塞給你一些吃的,替你縫縫補補。
那一日我和玲在蘭家學烙餅,門外你背了水沖屋里叫蘭。蘭出門迎你,你溫柔地接過蘭遞給你的毛巾。我們也走了出來,你見了我們,因勞累漲紅的臉變成黑色,咬咬牙,狠狠放下水,飛野般沖了去。蘭尷尬笑笑,說你對不很熟的人總是這樣,她說別見怪。但我們誰都知道,她是在為我們找借口。
而那時我并不惱。我以為你對蘭有的只是同情,因為她不會是月中的嫦娥,永遠不會。我固執地認為她不如我,一點也不如。
寨中的日子,見你除了干活就是干活。你永遠也沒有昂起頭來注意過我,哪怕只是瞟一眼。只有你妹妹,她帶我們去采野花、野果,教我們用藤蔓編小白兔,用毛草編小絨狗,甚至帶我們去汲水。
“你哥每天這樣,你媽不心疼嗎?” 汲水的那天,我假裝不經意地問你妹妹。
“疼啊。我媽也擔心著,可我爸走得早,沒哥幫忙媽是撐不住的。再說了,這兒的男孩都這樣的,媽說以后有個勤快的嫂子家里就好了?!?/p>
“那還不快找個?”玲接了花的話。
“找著呢?!被ㄕf“那日東寨來了一個,還挺俊的,結果讓哥給轟走了?!?/p>
“是不是有人了,那個蘭?!绷嵴0椭p眼調皮地笑。
“不可能!”我搶了花的回答,絕對地叫到。
“倒不是不可能?!被ㄒ稽c也不睬我的表情,“不過就算可能也不會成的?!?/p>
“怎么著,就因為她是寡婦?”玲愣大了眼睛。
“說是她克夫。一般人家都是不敢迎過門的,哎?!被ǖ卣f,其間也夾著一絲惋惜和同情?!捌鋵?,她很好?!闭f完她采了一朵野花別在了我的發梢。
“真美?!彼χ业较腥フ眨俨徽f什么。
“真美。”水中的自己鬢上別著一朵小黃花,花很美,并不如自己傷感的雙眼,脫口而出的是對花的贊賞。
終于要離開寨子了,離寨的那個晚上,你母親為我們烙了最后一次餅。你妹妹花也熱情地挽留我們。玲說:“不行啊,后天就要回校補課了,真的是不能再住下去了?!蹦阋廊欢肆送腚x開了我們。我再也忍不住了,望著你的背影,咸咸的淚水終于流到了嘴角。
“怎么著,怎么著,舍不得走了,明年也是可以來的啊。”玲邊說邊用手指為我拭淚。
“恩?!蔽铱拗c頭。
“這孩子,挺重情的。”你媽欣賞般地夸我,卻并不知道我為的是你。
那個夜里我和玲談了很多。玲勸我別這樣,她說你是個怪人,不配我的。然而我知道,你比誰都配。
清晨我給了玲一張絲絹讓她交給你。絹里的紙條上寫著:我從不認為自己了不起,我知道自己不如任何人。希望你不要再敵意我,寨中的這段日子,你給予我的美麗,我會永記。
離寨的時刻到了,你媽你妹還有蘭為我們送行,而你遲遲未現。玲突然指著遠處,我看見你在不遠的樹下望著我,眼里消了敵意。雖然沒有笑意,而我依然驚喜至極。我想當時哪怕你有一絲的挽留,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為你留下。然而,你沒有。你望我的那一眼,成了我腦里總也揮不去的記憶和期許。
三
回到家鄉,總是與玲不斷地通信,不斷地問及你的近況。而玲總是逃避對你的回答。她說:傻姑娘,你就別想了,你和格前世無緣。然而我不信。
我依然守著如期而至的夜,守候著夜里明亮的月。這種時候我常會聽見那句歌:
“愿用一千年的淚水,換回你送我一朵白玫瑰?!币磺甑臏I啊,我不敢奢望有一朵白玫瑰,只要你靜靜地在月下等我,等我就行。
有一段日子,玲鐵了似的躲我,她全然不理會我信中的哀求,她的信不再寫你。我不管,我總是能把一大段苦苦的哀求加倍地寄給她。我讓她給花去封信,帶回點你的消息。
我終于感動了玲,她來了封沉沉的信,未啟便聞到了你。玲說:華,看完信你別太難過。這事已有很久,本不打算告訴你,但我實在不愿意看你在異鄉忍受折磨。格其實早已死了,是病的?;▉硇耪f自開年蘭續嫁到別寨一個快五十歲的老頭那里時,她哥就病了。蘭曾經帶了東西去看他,她哥死活不見,蘭走后,她哥便哭了很久……花,別傻了,格從未注意過你,她為的是蘭,他和蘭才是前世的冤孽。你只是一個局外人,一個看呆了戲的傻子。而今戲完了,你也回到現實吧。
回到現實?是的!看完信我出奇平靜,沒有淚沒有痛,有的只是麻木。真的,我感覺不到你的離去,雖然近日的月真的明亮異常。玲在騙我,她為什么要騙我?我心中的問號逐漸聚成嘆號。玲說得對,其實這一切我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觀眾。我算什么?月光還是溪水?都不是!我曾經錯誤的以為蘭永遠成不了嫦娥,我是真的錯了……
更錯誤的是我依然能忍耐,能把自己的錯誤延續。我不肯承認你真的與我前世無緣,否則夜里的月光為何總要印上窗前?認定了,認定了你的那雙眼是我一生的追逐,盡管最終的追逐只是一場空。
那個夜里,我想起你詩集的扉頁:“如果有一天我在世人眼里幻滅,請相信,我是逐月而去?!焙脗€逐月而去!你真的走了,不帶去我一絲執著。你幻化為月守候著你的嫦娥,你是用命去拼,擺脫了一次苦刑,卻將我關在了門外,關在了你的所有美麗傳說以外。
我回信給玲說:謝謝,真的謝謝。我終于不再迷茫,相信我真的回到了現實,回到了沒有月的人間。
后來,我又一次來到了那片讓我醉心的土地,只是總也沒有踏入山寨。我想像著你仍然裹著那塊永遠也白不了的頭巾,在寨子里生活著,只是和蘭在一起,臉上充滿了笑意……
再后來我有了一個叫風的男友。他沒有如你一般的雙眼,但他能溫柔地對我,能仔細聽我的每一個故事。甚至能在每年的中秋節為你燒紙上香。知足了,我真的是該知足了。但那熬人的月光啊,何時才能消逝,何時才能讓我忘卻那憂郁的雙眼,那前世的依戀。
責任編輯:藍士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