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任何堅硬可以磨蝕它的鋒芒

呂歷的詩歌生發地似乎從一開始就具有某種宿命性，從1964年紅色年代的四川蓬溪開始，他就在故鄉的貧窮歷史和連綿的山水地理中不斷前進又不斷身不由己地折返。呂歷的詩歌不斷在時間、生存、現實、歷史與想象中捶打、雕鑿著一個人的情感模印和一個現代詩人的靈魂隱憂。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呂歷是時代高速旋轉的聚光燈之外的“邊緣者”，但是他的冷靜、孤獨、堅深、自由和執著卻一起構成了這個時代啟示錄意義上的自我點燃與照亮，他的身后是無盡的歷史煙塵和深不見底的時間風暴深處個人履歷、精神檔案、生存記憶的閃爍斑點。呂歷更像是這個時代的“孤筏重洋”者，他駕著自己的詩歌之筏穿行在神秘、偉大而又令人恐慌、顫悸的洶涌無比的河流之上，兩岸的叢林、驚險的小路、生死的宿命和動物的鳴啼都呈現了一個我們可能熟悉但更可能陌生的個人詩學地理空間和個人精神“基地”的充滿膂力的交響與回聲。

呂歷的詩歌大體為抒情短章，一個最突出的印象就是清澈、透明又有一種可以回味的底色和某種復雜的晦暗，這讓我首先想到了琥珀。季節的漫漫風塵卷過那黑色的田野，曾經鮮活的生命正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簡單沖刷中，變了形狀，失了顏色，隱了足跡。在時間的浩浩巨手中，在這個我們短暫停留的世界上，什么能夠留存?也許詩歌是一個最好的而又常人難以企及的裝置，這恰如一個淡黃的而又純凈的琥珀，曾經的記憶、感情、語言的生動都在某一刻停留，停留在時間的深處。它讓我們再一次感受到了語言和記憶的力量。而這只能來自于詩人和他在暗夜所抒寫的詩行，或悲抑、或歡欣。呂歷的詩歌個性是豁然的，他的詩歌因為特殊的想象方式和有意地對詩歌特有的修辭性的介入從而呈現出一個相當特殊的詩歌空間。這個空間同時呈現著個人與生活、歷史、經驗與想象的叩問與融合，而更為重要的還在于詩人會時不時地引領你進入一個飛速發展的工業時代已經失去或正在失去的溫暖的、詩意的情懷。

值得注意的是，在呂歷的詩中有著大量的想象性的似真似幻的場景，這些極富象征性的場景設置和個人感懷的具體意象的創設在情感的抒發和哲思的體悟上都具有開闊的容留力和不斷盤詰的摩擦甚至驚恐的心理能量。呂歷不斷在看似日常化的真實的生存場景中設置大量的戲劇性、荒誕性、想象性，但同時更具有強大的暗示能量和寓言化的場景，在這些蒼茫的黑色場景中紛紛登場的人、物和事都承載了巨大的心理能量，更為有力地揭示了最為尷尬、疼痛也最容易被忽視的時代的華美衣服的骯臟、褶皺的真實內里。實際上，這些經過語言之根、文化之思、想象之力和命運之痛所一起“虛擬”“再生”的景象，實則比現實中的那些景觀原型更具有了持久的、震撼的、真實的力量和可以不斷拓殖的創造性空間。呂歷近期的詩作甚至有種義無反顧的姿勢來構筑自己的精神“基地”的個體文化“政治”學的努力。他不斷將散落在各處的地理空間以詩化的意義，不斷在日常化景觀中呈現一個當代詩人的微觀精神學圖景。那些宏大的、虛假的、卑劣的、齷齪的政治文化、鄉土文化、城市文化以及三流詩人的自大、自閉傳統所一起構筑起的廣場諂媚學和紀念碑早已在無比令人驚悸的黑暗與痛苦中煙消云散。正是在真實場域和想象空間的交織中，一個詩人在語言的空間和自身生命履歷的軌跡上呈現出波詭云譎的氣象與心像，夢囈與白日夢，現實與寓言。呂歷寫的不是詩歌，是一個詩人的“孤獨”，一個時代的孤獨，“一堆自焚的火／沒有一壺泉水／來打破這透明的牢籠／／日復一日／隱居一口鐘的內部／將自己的心跳／演奏給自己傾聽／／長久浸泡在自己的血中／遲遲無人知曉／品評、暢飲／／而孤獨是一種光芒／像月亮”(《如此孤獨》)。

我們的時代多像迪斯尼樂園和經過華麗包裝的麥當勞游樂場，其掩蓋的是商業時代的平庸和垃圾。我們已經目睹了個體、自由和寫作的個人化、差異性和地方性在這個新的“集體化”“全球化”時代的推土機面前的脆弱和消弭，現實的、精神的“異鄉”和“外省”讓詩人無路可走，憂戚滿懷，“像一堆鮮艷的火／當最后的光彩流向遠方／突然的家園啊／只有黯淡的灰燼／只有灰燼般飄揚的手勢和臉龐‘(《突然的家園》)。在這個欲望全速奔跑、城市暴力化崛起的時代，每個人都可能是異鄉人，當然這種異鄉的存在不只是和地理學上的變動有關，更為重要的是與尷尬兩難的內心歷程直接相關，“熱愛家鄉／我四處流浪／為了不讓自己／在故鄉變成異鄉的人／我整日追逐他鄉的光芒”(《想起家鄉》)。當人們普遍陷于工業化和科技理性的官能欣快癥，當一些貌似真誠的批判者在淺嘗輒止中噴出各種哈氣時，真正能夠穿透生存的迷霧，發現“黑暗”中的荒誕、疼痛的詩人肯定是彌足珍貴的，“城市太陡峭／村莊太矮小／生活太嚴峻／日子一天天飛走／我們像一根根／削尖的木樁／楔在時光中／等待發芽、開花、結果”(《補丁》)。呂歷卻在真正意義上從生命和語言的臨界點出發，從血脈的根性出發抒寫“個體”繁復的氣象鋪展開不斷決絕但又猶疑的生命和文化“鄉愁”。從農耕情懷在上個世紀80年代的淪落到此后急速推進的工業時代再到后社會主義時代，盡管呂歷的詩歌寫作一直試圖在多元化的路徑中進行拓殖，但是他一直存留著一個黑色精神“鄉愁”的見證者和命名者的身份和胎記，“鋼鐵咬嚙著鋼鐵／鋼鐵擊打著鋼鐵／偶爾的閃光／是滴落的呻吟／／像一條堅硬的鞭子／抽打大地／長長的列車，從暮色中飄來／飄向暮色深處／蜿蜒飄向一些抵達和等待的心情”(《夜行列車》)。通往圣潔、“鄉愁”之路的靈魂安棲之旅被一個個淵藪之上的獨木橋所取代，而當我們膽戰心驚終于下定決心要踏上獨木橋的一刻，卻有一種我們難以控制的力量將那根木材抽走，留下永遠的寒風勁吹的黑暗。語言的溫暖和堅執的力量能夠給詩人以安慰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過多的時候仍然是無物之陣中的虛妄，仍然是寒冷多于溫暖，現實的吊詭勝于卑微的渴念。當然我所說的呂歷的這種“鄉愁”遠非一般意義上的對故鄉的留戀和反觀，而是更為本源意義上的在奔突狂暴的后工業時代景觀中一個本真的詩人、文化操持者，一個知識分子，一個隱憂者的人文情懷和酷烈甚至慘痛的擔當精神面對逝去之物和即將消逝的景觀的挽留與創傷性的命名和記憶；一種面對迷茫而沉暗的工業粉塵之下遭受放逐的人、物、事、史的迷茫與堅定相摻雜的駁雜內心。

呂歷多年以來的詩歌寫作自覺或被動地與個體、靈魂、時間、現場、地理、生存、文化和歷史產生了多層次的精神交叉和不停的摩擦，而冰冷、黑色、虛無、蒼涼、疼痛，這無不象征了呂歷這一代人在特殊的歷史語境下生活史、思想史和詩歌寫作史的低沉底色。呂歷的詩歌寫作在理想主義的純粹詩學中，在精神的自我挖掘、奔突和深度沉潛中發現了個體的宿命和時代的宿疾，同時不可避免地擔任了帶有時下人所認為的“老舊”特征的近于孤獨的“書寫者”的形象。而在這一點上，呂歷的詩歌恰恰是獲得了最為先鋒的成色與質素。我從來都不否認呂歷詩歌的高蹈性的一面，比如他的詩歌中不斷出現的“青藏高原”、“云貴高原”、“敦煌”、“格爾木”、“若爾蓋”等這些帶有濃烈的文化、歷史和宗教色彩的意象，比如這樣的詩句一一“所有寺廟／都是神的莊園／種植天國的食糧／／沿著自己的身體攀登／或在自己的內心墜落／渴望安頓的靈魂／匍匐在地／用頭和膝蓋耕作／啃食長路。(《圣地之血》)，但是呂歷的意義恰恰是在于不斷向下探詢的姿勢，天鵝絨般的監獄見證了他持續發著高燒的額頭，粗礪的現實在詩歌中得以不斷的碰撞和摩擦。呂歷的詩歌聲帶既是喑啞的又是高亢的，他的詩歌成為連接想象和現實，歷史與當下的一個背景或一個個窄仄而昏暗的通道，欲望和虛無夾擊中“向后眺望”不能不是詩人的選擇，而強大的詩歌精神和“出生地”的根性元素卻都尷尬地成為“空蕩蕩”的被追悼的詞。在秋風的吹拂中柔弱而堅韌的根性力量在折射出時間無形力量啃嚙的同時更暗含了一種無限向上伸張的情懷。呂歷的詩歌維持的是廣義的后工業化時代履帶的重重碾壓下的剩余一角的隱喻，而作為“語言”的幸存者，他返觀著黑暗的無處不在，返觀著時間暗夜中生命的無奈、生存的荒誕和現實的盤詰，當然更有一以貫之的堅執和理想主義的晚照。呂歷本質上的對語言、文化、詩歌、生命、時間的“宗教”般的虔敬成就了其詩歌特殊的成色。他在廣闊的生活空間蘊含跌宕起伏的戚戚綿思，在想像空間中構筑起令人屏息的氛圍。呂歷的詩歌寫作在不斷印證著一個不斷重復的時代話題，同時這也是一個時代詩人所必須面對的難題，換言之我們都在談論詩歌與時代、詩歌與現實的關聯，而我們卻時刻在漠視這些日常生活化的真實景觀和更為真實的本源性的想象性的心理圖景，“從田野上來／到泥土中去／播種、鋤禾、收割／明白、簡單、繁復／十足地深入淺出／／擔驚受怕的日子／幾乎集中在夏天／集中在突然的閃電和／驟降的雨水……／／冬天有難得的寧靜／這是受孕的季節／因為寒冷、因為孤單／因為春種秋收的疲憊和飽滿／需要依靠、需要安慰／需要同樣的深入淺出”(《農事》)。呂歷自足的詩歌寫作是對世紀初以來流行的階級詩歌、鄉土敘事、底層神話、“道德”律令沉疴的警告，換言之呂歷的詩歌寫作已經證明詩人絕非是為了“流行”和“道德”而淪為庸俗的耽溺者與幼稚病患者，更非什么新一輪的“主旋律”寫作的時代倫理的被強奸者。盡管我同樣強調想象力對于詩歌不可替代的重要性，但是來自于真切的生存體驗和人生閱歷的文字顯然更為重要。呂歷的詩歌在現實的場景中會不斷生發個人不無遼遠堅執的懷想，而懷想和并不從容的內心卻在不斷重現現實的吊詭性和人生的悖論性，在詞語的挖掘中呈現了個人與現實之間巨大的縫隙。呂歷似乎更像是一個難以安棲而又尷尬無比的精神“逃亡者”和“守望者”的雙重角色，他不斷被現實強大的塵埃掩埋，又不斷從其中掙扎出來，痛苦地尋求已經遠離這個時代的最為原始、最為本真的失落的血緣。

在一個又一個寒冷粗礪的夜晚，這差不多是一個時代詩人寫作的整體性象征。這或凌厲舒暢、或遲疑緊張地向下挖掘的姿態使我很多次震驚于“挖掘”這一樸素而高貴的詞匯，我也堅持用它來厘測和評價呂歷這樣的一個詩人。傾聽詩歌的人注定行走在時代的暗夜，黑暗中孤寂而不懈追尋的“汲水者。”多少次黑木桶空曠寂寥的聲響使人暗自驚心。然而一次次的堅持，終有一天清冽的泉水溢滿挖掘者手中略顯疲倦的那只木桶，“努力挖掘／在夜中挖掘一口深井／掘進的深度和挺進的聲音／被厚厚的夜色捂著、罩著／／井在陷落，空空的／難以獲得泉水的恩賜／井的四壁太滑，無法攀登／將掘井人囚禁／／夜色在上升／掘井人努力開鑿著／鑿穿井底就鑿穿了黑夜／鑿穿了黑夜／曙光就從頭上和足下涌出”(《掘井人》)。我曾經在文章中反復強調一個沒有時間感的詩人和詩歌是不可思議的，而呂歷的詩歌顯然時時處于校正時間的刀刃之上，時時處于蒼茫凜冽的時間河流的懷想、寒冷與疼痛之中，“所有的鐘表／都扮演成時間的使者／用長短不同的聲調／發布生與死的消息”，“人啊，蒿草般站起／青蔥般挺拔／蒿草般倒下，枯黃而脆弱／那是時光之風從內部和外部吹拂／揮灑透明的生命的花粉”(《時光如風》)。在呂歷的詩里這種無處不在的時間和其中浸潤的獨特體驗幾乎成了詩人寫作的一個背景甚至宿命，時間成了“一團無法刺穿的迷霧”。在龐大的風中，“認識你自身”成為詩人不得不接受的挑戰和隱喻。時間的強大再次在呂歷的詩歌中得以凸顯，而凡常生命以及事物背后無處不在的陰影和命定性的寒冷無不證實了生命的“失語”狀態。在時間的單向街的晚景和無常的人生之河中似乎只有浩嘆和感喟才是我們能夠做到的，而難以擺脫的是宿命般的巨大陰影和難以言說的西緒福斯般的荒誕和疼痛，“獨自撫摸自己的頭發、臉龐、手腳／撫摸此時此刻的身體／我觸摸到了千萬年之后的我／和千萬年之前的我／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事物中晃動的身影／我觸摸到另一個我在千萬年的／遠方和我握手、交談／告訴我在過去和未來／都有一些與我絲毫不爽的人／將我的履程重復”(《輪回》)。呂歷的詩歌讓我看到了一條條生存河流之下是痛苦的亡靈，一陣陣詩歌暴風雪中隱憂的靈魂和難以成眠的燈盞，是詩人內心的閃電成為唯一能夠照徹這里的亮光，而這些亮光則由一個個針尖組成。我想呂歷所持有的更像是黑暗中的詩學，我們已經沒有必要再重復光明、天空和黃金的稻束，作為創造者和發現者代名詞的詩人有必要有責任對大地之下的黑暗之物予以語言和想象的照亮與發掘。時光的書寫者與鐫刻者，在記憶的火焰，現場的烤灼，未來的輝映中抵達靈魂和想象力的飛翔，當然光亮掠過陰影時也呈現了生存的沉重、低緩和緊張的一面。呂歷是不折不扣的發問者和挖掘者，在寒冷時間的冰川上和工業異鄉的地帶，他的詩歌理想就是在時間和現實的冷酷殘忍中提前抵達春暖花開的領地，拾得靈魂，語言，想象，技藝，生存，現場都得以詩性的復活。詩人所能做的就是在潮濕寒冷的地帶用詩歌的語言、記憶和想象點燃起照亮蒼茫來路的燈盞，“坐在一把破舊的椅子上／我拿起筆，寫下一些／似是而非的文字／滿臉古怪的表情／／頭上一盞兩百瓦的白熾燈泡／內心通紅，像我充血的眼睛”(《這一時刻》)。

詩歌的門就是這樣在疼痛中打開在時間的風雪路上，“門就開在那里／一把四刃的刀／沒有任何的堅硬／可以磨蝕它的鋒芒”。

本欄目責任編輯：藍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