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中旬,老曾要到涼山州越西縣買花椒樹苗和彝族高山土雞,問我有沒有興趣去?十年前,教育局搞對口支教,我因為剛結婚沒有去成,老曾去了,說越西風光很美,衣食住行和漢地都頗為不同,我當時深以為憾?,F在有這機會,我當即答應了。
我們坐火車到越西縣的普雄站,已經是晚上九點半,又連夜坐面包車到了越西縣城,住在汽車站旁的交通賓館。一路上全是山路,顛簸得厲害,38公里的路,花了一個小時。第二天起來,我們發現越西縣城就在山腳下,正在大搞建設,到處都是林立的塔吊。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很多人背著背篼匆匆而行,那些抑揚頓挫的彝語一句也聽不懂,店鋪、路牌都是彝漢雙語,仿佛到了異域一般。
我們又包了一輛面包車,直奔板橋鄉大巖村的加瓦伍沙家。加瓦伍沙是老曾支教時認識的彝族朋友,當時是民辦教師,現在已經不教書了。十年前他們都沒有電話,就留下了彼此的地址。這次老曾是先寫信跟加瓦伍沙聯系,等伍沙打電話過來,這才聯系上。伍沙有四個兒女,大女兒已經出嫁做媽媽了,長子在浙江打工,還有兩個小兒子,一個八歲,一個九歲,都在讀小學。老曾說伍沙老婆去世了,家里很困難,因此帶了很多的舊衣服過去,還有四瓶酒。一路上,伍沙不停地打來電話,詢問到哪里了,老曾讓他在路口等著我們。老曾對這一帶都很熟悉,和司機聊得帶勁兒。
進入山區,道路越來越難走,路兩邊全種的是烤煙,司機不時停下來問路,終于到了一個小村子停在一戶人家前。很多人圍上來看熱鬧,一個彝族中年男子站在車外不停地叫曾老師,可是老曾遲疑了半天也不敢答應,原來十年前老曾沒有到過伍沙家,很久沒見,他已經認不出伍沙了。伍沙四十多歲,中等身材,皮膚黝黑,具有彝族男女特有的膚色,就是個子矮了些,鼻梁沒有那么挺拔。伍沙母親七十多了,臉上溝壑縱橫,牙也缺了,耳垂上吊著大大的墜子,正在吸旱煙。兩個男孩子,圍著我們看了又看,伍沙讓他們叫叔叔,他們非常靦腆,撒腿就跑掉了。老曾把他們叫回來,給他們零用錢和薩琪瑪吃。孩子吃得很香,邊吃還邊觀察我們。一會兒就不怕了,開心地坐在那里看電視。
和漢地相比,高山彝區還非常貧窮,起碼落后三十年。房屋雖說是瓦房,但是墻壁是土墻,絕大多數都沒有刷白灰,講究點的才用上紅磚砌墻。圍墻都比較低矮,也是土墻,不過墻基用石頭砌成,墻頭上覆蓋著膠布,上面壓著石頭和泥土,一些野草在墻頭上長出來。這很巧妙,可以防止土墻被暴雨沖刷。院壩也很簡陋,不是水泥地,也不是三合土,就是一般的泥土地,中間凹下去,堆著很多大石頭,成了天然的滲水坑。龍門旁邊有自來水管,這讓我們眼睛一亮。伍沙說一個月前才通上自來水,就是來自山區的山泉水。以前用水都在溝里邊取水,有人在那里洗衣服,鴨子也放在溝里,很不衛生。山區的暴雨往往引發山洪,伍沙說家門口的河水經常改道,從上游帶下來大量的石頭,去年他的兩畝多烤煙地就被洪水沖毀了。除了龍門是鐵門稍顯氣派外,伍沙家唯一現代化的就是一部移動座機和一臺電視機。因為山村通了電,有衛星天線,可以收看到很多節目,這給深處大山中的彝家打開了了解世界的窗口。兩個孩子都喜歡看動物世界和動畫片。伍沙家沒有摩托車,也沒有彝家常見的馬車,如果要上街買東西,只能走路。我們建議伍沙開個代銷店,賣些油鹽醬醋,這樣可以增加些許收入。伍沙說村子里已經有了兩個代銷店,鄉親們都喜歡賒賬,因為沒錢還賬,一些代銷店就只有關門了。
伍沙家有門牌號碼:板橋鄉大巖村一組29號。這個地址我會記一輩子,如果有機會,我準備給他們寄一些小孩的舊衣物去。伍沙家房屋很少,兩間對著龍門的是豬圈,掛門牌的就是人住的地方,估計有四間屋子,客廳、廚房、寢室都在里面,還有閣樓,順著木梯可以爬上去,不知是干什么的。屋檐下有精美的木制陽臺,刷著黃、綠、紅相間的油漆,這是整棟房屋唯一的亮色。陽臺上塞滿了一些豆角,下面碼放著很多的樹枝,應該是燒火做飯用的燃料。幾個背篼散放在那里,背背馬馱是山區彝人主要的運輸方式。伍沙家沒有馬車,那么就只有靠背篼了,這讓我們不勝唏噓。
客廳里散放著幾條凳子,我們剛放下行李,伍沙就拿出一罐酒,給我滿滿地斟上一杯。酒杯是木制的,里外都刷著油漆,紅黑黃色為主,端起來輕飄飄的。我咂了一口,甜滋滋的,度數很低,透著一股嫩玉米味道,口感不錯。我一飲而盡,老媽媽又給我倒上一杯,看來彝家待客不用茶而是用酒了。挨著碗柜處有個火塘,里面的火燃得旺旺的,墻壁熏得黑黢黢的。火塘用土壘成圓形,約一尺高,外部留著灶口用來添柴。中間放著一個鋼筋圈,下面有三只腳,站得穩穩的,鋼筋圈上可以放鐵鍋做菜,也可以放茶壺燒水。估計冬天火塘就是房間升溫的所在了,大家圍著火塘一邊烤火,一邊喝酒聊天抽煙,其樂融融。
伍沙的一個朋友正在火塘邊抽煙,個兒挺高,沒上過學,75年的,已經有五個孩子了,他是來陪客的,權且叫他黑哥吧。伍沙陪我們聊天,黑哥開始殺雞,一只土雞公,四五斤重吧。黑哥割破雞喉嚨,直接在水管邊用水沖雞血。不像我們,雞血要用碗盛起來,放上鹽和水,就可以做雞雜,看來彝人不喜歡吃雞血。黑哥接下來在盆子里用開水燙掉雞毛,淋上開水,邊轉邊扯雞毛,那些細小的絨毛收拾不干凈,就放在火上燎,然后又拿到水管邊去剖雞,雞腸子沒有要,被院子里散養的土雞吃掉了。
伍沙把雞肉切成塊,一塊起碼小孩拳頭大,投進鍋里煮。菜板像個凸字,很厚,就放在地上。等到鍋里熱氣騰騰,又放進了很多洋芋塊。洋芋有海碗大,麻皮的,這可是彝人的主食,也是小孩的零食。據說彝人以前一日三餐都吃洋芋,煮熟之后,蘸點鹽和辣椒面就行。有些小個的洋芋,伍沙把它們放在了火塘里,不時地用火鉗給洋芋翻下身,一會兒功夫,洋芋就烤熟了,散發出陣陣焦香。伍沙把火燒洋芋放在撮箕里,稍微晾了一下,就請我們吃。洋芋外表黃燦燦的,熱乎乎地抓在手里拍拍,用嘴吹幾下表皮的灰土,用竹片削去洋芋皮,露出一層焦黃的心子,隨著一縷縷的熱氣,一口咬下去,脆中帶香,香里帶甜,那種香噴噴的舒服,真讓人越吃越饞。其實我兒時也經??狙笥?,母親做飯時,把它們煨在灶膛的草木灰里。飯好之前,先吃點烤洋芋,像例行的開胃菜,讓我的童年變得有滋有味。
吃過烤洋芋,鍋里的坨坨雞也差不多熟了,整個房間都氤氳著雞肉的香味。伍沙又在鍋里放上鹽巴和姜米,攪拌了一下。為了照顧我們的口味,特意用辣椒油、鹽和醬油做了蘸水料。我和老曾坐在客廳里的唯一一張桌子邊吃坨坨雞,而伍沙他們就在火塘邊的地上吃。不知啥原因,吃飯時老媽媽卻不知哪兒去了,伍沙也沒有喊,估計女人不能上桌吧,我們也不敢多問。說實話,坨坨雞不太好吃,因為雞肉塊太大,調料單一,而且最后才放,簡直就是白水煮雞肉和洋芋。但伍沙他們吃得有滋有味。伍沙說,坨坨雞本來要等客人吃完,主人才能吃。因為大家是十年沒見的好朋友,那些客套就免了吧!
彝人十分好客,有客到家,一般都要殺雞、殺豬、殺羊甚至殺牛招待,吃坨坨雞、坨坨肉、烤乳豬和烤全羊,這是禮節,也是習俗??腿水斎怀圆煌辏敲词O碌木椭魅私又浴?墒翘鞖庋谉?,一般人家都沒有冰箱保鮮,如果倒掉就太可惜了。我們吃的土雞公,市價十八塊一斤,五斤就是九十塊,這其中的浪費還是挺大的。
吃過午飯,伍沙帶我們在村子里轉了一圈。村民家的房屋跟伍沙家差不多,土墻黑瓦,有少量人家是砌塊磚墻。正是烤煙成熟的時候,很多人家都在用馬車、背篼朝家里搬運煙葉。一畝烤煙如果長勢好,烤得不錯,那么可以收入三千塊,一般人家都有十來畝地,收入應該不錯。也有放牛、放羊的,小娃娃是主力。一戶彝族人可以生三個孩子,超過三個就要罰款,但是一般人家都是三個以上。這也不怪彝人,山區活路多,如果沒有幫手,這十多畝地怎么耕種,多個孩子就多個勞力。但是孩子多了,負擔就重了,要吃要穿要上學,每年每人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村子里到處都是孩子,穿得破破爛爛,個個都臟兮兮的。伍沙難過地說,大兒子去浙江打工,從來不寄錢回家。兩個小兒子也不聽話,成天看電視,根本不愿意看書寫字,小學畢業都成問題,自己真是有心無力,看來他們連父親也不如??!
老曾勸伍沙不要難過,讓他把長子從浙江喊回來,由老曾安排在漢地學修汽車。有了技術,打工可以多掙些錢,將來就在漢區做上門女婿算了。兩個小兒子,可以過繼給別人一個,由老曾安排,這樣可以讓他的未來過得更好些。至于剩下那個兒子,一定要讓他多讀書,爭取培養成才,這樣才能走出大山,改變命運。伍沙高興地答應了。
這次越西行讓我十分震撼,改變彝人命運需要政府扶持,比如引進優質產業,發展職業教育,推進公路建設。但是關鍵得靠他們自己,比如改變多子多福的生育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