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解析《單身男女》
望之儼然,即之也溫。
早就聽說杜琪峰的威嚴,在片場脾氣不好,一喊“camera”,他就像變了一個人。而靜下來接受采訪,杜琪峰又是另外一幅樣子,溫和的脾性,悠然的抽著雪茄,一口接一口,煙霧繚繞。只是舉手投足間,那氣勢還在,沒有令人望而生畏,而是有“一代宗師”的風范。
他的名字代表了香港電影最后的個性,他以踏實的作風、嚴謹的態度頑強地把守著自己的底線。作為香港僅存的一個只拍攝本港題材的導演,杜琪峰2007年登上《法國電影手冊》封面,主編親自撰寫序言《一個人的戰爭》,稱杜琪峰是扎根香港傳統文化并使之發揚光大的巔峰人物。
但凡自詡為港片迷的,都知道“銀河映像”。杜琪峰和一班幕后精英為“銀河映像”樹立起鶴立雞群的鮮明風格和凌厲影象,成為香港影壇一塊屹立不倒的金字招牌。 隨著香港影業萎縮,內地電影迅猛發展,香港許多制作公司紛紛選擇北遷。銀河映像有著海外市場優勢,可以一段時間選擇不來內地,但畢竟大勢所趨,觀望多時的杜琪峰,經過不斷調整,也開始了他的遠征路。而第一部便是他和韋家輝有過多次成功經驗的都市愛情喜劇《單身男女》。 在他看來,關于香港,不論是從情感上還是從現實中來看,并不需要完全的堅守,只要自己心中有數,就可以了。
讓年輕人有一個
他應該有的幻想和浪漫
有一年戛納電影節,杜琪峰帶著自己的《大事件》參展,同時期的還有王小帥的《青紅》,在眾多的參展影片里,杜琪峰選擇去看了《青紅》,由此,他記住了一個叫高圓圓的女演員。“雖然我覺得她演得并不出色,但給我的感覺是很脫俗。國內很多演員都比較土氣,但她不一樣,她很有一種城市的味道。你把她擺在香港也不會覺得她是內地人。而且她不僅青春,也很正派。小家碧玉的感覺,很乖的女孩子。”
當時杜琪峰的腦海里,有一個念頭,有什么合適的電影可以合作一下。直到《單身男女》,杜琪峰才找到這個機會。項目草創之初時,杜琪峰就跟編劇韋家輝提議了高圓圓。“我曾經和李冰冰合作過,周迅我也認識。但她們給我的感覺并不是那么fresh。高圓圓雖沒有拍過太多的電影,但最起碼,她以前的電影都很認真。”
并且他對自己的眼光很堅持。“我去找她。她雖然也很想合作,但當時不能。因為她母親生病要做手術,她得陪著她母親,所以不做了。我托人告訴她說,沒關系,就算等到你母親病好了我們再拍也可以。不過她當時也不敢保證。她說如果她疏忽了母親的話,這輩子都會過意不去,但她還是十分喜歡我們的電影。后來一直等到她母親康復了,可以下床走路了,終于才可以和我們合作。”
為了講好這一個女人與兩個男人的都市愛情故事,杜琪峰找到了兩個全香港最帥的明星來搭檔,吳彥祖與古天樂。“我們當然希望這是一部美女和帥哥的電影,他們有名氣,他們帥氣,觀眾也比較容易接受,商業元素嘛。同時我們也希望讓女主角比較難以選擇。他們都很優秀,有不同的事業,有不同性格。因此我們特地選了他們倆,可以說暫時不會有什么小生能超過他們了。”
整部電影百分之七十的取景在香港,還有一部分在蘇州,杜琪峰介紹稱,這個戲和很多愛情片不一樣的地方是,不能從一個大的方向去看,要走進電影院里面慢慢看每一個細節。這些細節可能是一個會心的微笑,那一剎那就是兩個人的緣分。“我們拍戲是沒有劇本的,開始高圓圓覺得奇怪,不適應,后來她和我們說,比她剛看劇本那些要改得好了許多。我們這個故事的ending是沒寫出來的,直到我們去蘇州拍才寫出來,之前讓他們都不知道誰追到誰追不到。”
當年,拍完《孤男寡女》和《瘦身男女》之后,杜琪峰就開始考慮拍一個適合內地城市人看的電影。他認為,現在時機已成熟。“過去的20年內地的城市進展得很快,一線城市有好幾個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跟香港同一水平了,差就可能差在軟件,硬件已經非常厲害了。我相信現在大約有超過兩三億人在城市居住,內地城市陸續都會城市化,很快就會五六億人居住在城市,這就是象征中產的開始。這個時期的內地年輕人其實跟香港以前一樣,也像戰后五十年代的紐約,隨著城市化進展,很多人從農村走向城市,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找工作,或者是讀完大學在大城市找工作,個個都年輕孤單,都想在事業上有所奮斗,有所成績,有好的位置,還希望得到一個如意伴侶,多么繁忙都希望追求一點浪漫,即使沒有,也都希望看到一點。所以我們覺得我們這個時候需要做一個《單身男女》的電影放在內地,讓年輕人有一個它應該有的幻想和浪漫。”
電影試映會之后,筆者尤為感嘆,擅長黑幫題材的杜琪峰,愛情浪漫劇操刀得竟也如此之好。有人甚至說,這是近十年來,中國最好的都市愛情商業電影,如果你被一系列“杜拉拉”們弄煩了的話。“我們希望從一些比較簡單的方面入手,在讓觀眾能夠接受之后,再在此基礎上拍攝其他的電影,而不是一開始就拍動作片什么的。拍愛情片的時候,壓力沒那么大,而且讓人覺得輕松。拍黑幫片的時候,則是另外一個杜琪峰,當然我自己喜愛這種電影多過愛情故事,但香港投資人和院線人士都叫我去拍點喜劇片。其實我早期做的很多都是喜劇片,而且在香港很成功,大家都覺得我擅長,只有我自己覺得不擅長,很奇怪。”
作為一個創作人,
我有我的尊嚴
杜琪峰拍過的大多數電影,都沒有在內地市場上映,那都是他擅長的黑幫題材。上映過的幾部影片,也多是愛情片。通過審查制度以后,早已不是原本的樣子,“像當年的《大塊頭有大智慧》那樣被剪,名字也改了,內容也被剪到不知道在說什么,我不想自己的電影花了那么多心機,最后落到那樣的下場。像《大只佬》內地的版本,因為宗教、佛教、日本等等問題,就抽了出來,就變成根本不知道什么東西,在大陸上映,有記者就問我這是什么戲,我都答不上來,因為戲都不是我改的,是發行的人去改的。國內的版本是不用理的,它是一個發行需要。”
索性,杜琪峰選擇不聞不問。“如果讓我劇本寫完通過就可以。你改我劇本我就不喜歡,你不能改我的。作為一個創作人,我有我的尊嚴,不是你決定我的作品是什么,而是我自己決定自己的作品是什么。但當它是一個商品就不一樣,商品要給大家的,歐盟也有歐盟的規矩,這個必須遵守,但你說是不是創作人也有一個立足之地呢?是的。這在于自己的選擇,你去日本也行,菲律賓也行。”
早幾年,被記者問到為什么不北上,杜琪峰總是以玩笑之詞開脫:因為我普通話不好。有時候,也實在是三言兩語無法道明。“其實刪刪減減是必須的。因為那些不是合拍片,你又不合拍,還要拿去人家的市場賣,人家就剪你,這個我一點也沒問題。但是我不認同電影要審查。不認同就不要進去咯,就自己在香港做咯,你要進去你就要認同,每個國家每個地區都有自己的規則,罵是沒有用的,最重要的是你要不要這個市場,要的話就要遵守這里的規則。電影本身是藝術的就是藝術電影,是商業的就是商業電影,而不是說以在內地拍還是在香港拍來界定。但很明確的是,香港不需要送審,只是將電影分三級,只需把電影送到那里去看,看完之后他們分級,分三級,就是這樣,從來沒聽過一部電影是不能放的,一部也沒有。”
早在1979年底,杜琪峰在內地粵北實景拍攝了第一部電影《碧水寒山奪命金》。2008年,他還執導了男女主演都不是香港演員的《蝴蝶飛》。杜琪峰坦言,特別是《蝴蝶飛》,他一開始就知道不會成功,他想看看內地審查制度的可接受程度。可以說,《單身男女》是銀河映像真真正正進入國內市場的戲,杜琪峰滿意的透露,一個鏡頭都沒剪,保持了原汁原味。“香港電影進內地被閹割,是一個不健康情況,對創作人也不公平,對電影局也不公平,因為你不是給一個完整的劇本,所以這幾年我們就嘗試,要么就去國外,要么就合拍,我的看法是,如果真的是有合拍的需要,就要維護好合拍的規矩。做電影對我個人來說,有時也是兩手游戲,兩手抓,兩手都要硬。我們也需要水分和養分才能持續發展,市場的成果也是一種土壤,可以決定我們的生長能不能夠持續得下去,要有大市場和好的票房才能支持繼續創作。所以我們也應該去嘗試一個大的商業市場。擺在眼前有這么一個機會我們就去做。這個電影的嘗試不是代表日后都要這么做的,輸了要做,贏了更加要做。”
由此,杜琪峰也笑著感嘆:“其實我也沒說一定要堅守,但我真的是想堅守”。“香港是一個很好的地方,因為鄧小平給了香港‘五十年不變’的制度。我覺得香港是創作人最好的溫床。你說我怎么會離開這個地方?我肯定不會離開它的。我可以告訴大家,我如果未來要繼續發展電影,香港依然是一個最好的基地。但我自己也很希望在自己的電影生涯做一些調節和平衡,如果拍的電影都不去內地,你的電影就永遠拿不到一個大的市場,那投資方就很慘了。”
原創+要賺錢
新藝城的兩個戒條:第一,要賺錢;第二,要賺錢。早年在這里工作的杜琪峰,牢牢記住了這條戒律,影響他至今。“如果你不在商業上考慮,根本沒機會在新藝城工作,在那個背景出來就變得十分的考慮市場。市場里,演員重要、題材也很重要,但演員的片酬卻一路上漲,甚至還要看演員面色,因為片子能賣埠是有他們,于是就會覺得自己值錢過導演,譬如碰到周星馳,很多事情就不是你來處理的。”
銀河映像成立于1996年,核心人物是杜琪峰、韋家輝。多年通俗劇和商業片的操作經驗,令他們對市場和創作有更清醒的認識。市道不好,劍走偏鋒,以個性打出口碑;市道好時,亦可順勢而起,拍有廣闊受眾的賀歲片和愛情輕喜劇。與此同時,杜琪峰潛心打造杜氏風格,《槍火》、《PTU》、《文雀》揚名海外,完成了“既要為老板拍戲,也要搞個人趣味”的平衡。90年代至今,杜琪峰在金像獎金馬獎屢奪大獎,到了新世紀更是逐漸將影響力擴大到歐洲海外,其作品風格獨特,甚得業界贊許。
十五年來,銀河映像作品質量上乘,也能確保產量,作為制片公司,相繼成為中國星、寰亞、美亞、寰宇、驕陽拉攏合作的對象。“我和韋先生做電影當然是很希望得到大家贊賞,但銀河映像是奠基于原創的,我們希望自己的電影風格是有原創性的。每一部電影,無論我喜不喜歡,都要盡全力做到最好。這是我和韋先生一直以來做電影的精神。就算最后票房不高,假若我盡了所有努力的話,我并不覺得我對不起所有人,最重要的是,也不會覺得對不起自己。如果拿不到獎,則不是我們的問題。就算拿到獎,或票房很高,我也不會真的很高興。因為我已經獲得過很多獎項和高票房,重要的是我們要繼續保持希望和拍電影的熱情。”
杜琪峰耐心地介紹他們之間的工作方法,而這,也是他們今日能取得成功的關鍵因素。“韋先生是個很有忍耐力的人,比較斯文。我就是一個急躁的人,有一點不舒服都要講出來。雖然從性格講是兩種人,但工作上我們都很尊重對方的想法,在工作中,我們其實是一個人。我和韋先生都是從電視臺出來的人。我們倆1992年離開無線,之前做了十幾年,已經習慣在電視臺被分配的工作:他編劇,我導演。那時候可能前一分鐘他還被分配寫喜劇,下一分鐘就要去寫苦情戲。我呢,今天拍完打戲,明天又是喜劇。幾年下來,我們都只記得任務,只懂得接受,而忘記自己喜歡什么。但那段時間給我們留下的好處是,我們已經被訓練得很能接受環境,腦子轉得很快,要做一件事不會去想行不行,而是想怎么去完成。我們倆從來不去想困難,因為做什么事情都有困難。后來從電視圈出來,到了電影圈,我們還是用自己的方法。”
“我們的合作方式一般是,有一個想法我們兩個就開始聊,研究是商業電影還是比較自己的電影,然后韋生就去做劇本,游乃海去寫,然后我去拍,我每天拍完的鏡頭,就由游乃海帶給韋生去看,看是怎么一個感覺,好的東西我們就繼續發展,不好我們就改變……就差不多這樣模式做了十多年。互相尊重的程度都很高。韋生對我的拍攝,我對韋生的劇本都是過去十幾年雙方對對方了解很清楚。”杜琪峰直呼韋家輝是他的“大腦”。
銀河映像最大的財富莫過于制造了一批“品牌”,譬如“黑幫片”、“槍戰片”、“愛情喜劇”、“銀河作品”……而其中最大的一個品牌莫過于杜琪峰本人。“作為一個電影人,我尊重電影,不是尊重明星,我不是尊重票房高與低,我是尊重電影,導演是對觀眾負責任的,要對得起觀眾。張藝謀導演說電影一定要有情感的,我很認同。電影是代表了人的感情的最重要一部分,你是以生活上的一切人性、性格去吸取每一個不一樣的情節,不一樣的氣氛或性格來描述故事的。所以即使黑幫也好,喜劇也好,殺手也好,古裝時裝也好,我首先都覺得他也是個人。我們要感動觀眾,就要當觀眾是人。”
還在邵氏工作時候,杜琪峰陪同邵逸夫先生去參加影展,邵先生告訴他,當初成立邵氏他計劃用25年時間來發展,投資是要看這么長遠的。他的“銀河映像”,也希望一路發展下去,成為一個有魄力的制片家,一個規模龐大的制片廠。“我們的電影永遠追不上好萊塢,人家的工業是每十年一大變,二十年又一大變,我們都是在原地踏步。我們還老以為自己很厲害,其實只是幼稚園。”
喜歡紅酒,家里有四個大酒柜的杜琪峰,希望有一朝一日他的電影也如他的生活一樣自在。“我現在的愿望就是好好拍完我還沒完成的合約。拍完之后,老板開開心心,我也開開心心。可能現在我欠別人的合約要3年才能拍完,到時候我六十歲了,之后呢,我希望有一天可以沒有太多顧慮,不用拍太多商業片。只拍自己中意的,不用什么大制作,用什么演員也沒人管,做快樂的電影。另外我就是想幫一些新的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