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賜我華服美玉,你賜我甘霖鴆酒。你賜我淺淺一吻,在瀕死的我的鬢邊。
而我能回報你的,只有愛。
一
沿山路行二十里左右,荒草掩映下,兀然現(xiàn)出一座宅子。
時近黃昏,殘陽下衰草凄凄,宅院落下巨大的陰影,模糊中只看得到暗紅的兩扇大門。是大戶人家的氣派模樣,卻無端讓人覺得蕭條。傍晚降至,門廳卻還未張羅點燈。四處一片寂靜,仿佛只有自己的沉重呼吸和腳下的細微響動。
這座宅子仿佛透著鬼氣,但我不能后退。
當(dāng)初花了多少力氣——爭取到報社首肯,一路尋訪費盡心思,終于找到這里,山路卻陡得連轎子都上不了。走到這個鐘點,就算掉頭回去,哪里去搭車?
何況一墻之隔,我尋了如此長久的采訪對象近在咫尺,我怎么肯后退?
叩門叩到絕望的時候,朱漆大門開了一條縫。我一步踏進,一邊連聲道歉。
“我是逸聞錄報紙的記者,今日冒昧前來……”
“呵。”
女人輕輕笑了一聲,嗓音嘶啞。她把紙燈籠提高,微光下,她蒼白的臉上施著濃濃的胭脂,紅唇,但依然看得出有了些年紀(jì),暗淡的眸子透出些死氣。一件湖綠旗袍裹在她身上,我一眼便看出價格不菲,卻是十年前的款式。罩在瘦瘦的身板上,仿佛裹尸布。
我打了個寒戰(zhàn),不敢再想,卻聽她低低驚呼,燭光跟著一顫。
“你……你是慕……”
“我叫林憐南。”我答道,猶豫了一下,“宋夫人,還是……”
女人細細地看著我的臉,半晌,她平靜下來,道:“當(dāng)年婚約未能實現(xiàn),我也一直未嫁,至今還是宋小姐。”她瞄我一眼,“記者前來有何貴干?當(dāng)初避居深宅,真是不愿被打擾。”滿滿全是送客意思。
我急忙擺手:“報社公干,希望采訪昔日大戶人家的現(xiàn)時情況。宋府在南京可謂一方貴胄,宋小姐又是府上最受寵愛的千金,自然,您是首要人物。何況當(dāng)日南京城哪里沒有宋小姐的傳說?美貌不可方物,又知書識文,眼波秋水,唇含丹朱,全城的公子少爺,全數(shù)以拜倒在您腳下為榮呢。”
關(guān)鍵時刻,嘴巴涂蜜自然是最要緊的事。她神態(tài)有了動搖,終于抿了抿紅唇,道:“算了,天也晚了,權(quán)且留你一夜,只不過……”
話音未落,門廳口響起一個男人聲音。
“怎么了?”
聲音懶洋洋的,宋靜姝卻手一抖,燈籠險些掉在地上。
“笙兒,你不要管,來了個怪人,姐姐馬上趕她出去。你快回去,不要受了風(fēng)寒。”她突然變了口氣,聲聲呵斥要我滾出去。我怎能功虧一簣?冷笑一聲,心里早如明鏡一般,與宋氏有親戚。名字帶個笙字。
“陸少爺!陸家笙少爺!我叫林憐南,是——”
男人走近幾步,看清我的臉,忽地神色一變。宋靜姝近乎絕望地把我往外推,胳膊卻被陸家笙捉住。
“你,你認不認得慕家的……?”
我一驚,聽到身邊的女人歇斯底里的聲音:“笙兒,你醒醒!”
“少爺多心了。我哪里有那樣的福氣?能攀高枝,還要做記者四處跑嗎?”
男人又看了看我,鈍鈍地“哦”了一聲,轉(zhuǎn)身穿著袍子向里屋走去。宋靜姝跟緊幾步,給他整好袍帶,他站定,回頭看了看無所適從的我,說:“把她留下來。”
二
跟著到了堂屋,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屋子很大,擺設(shè)也稱得上古香古色,只是四處積著灰塵和蛛網(wǎng),好像很久無人打掃。偌大一間屋,只點著一支蠟燭。天已經(jīng)黑透,影影綽綽,如同映著棺材屋。
我不禁開口:“府上這么大,只有兩人嗎?”
宋靜姝連頭都沒抬,好像我突然成了她不共戴天的仇敵。倒是陸家笙答了我:“還有一個婢女,平日無人拜訪,打掃也懶了。”他看著我的臉,“倒是林小姐,我與表姐住進深山,你如何找過來?”
我頓一頓,還是坦言:“我從戰(zhàn)后陸家的線索尋起,查到陸少爺因家境敗落心情低郁,流連鴉片館,有一日被宋表姐遇到,便被帶走,由表姐照顧。只是沒想到,住的地方居然這么偏僻。”
“父母亡故,我身體也欠安,多虧表姐照料。”他溫溫地笑,燭光下,我終于看清了他的臉。二十五六歲的青年,還有著貴族少年的眸子,出奇的清澈。伸手去夠茶碗的時候,袖子滑下一點點,宋靜姝連忙上前幾步為他搭好。
“表姐真是無微不至。”我贊嘆,“陸少爺和宋小姐都未婚配?”
他的動作停住了,突地抬手將正整理他袖口的宋靜姝拂倒在地,直瞪著我。我被他突如其來的暴躁驚住了,競動彈不得。宋靜姝從地上爬起,抓住他的肩,他大力想要甩脫,卻劇烈咳嗽起來。宋靜姝一手抓過茶碗,一邊柔聲勸著,一邊喂他喝下碗里的液體——淡紫色,飄著些花瓣,不像是普通茶水。
他貪婪地吮著,漸漸平靜下來,竟伏在桌上慢慢睡著了。
“那是——”我脫口。
宋靜姝冷冷望我一眼,半晌,道:“我可以告訴你,但你不能再問笙兒任何事。我們避世隱居,就是為了他的身子。你不可以再問他。”見我點頭,她說,“那是朝顏的汁液。”
“朝顏?”
“笙兒自小就有哮喘之疾。我們在院里植了大片朝顏花,就是為了治療他的病。戒除鴉片癮時,也只有靠這個讓他舒緩神經(jīng)。笙兒自小受盡嬌慣,自然是有些脾氣的。”
“少爺是陸家獨子,藥材陸家唯一繼承人,不知多少人羨慕呢。”我接口。好像觸到了某一點,她應(yīng)該會說出更多的故事。
“那個時候,”女人的嘴角仿佛帶了些笑意,好像回到了很久之前的日子,“我們真是風(fēng)光。我十七歲遇到他,那個時候我是宋家三小姐,他是陸家唯一的少爺。我爹有靠山,勢力也大些,他父親便帶他過來,希望投靠一家好親戚,以求在戰(zhàn)亂里保全自身。我爹把他介紹給有權(quán)有勢的慕家。兩家一拍即合,訂了親,再然后,不知怎么,就出了事。自此我家和慕家再不來往,爹大發(fā)雷霆,再不理會陸家的事,笙兒家也一落千丈……”
我聽到她喉嚨里一聲抽噎,問:“到底是什么事,這么嚴重嗎?”
她仿佛醒轉(zhuǎn),看了我一眼,裹了裹衣服,徑自走了,淚水沖刷下兩行胭脂。
三
幸好有小丫頭帶路,我住進了一間廂房,只得一床被子聊以慰藉。床板冷得仿佛石頭一般,我向小丫鬟要一支蠟燭,她卻置若罔聞,一臉驚惶地逃走了。于是長夜更加恐怖,無數(shù)兇宅故事在腦中反復(fù)上演,我終于挨不住,爬起來四處走動,想找到些光亮。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在一間房內(nèi)看到一點亮光。不知是小丫鬟還是宋靜姝——陸家笙大概早回房休息了。我一邊猜測一邊上前,自窗戶向里探了探頭。
側(cè)臉是宋靜姝的模樣。雖然她神經(jīng)兮兮的,但至少是個活人,我正要喊,卻見她低頭好像看著什么。我踮了踮腳。
陸家笙沉沉地睡著,頭枕在她的膝上。她的手正輕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發(fā),臉上的神情不禁令我毛骨悚然。她補了妝,卻依然掩不住弛懈的皮膚。許久,她無限柔情、無限凄楚地俯下身,緩緩地將嘴唇湊向他的臉。
一剎那所有場景連成一片。和一個男人同處一室的女人每日依然畫著濃妝,對他呵護到了自己精神崩潰的境地:不愿意讓他見到任何女人,家中唯一打理家事的小丫鬟,手臂上分明有被藤條抽打的傷痕。
她要他只擁有她一人,不能容忍他用溫柔的語氣講起任何女子,尤其是那個姓慕的。
這已經(jīng)不單是什么舐犢情深了。
我后退一步,不知踩到了什么,響了一聲。她驚覺,向我看過來,隨即吹熄了蠟燭走出來。我沒有動,她死死地看著我,眼淚卻止不住地掉下來。
我頭腦一片空白,只覺得她的目光百感交雜,也不似之前那般兇狠。不知說什么好,我訥訥道:“宋……”
“我是他姐姐,我是他表姐!”她忽然爆發(fā),聲音卻壓得很低,像是困獸的嘶吼,“那又怎么樣?我照顧他,他也愿意和我在一起,他愛我,愛我,愛我!”
四周靜得只能聽到她的抽泣聲。半晌,我開口:“你的妝……”
女人深吸了一口氣,苦笑了一聲:“誰能想到呢,十七歲的宋家小姐,正是最美麗聰穎的年紀(jì),卻遇到了一輩子的劫數(shù)。”
第一次被父親帶來的少年,在朝顏花藤架下坐著。十三歲的少年,身材頎長,穿著青色長衫,聽見腳步,回頭對她微笑。
于是,少女的心也仿佛墜入了千萬朵盛放的朝顏中。
“那么接下來的事情,你愿意告訴我嗎?那天,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低聲問,不容得她不說,“告訴我的話,我答應(yīng)你不把剛才的事情付諸報章。”
她一驚,看了我一眼,滿臉的怒氣。畢竟是大家閨秀,只是抖了抖胳膊,并未下手摑我的耳光。我心一橫,索性軟硬兼施。再下猛劑:“宋小姐疼愛弟弟,我確實能夠理解。女性大上幾歲,也不是沒有先例。只是,凡是豪門必有丑聞,寫出去后,讀者信不信呢?恐怕到時候,不僅這件事會被挖掘公開,大白于天下,連小姐當(dāng)年遭遇退婚的故事,也會成為街頭巷尾的風(fēng)月之談吧。”
她挑眉看我,想要發(fā)作,但終究沒做聲。畢竟是嬌貴生養(yǎng)的女人,唬騙得法便一定撬得出故事。我絞盡腦汁,繼續(xù)數(shù):“何況陸少爺精神不佳,萬一受到牽連,挖出先前混跡鴉片館的事,不就……”
“如果我告訴你,你絕不能告訴第二個人知道。”她打斷我,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個小瓶,喝了一口。淡紫色的液體殘留在鮮紅的唇邊。
四
時間倒回戰(zhàn)前。局勢緊張,城內(nèi)卻絲毫不知,依舊歌舞升平。
通過宋家介紹,小富之家的藥材商陸家認識了權(quán)焰通天的慕家。陸家自然竭盡應(yīng)承之能事,還帶去了獨生子陸家笙,孤注一擲,希求謀得好姻緣,自此傍上靠山。
十七歲的宋靜姝與朝顏花一般的清澈少年相遇,但自那之后足足半年未再謀面。父親自然不知她胸中的躁動不安,自作主張?zhí)嫠擞H,對方是慕家的三少爺,留洋歸來年輕有為,極有希望繼承大份家產(chǎn)。
她竭力抵抗,卻遭遇了父親的勃然大怒。父親一向待她如同掌上明珠,忽然發(fā)火,她也沒了主意,只好暗自哭了幾晚,乖乖跟父親去拜訪慕府。
初次見面彼此拘謹,只招呼一聲,遠遠看了幾眼。父親卻裝得熟稔,拍拍慕家三少的肩,盛贊他“風(fēng)神俊秀”,張口談的便是家國大事。宋靜姝百無聊賴,道聲失禮離了席,慢慢走到了慕家庭院。
滿庭植著名貴花朵。時值盛夏,姹紫嫣紅開得灼盛。花架下一個白色涼衫的身影背對著她,正拿小壺澆水——她的心口突地一跳,張口想喊。
“阿笙!”
聲音清亮得仿佛微風(fēng)吹動一串銀鈴,卻不是自她口中發(fā)出。一個和他年紀(jì)相仿的女孩分開花叢,跳到他身邊,笑著。
少年也抬頭,花藤在他的面容下漏下一點陰影,他的笑容卻明亮勝似日光。他拉著她坐下,低低地講著話。
宋靜姝聽不真切。她已不用聽真切,渾身便已冰冷。
她并未含淚掩面奪路而逃。每日,她安全地躲在花叢后,懷著自虐的奇異心情看這一對少年男女玩笑追鬧。陸家笙父親暫居在慕府,沿途防身的手槍卸了子彈收在匣子里。阿笙便夜夜去偷,藏在懷中嚇唬那女孩。而女孩則是慕家唯一的千金慕歸北,手槍新奇又害怕,兩人倒也樂此不疲。
兩家婚期將至,不料卻出了事。
“慕家懼怕丑聞,便動用權(quán)勢打點關(guān)系,將事情壓了下去。而且當(dāng)時戰(zhàn)亂將近,局勢已經(jīng)不妙,人心惶惶,小報也未深究。”
宋靜姝抽一口煙,緩緩道,“慕歸北死了。”
警局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是意外身亡。
日方正午,仆人喚兩人吃飯,趕到花園,卻發(fā)現(xiàn)兩人倒在地上。陸家笙昏倒在地,并無大礙,而慕歸北胸口中了一彈,已經(jīng)沒了呼吸。在很遠的地方搜尋到了手槍,證實槍屬于陸氏,其中尚有子彈。仆人也證實時常會看到兩人拿手槍玩耍,陸家笙嚇唬她時會沖她扣空扳機——
于是,傷心欲絕的慕家將宋陸兩家趕出門外,斷絕一切關(guān)系,婚約自然不了了之。
然后便是戰(zhàn)爭,陸家老爺逃遲一步,臨死還抱著裝藥材的馬車。陸家笙本就患有氣喘癥,喪父之后無依無托,以鴉片消愁,將僅剩的錢也敗得一干二凈。宋家也受了沖擊,但總算有些底子,幾年后,宋靜姝歸鄉(xiāng),偶遇陸家笙,見他病態(tài)懨懨,終于忍不住替他還債,將他帶到了家里深山的宅子。當(dāng)時她父親已經(jīng)去世,兄長給了她一筆款子,她便同表弟一起住進了深山再不出來,一切采購由丫鬟打點。
“宋小姐的故事恐怕漏掉了些什么吧。”我逼她。
她斜披著長衣,道:“哦?”已經(jīng)三十有余的女人,仍舊留著骨子里的媚態(tài)。
我心中透亮。從她沙啞的嗓音聽出,得了鴉片癮的,恐怕不僅阿笙一個。終日廝守悉心照料,那個少年卻始終無法愛她,更暴力相向,而她更斷斷開不了口。這份苦悶傷心,不知她吞云吐霧深墮煙霞之時,是否能夠忘記片刻?
可我要問的并不是這個。
“那支手槍為何不在阿笙手邊呢?里面又怎么會多出子彈來呢?”
“警局調(diào)查,說子彈是仆人收拾屋子時不小心放進去的,被陸少爺拿到,不知情的情況下槍走了火,誤中了慕小姐。”
“未必吧。”我笑,“恐怕是警局捉了仆人去打,仆人受不住了才招認。這個案子,也根本沒有見報,恐怕有什么內(nèi)情?”見她埋頭深吸一口煙,我不松口,“據(jù)宋小姐說,宋小姐每日都會在花叢后看,不知那天,看到了什么沒有?”
她忽地甩開手,叫:“沒有!沒有!沒有!只是槍走火,有什么可多問的?”
有什么可多問的?我偏要查個清楚。
五
當(dāng)晚回房,我居然安穩(wěn)睡下,還做了夢。
夢中,一個白衫少年抱著膝,坐在一具尸體旁邊,仿佛正說著什么。
我靠近兩步,卻發(fā)現(xiàn)那具尸體的嘴角也噙著笑意,眸子望著他。那面容,赫然是我的模樣!
從夢中驚醒,嚇出一身冷汗。
清晨,我披衣起身,四處尋找盥洗的地方。繞了幾圈,總也找不到,卻漸漸迷了方向。
“林小姐。”
竟是陸家笙。他隔著窗對我微笑,我才發(fā)現(xiàn),時過多年,他依然是好看的,眉眼清雋,一身綺白繡銀線袍子,笑容帶著少年氣,仿佛宋靜姝口中那個活潑任性的阿笙從未遠去。
“陸少爺。”我回禮,“宋小姐不在嗎?”
“她出去收拾,你可先進來坐坐。”
清早起床還未收整面容,這種理由怎么也說不出口,只得硬著頭皮進門坐下,飲了一口茶。淡紫色,入口甜香,還漂著些新鮮花瓣。
“這是……”
“朝顏茶。表姐常常泡給我喝,可以治療氣喘,舒緩神經(jīng)。”他也飲了幾口,笑道。
甘而不膩,有記憶中的朝顏花清香味道。我不禁又喝了幾口,全身放松了少許。
“我自小就和朝顏朝夕相處呢,因為氣喘的病。”他笑道,“林小姐知道這種花嗎?”
“清晨開放,夜晚枯萎。”我答道,“之前家里的院子也種過一片這種花。”
“一直未問,林小姐府上如何?外出幾日,不會擔(dān)心吧?”
“家父于戰(zhàn)時離散,家母已經(jīng)病故,家中只得我一人,請陸少爺不用擔(dān)心。”
日光曬進一縷,渾身懶洋洋的很舒服。
“我的父母也已不在了呢。”他的聲音像在耳邊,又好像在天邊,“總覺得你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見過。”
我想要回答,卻沒有力氣。他一只手臂攬住我肩,我不知怎的支撐不住,倒在他懷中。腦袋清醒了一刻,卻無力抵抗。意識已經(jīng)朦朧,不知是幻是真,只看到他向我俯下身。
哐一聲巨響,將我震回現(xiàn)實。
宋靜姝僵直在門外,銅盆滾向一邊,水潑了一地。我轉(zhuǎn)眼,發(fā)現(xiàn)自己確在陸家笙懷中,霎時紅了臉,跳到一旁。幸好衣衫都完好。我偷眼看宋靜姝,解釋:“方才我渾身無力,不知……”
“賤人!”她伶仃的身軀仿佛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憤怒,“我就知道!你年輕漂亮,來了這里就想勾搭阿笙,你跟街上的野女人沒分別!你年輕漂亮又怎么樣?我告訴你,你滾!滾出去!”
鮮紅的袖子一揚,我還沒反應(yīng),一個耳光就抽到了我臉上。
緊接著又是一響,卻是陸家笙摑了宋靜姝。
寂靜了一刻,宋靜姝捂著臉,說不出話來。
“你說,”他的臉還是笑笑的,卻說不出的古怪,“你每天給我的茶里,下了什么藥?你每天給我的朝顏汁,是什么東西?”
她呆呆站著,并不講話。
“前些日子我要小丫鬟回了趟家,找到了父親的醫(yī)書。大量朝顏足以致幻上癮,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害了歸北,還要害我。你就是要把我的一切全都奪走,是不是?”
“不是!”她后退一步,“我只是……只是……”
要她如何說?她只是想將他迷醉,和他廝守終老。
“我沒有害歸北!”
“你沒有。”他冷笑,“十幾年前的那天,我發(fā)現(xiàn)槍里有子彈,而歸北已經(jīng)倒下。我慌了,四處看時,分明看到了你。如果你清白無辜,為什么不叫人幫手?”
“是,我是在場!”她淚水滿臉,精心挽起的發(fā)髻落下幾縷蓬發(fā),“我怕別人發(fā)現(xiàn)是你開的槍,慌亂下只能偷了朝顏汁灌給你喝,把槍扔得遠遠的,怕被人發(fā)現(xiàn)……”
“哦?那槍里的子彈,你也一定有解釋了。”
我已經(jīng)不敢直視宋靜姝的眼睛,她仿佛已經(jīng)完全喪失理智,只是流淚望著他:“不是我!我不會害她!我只是想,能嫁給她哥哥,天天看到你,就已經(jīng)夠了。我不會害她,我愛你,我不會害她!”
那三個字仿佛將時間都凍住了。
宋靜姝終于止住了淚水。無法挽回,她在等陸家笙的反應(yīng)。
“呵,別說笑了。”
說出殘酷字眼的時候,他依然在笑。笑得干凈優(yōu)雅卻又輕描淡寫,然后輕輕吐出那么幾個字。
“你明知我今生只愛歸北一人。”
她大大的眼睛涌出淚。“為什么?”
“初到慕府時,旁人都知我們是去攀親逢迎,都不理會我。我終日一個人坐在花園中,漸漸傷心起來。”他臉上現(xiàn)出懷念的神色,“然后,花叢另一邊有個女孩對我講話。我去找她,她卻藏得很好,始終不肯見我。我們便隔著樹叢,你來我往地講了幾個月。
“我對她無話不談。她同我聊天,陪我沉默。我傷心時,她也流淚,卻從不肯讓我見上一面。我卻漸漸喜歡上了她。
“我百般央求,請她出來見我一面。她卻不做聲,之后便有一天時間沒有來。我嚇壞了,發(fā)誓不再問她,她卻告訴我,她是慕府的小姐,讓我家找她家提親。
“我回去告訴了父親,父親自然高興。后來我見到了慕家小姐——就是歸北,她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那么天真美麗。我們一起玩耍,偶爾提起在樹叢一前一后聊天的故事,她總是嘻嘻哈哈地敷衍過去,她總是那么羞澀,不好意思提起過去的事。
“然后,一直被我們拿來玩的空槍,突然有了子彈。”
“是你吧?宋靜姝。你溜進我父親的房間偷裝子彈,單等我偷出去玩,還要我親手射中她。”他冷笑,“你喂我朝顏汁,逼我成癮,隔絕我與外界一切的聯(lián)系。你想要我成為你的囊中物,歸你一人所有。你把這叫做愛?即使在你給的幻覺里,我看到的也全是歸北。”
女人仿佛流干了所有的淚。她緩緩走過去,走過陸家笙身邊,拉開抽屜,回頭看了他一眼,突然將里面的東西塞入口中。
她吞了鴉片膏,而他沒有回頭。
“林小姐。”他對我說,“請你下山,過去的故事,讓它過去。不管如此,歸北已經(jīng)不在,害她死去的人也得到報應(yīng),我也不會一個人活著。”
我沒有動,半晌,道:“陸少爺,你方才講的你和慕小姐的相識經(jīng)歷,是真的嗎?如果樹叢后面的女孩身份低賤,相貌平凡,你還會喜歡她嗎?”
“她便是她。”陸家笙答。
呵。
“在槍里放子彈的人,是我,林憐南。
“我自然不是記者,這次過來,也是為了私人原因。
“至于在槍里偷裝子彈,大概是因為我忌妒她吧。
“我是父親的私生女,雖然準(zhǔn)許和曾是歌女的母親一起悄悄搬入府邸,但他始終不承認我姓慕,于是我只好隨母親,姓林。母親一心仰慕他,一生的愿望便是同他不離不棄。歸北的母親是北方人,父親便給她取名歸北,而我母親是江南女子,她叫我憐南,意思便是希望父親憐惜她。但她直到病死,一輩子都沒有得到父親的憐惜。
“我知道你們會用手槍玩鬧,便偷偷溜進你父親房中放了子彈。我想要她死,只是這樣。或許我覺得,她死了便會對我們母女心里有所補償,或許……”
我聽到槍響,看到胸口有血汩汩流出,便抬頭,向他微笑了。
阿笙,你還留著那把槍,是想要給她復(fù)仇吧。
好了,你得償所愿了。這之后,你能不能好好活下去呢?
我有些倦了,不想說了。不想說,你便永遠不會知道。
放子彈的前夜,我無意中看到慕歸北與一個不相識的男人在隱蔽處幽會。
如果告訴你,你會傷心吧?你愛著的、想要廝守終身的慕家小姐并沒有那么愛你。
但是不要緊。因為,那日花藤后,聽到你的表白,滿心喜悅滿心期待,卻默默抱著膝坐著,不敢講出口的女孩,并不是她。
啊,那個盛夏,你與我坐在花藤兩邊,微笑著不講話,仿佛風(fēng)中都飄著一陣清甜而無邪的花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