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遇見張嘉樹時她十六歲,剛從縣城中學(xué)轉(zhuǎn)到赫赫有名的市一中。
她不是非上一中不可,那些穿二百多元匡威帆布鞋的少年,走路的樣子輕飄飄,說話個個像得了鼻竇炎。
可是那個城里的老鰥夫瞪著青黃不接的眼,嘴里哈出劣質(zhì)二鍋頭渾濁的酒氣,說:“你媽跟了我,你就是我的女兒,我趙冠軍的女兒一定要上最好的高中,考最好的大學(xué)。”她知道,是他每天雙手沾滿自行車車鏈上的油污來養(yǎng)活媽媽和與他沒有一點血緣關(guān)系的她。
如果沒有張嘉樹,她的少年時代注定日月無光。張嘉樹是班里的體育委員,小樹一樣挺拔的男生。有干凈的眉眼和生動的笑容,會講很冷的笑話,偶爾拽前桌女生的頭發(fā),跑步的姿勢蓄滿力量。成績不算太好,一上語數(shù)外就趴在課桌上睡覺。
她從來不知道人原來可以睡這么久,白天睡足八小時的男生,十六歲以前她沒有見過。她很好奇,張嘉樹晚上都干什么了。可是她不說,也不向任何人問起,她只在上課時偷偷瞄斜前方一大堆笨重課本下張嘉樹怎樣忘乎所以流了一桌子口水。
張嘉樹。她想起初踏進(jìn)高一(3)班,一小撮陽光落進(jìn)她的眼里,亮得眼睛生疼。而她落在所有人眼里,像一個小丑,滑稽又倔犟。當(dāng)老師問“有誰愿意和新同學(xué)坐”時,她的心揪在衣領(lǐng)上。那個男生背著光站起來:“老師,讓她坐我后面吧,我保證不欺負(fù)她。”
似乎極淺淡地笑了一下,速度那么快,或者只是說話時無意牽動了嘴角。可那彎微弧就像一面挺拔的旗幟,輕而易舉駐扎進(jìn)她因某種不確定的惶恐而幾近窒息的心。
陽光,空氣,水,一點點觸手可及的愛。從十六歲到往后的很多年,她要的不過是這些。
二
趙冠軍每晚九點鐘后都會滿嘴酒氣咋咋呼呼檢查她的作業(yè)。“20W的燈泡底下,她瞇起眼睛盯著趙冠軍棗紅色的方臉龐。那上面有大片的曬斑,互相擠搡在一起的皺紋,鼻孔里探出幾根花白的鼻毛,青灰色的胡楂像一小叢雜生的灌木。
這個早衰的男人的臉,讓她想起粗糙的大地。經(jīng)久的日曬風(fēng)吹在他的臉上覆蓋上了一層薄薄的沙礫,深嵌入皮膚的每一個毛孔,怎么洗也洗不干凈。會不會很多年后,春天的風(fēng)帶來遠(yuǎn)方的種子,落在他的臉上也會開出一森林的花7她終于忍不住低下了頭,眼睛盯著地上桌子細(xì)長的腿。不知多久,那么細(xì)的桌子腿上浮現(xiàn)出一個很小很小的張嘉樹,臉上的表情是講冷笑話時才會有的痞痞的樣子。
沉沉睡去之前,她握緊拳頭告訴自己:明天,我一定要對張嘉樹說“你好”。轉(zhuǎn)校三個月,她沒有同他講過一句話。
周二體育課,老師讓組隊練羽毛球。她站在雙杠旁,低下頭看到自己泛黃的白布鞋。月季開得很好,空氣中爬滿花朵疏朗的清香。
“你沒有搭檔嗎?”
她猛一抬頭,目光像受驚的烏。她看到張嘉樹穿了一雙簇新的36“。
“會打羽毛球嗎?”張嘉樹遞過來一只半新的球拍,她沒有接,轉(zhuǎn)了頭看天空中連綿成災(zāi)的白色云朵。云層之上,那句如鯁在喉的“你好”。
“不會啊?那我教你啊。”張嘉樹不明白,這個總是沉默的轉(zhuǎn)校生,有那么優(yōu)秀的成績,那么清晰的理科思維,作文好得可以直接拿去發(fā)表。可是她抬頭望天的樣子,讓人無端覺著憂傷。就是這種憂傷,在她走進(jìn)教室,幾乎以和所有人敵對的姿態(tài)站到講臺上時,讓還是少年的張嘉樹心底生出了某種只有大人對小孩才會有的憐惜。
你有沒有觀察過烏飛翔的姿勢,拼命向前伸直脖子,翅膀拍打時又重又凌厲。她就像是一只羽翼未豐的雛烏,飛不起來,心卻懸在很高很高的云之彼端。
她離所有人那么遠(yuǎn)。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張嘉樹——”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微顫,仿佛花開前的那一聲抖動,“我會打羽毛球。”她沒有告訴他,她初三時參加校羽毛球比賽得過三個第一,單打、雙打、混合打。
三
她告訴趙冠軍,因為要參加市里的奧數(shù)比賽,以后每晚都要去學(xué)校上補(bǔ)習(xí)。趙冠軍眸光突地一閃,只問她:“要錢嗎?”她搖頭,攥成拳的掌心刺生生的疼。
她去離家和學(xué)校都很遠(yuǎn)的利民飯店做服務(wù)生,“8:00-2“:00,兩小時五元錢。回來后,偷偷打著手電窩在被窩里寫作業(yè)。
存到“35塊錢的時候,學(xué)校選拔學(xué)生參加“市青杯”青少年羽毛球比賽。她在大紅榜上看到“張嘉樹”三個字。她知道他打球很棒,扣殺敏捷有力。
跑去“運(yùn)動無極限”買一副打完折后“68元的羽毛球拍。她告訴趙冠軍奧數(shù)比賽要交50元報名費(fèi)。她第一次不敢看趙冠軍的眼睛。低下頭,看到他的膝蓋上有一個錢幣大小的破洞,一些細(xì)小的毛邊翻卷出來,張牙舞爪地朝她撲來。她猛一顫,后背驚出冰冷的汗。
趙冠軍敞開衣服,從貼近心臟的內(nèi)兜掏出一張皺巴巴的50元人民幣。她聞到那張紙幣上有趙冠軍身上悶熱酸臭的氣息。
她差點兒落下淚來。
星期六。她去城南考奧數(shù),張嘉樹去城北參加羽毛球賽。她在公車站看到一大堆人群里張嘉樹亮如白晝的臉。她忽然想起海子的詩:我站在太陽,痛苦的芒上。
張嘉樹,他稚嫩的肩膀上,輕松斜挎著她用汗水和謊言換來的Victor353“
她在考場上睡了兩個半小時。夢里晃過來晃過去都是張嘉樹腳上那雙灰底藍(lán)面的36“。她怎么樣也看不清張嘉樹的樣子。她急得哭出聲來。
四
趙冠軍找到學(xué)校的時候,張嘉樹剛拿到市青羽男單冠軍的兩千元獎金。他請全班同學(xué)吃棒冰,他對所有人笑,笑的樣子太晃眼,她一路低到塵埃里去。
班主任把她叫出去,她走進(jìn)辦公室,目之所及只有趙冠軍膝上那個錢幣大小的洞。她發(fā)誓,長大后一定要十倍百倍還給趙冠軍花在她身上的錢。她一分不欠他。一分不欠。
趙冠軍走上前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她偏過頭,注意到辦公室里只有趙冠軍、班主任和她。她忽然覺得安心。
“你說,那50塊錢你都拿去干什么了?奧數(shù)補(bǔ)習(xí)?你參加過幾次補(bǔ)習(xí)?一次都沒有,一次都沒有!每天晚上你都干什么去了?你說,你說啊”
她呆呆望著趙冠軍血紅色的眼睛,感覺不到疼。“趙冠軍,那50塊錢,我會還你。”她挺直脊背,開門離開。在踏出辦公室的那一瞬間淚如雨下。
隔著利民飯店五六個店鋪的街角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永和豆?jié){。她在下班回家的途中看到親愛的張嘉樹穿了整潔干凈的制服在柜臺前打哈欠。她終于知道張嘉樹晚上都在干什么了。
她拜托永和豆?jié){的老板娘把那副Victor353“交給張嘉樹,只說是她兒子用過的舊拍子。她不會忘記老板娘臉上洞悉明了的微笑。那么艱難的成長里,這個年長自己很多的陌生女人,只用一個眼神,破譯并安慰了她所有辛辛苦苦攢成小山似的秘密。那些趙冠軍永遠(yuǎn)抵達(dá)不了的花朵最內(nèi)層的隱秘。
撇開腿開始跑,眼淚蒙在眼里看不清前面的路,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下雨,摔倒時也不覺得疼,整個人都是麻木的。天黑得早,她停下來看鉛灰色雨幕里的城市,終于知道自己無處可去。
依稀聽到趙冠軍的聲音:“你媽還等我們回去吃飯嘞。”
她一驚,他一直跟在自己的身后?他的腿有很嚴(yán)重的風(fēng)濕,一下雨疼得走不動路。她記得他始終不舍得花幾塊錢買張膏藥來貼,她還暗自在心里鄙夷過他的吝嗇。可是她忘記了他要承受怎樣的痛苦才可以省下那微不足道的幾塊錢。
趙冠軍拽著她的衣袖往家的方向走,她始終低著頭,看著趙冠軍一瘸一拐的腿,褲管太寬,在雨里晃啊晃,她忽然就有點兒心疼他了。
原來他這么瘦。
“對不起。”她很小聲很小聲地說,感覺到趙冠軍身體微微一頓,拉她衣袖的手緩緩落下來牽住了她的手。她扯開嗓子像個孩子一樣哇哇大哭,一邊哭一邊不停地說“對不起”。
趙冠軍咧開嘴,摸摸她的頭:“真是個傻丫頭。”
五
她站在校門口,看著燙金的“W市第一中學(xué)”幾個字,張嘉樹從她身邊走過,很隨意地對她說:“嗨,早啊。”
她深深呼吸,明亮日光里聽到自己身體拔節(jié)的脆亮聲音。她第一次微笑著說出在心底埋藏了許久的問候語:“張嘉樹,你好。”
就算沒有匡威,沒有36“,她也可以很好地生活。那些青春里小小的虛榮和奢侈從來不屬于她,她只是一只羽翼未豐的雛烏,等掙夠50塊錢就會辭掉利民飯店的工作,她要考很好的大學(xué),去遙遠(yuǎn)的城市,積蓄一種內(nèi)在的力量。
終有一天,飛翔。
(李蘇杰摘自《快樂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