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弄神通安大嬸戲公子
憑聰明徐姑娘出火坑
蘇公子心里佩服,臉上卻不露出來,垂手站在那里看著黃之白。
黃之白搖頭笑了,說:“既然你們三個都詐窮,我就先看看你們老爺的相,這個相不需多少錢,只十塊錢足夠,給不給我也無所謂,只當奉送。”說著站起身來,將云中鶴左一眼右一眼看了一看,把扇子一合,在手中一拍,扭了頭梗了脖子也不看云中鶴了,說,“你這個相,還想充老爺,真是可笑!”
蘇公子和石公子將袖子捋一捋,瞪大眼大叫道:“你這個先生,敢這樣和我家老爺說話!”
黃之白大笑了,將手擺一擺,說:“兩位別急,聽我說說這個當父親的罪過,如果一句話說得不準,也不用兩位動手,我自己就將我這對眼珠挖出來。”說了,指了云中鶴的鼻子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這樣做父親?不是教兒子好好讀書,也不是教兒子認真做生意,只是天天陪兒子逛妓院,飲花酒,狂嫖濫賭,這是做父親的本分嗎?”
這幾句話一說完,三個公子都是大笑,那蘇公子先忍不住了,說:“先生神了,來給我算算。”云中鶴先是拉著臉,正要發作,見幾個公子這樣了,也就笑了,贊先生算得準,接著問先生他臉上哪一處長得不好,命里哪個時辰不對,咋就讓他一輩子受這窮呢?蘇公子、石公子、何公子更是爭搶著報八字,要讓先生給算算。
正鬧著,就聽得門外王虎吵人的聲音:“出去,出去。這哪里是你要飯的地方?”又聽得一個顫巍巍的聲音說:“我幾天沒吃飯了,聽說兩個財主到這兒算命,求他施舍幾個,大哥就讓我進去吧。”
黃之白聽了,又笑了,對孫三說:“快把那要飯的請進來,早上卜那一卦,顯示今天要來四龍一狗,我心說怎么缺了一條龍。這不就來了,還不快去請過來。”孫三忙答應了出來,看見一個要飯的正被王虎攔住。那要飯的一頭蓬亂的頭發,渾身上下沒一處干凈的地方,穿的衣服也是沒一處不破的,好幾處露著肉,也看不出有多大年齡。剛才黃之白給人算命,孫三就捏了一把汗,也弄不明白黃之白怎么就算對了。想楊半仙講的那一通算命的理論,他都用心記在肚里了,可就是看不出黃之白用的是殲還是隆,這時看到這要飯的,黃之白面都沒見,又說也是個財主,心里都被疑問塞滿了。
那裝要飯的花公子一進來,幾個人都驚異他裝得像,蘇公子幾個也是看了半天才認出來,當下也不說話,看玄鑒子怎么打發。
黃之白先是向那要飯的打一拱,說:“公子可真會演戲。”又對孫三說,“快拿水讓公子洗了。”
孫三看那要飯的見黃之白給他打拱,嚇得直往后躲,心里說,別真是個要飯的,還讓我給他端水。想著,看了一眼黃之白,黃之白也不瞧他一眼,只是笑吟吟看著那乞丐,孫三也就出門打水去了。
那花公子說:“我一個要飯的,還洗什么臉。”嘟噥著到了云中鶴面前,跪下了說,“求老爺施舍幾個,我好幾天沒吃飯了。”
黃之白大笑了,上去拉了花公子起來,說:“他手中的錢都加起來,還不夠你吃一頓飯呢,給他跪什么跪?”
孫三水也端來了,花公子死活就是不洗臉。黃之白笑了,說:“哪有一個公子這樣打扮的?”
“咋叫我公子呢?我要是公子還會幾天沒飯吃?你這算命的可真是稀奇。”說著,又伸出手來,對云中鶴說,“老爺,您大富大貴長命百歲,行行好給我一毛錢,我買兩個燒餅吃。”
云中鶴繃著臉,卻掩不住一臉笑,說:“要錢呀,好!這就給你。”說著,在身上掏摸了半天,也沒摸出一個子兒來,就笑了說,“老爺,我也沒錢,讓我那仆人給你弄幾塊錢吧。”說著一指蘇公子。
那蘇公子再也忍不住了,大笑起來,拉了花公子說:“裝得可真像,我都認不出了。這先生真的好相法,還是洗了讓他給看看吧。”
何公子、石公子也是大笑,云中鶴笑得從椅子上滑了下來,更惹得一群人哈哈大笑。花公子看了半天,也笑了,就不裝了,洗了臉請先生給自己算命。
黃之白給他們每人都看了相批了八字。說的話沒一句不準的,就連蘇公子背上有塊疤他都說了出來,直佩服得幾個公子把他當神仙看待。
鬧了一番,幾個公子送給黃之白兩萬多塊錢,高高興興走了。
幾個公子回到妓院,又擺起了花酒,席間只是不住口贊那玄鑒子。徐曼麗問了算命的事,幾個公子七嘴八舌說了,徐曼麗只看了云中鶴笑。笑了一會兒,就對蘇公子說:“我找云大爺有幾句話說。”
卻說黃之白送走了蘇公子一行,心里暢快,坐在椅子上喝茶,看孫三將其余茶碗收拾了,垂手站在旁邊,笑著看他,想要說話,黃之白微笑了擺擺手,孫三就不說了。
到了晚上,吃過了飯,幾個人坐在房間里閑聊,孫三再也忍不住了,問道:“師傅,我實在弄不明白你是怎么算命的,楊老師還要審、還要夾,你怎么人沒見,就知道他們是什么人呢?”
黃之白還沒說話,安大嬸笑了說:“這話你別問,就把你師傅當神仙敬著就可以了。”
黃之白也笑了,說:“天機不可泄。過一段時間你就明白了。”
王虎說:“跟著師傅,就不用操心了。我是啥都不想,只管給師傅扛錢。”
說得大家都笑,那孫三卻暗罵王虎糊涂,心里說:“師傅,師傅,就是要跟著學能耐的,你倒一塊石頭抱到底,只把當親爹一樣看。說不定哪一天這個師傅把我們也賣了,你扛那么多錢,只怕沒你一分。”心里想著,臉上卻勉強笑著。
黃之白看出孫三不滿意,就說:“不是不告訴你,是現在不能說,說了,你看我算命時那些驚訝、害怕的表情都沒了,讓別人看了就不像了。”說了又是哈哈大笑。
孫三也只有賠著笑了。
正說著呢,卻聽到敲門聲,黃之白臉上的笑就停了,安大嬸也站了起來,一時房間里都靜了下來。
那敲門聲不太大,先是三聲,靜一會兒,又是兩聲,又靜一會兒,又是三聲。這幾聲敲完,黃之白吁一口氣,皺著眉頭對安大嬸說:“你看他來干什么?”吩咐王虎去開門,王虎去了,黃之白笑了對孫三說,“算命的還有一句話,你楊老師是不懂的,那就是‘無媒不成,無媒不響’ (媒就是現在人說的托兒),這人一來,你剛才問我的話也就不用問了。”
說話間,一個人匆匆進了房間,這人一進來,孫三果然什么都明白了,那人正是白天裝老爺的云中鶴。云中鶴進了門,掃了一眼大家,臉上一臉驚慌,對黃之白說:“不好了,露餡了。”黃之白也是一驚,問道:“誰看破的?報官了沒有?”云中鶴說:“還沒報官,是個妓女。”黃之白這才松了口氣,對云中鶴說:“坐下坐下,看你那慌張樣,沒報官的怕什么?說說是怎么回事。”
原來那妓女徐曼麗說要有幾句話給云先生說,當下幾個公子都大笑了,問:“有什么體己話,大家都在這兒,吹笛兄絕對不吃醋,就說吧。”云中鶴亂擺手,繃著臉說:“別亂喊,別胡說,我這身子骨和榆木疙瘩似的,哪像你們皮嫩肉滑,花朵一樣的身子,徐姑娘會看上我?”徐曼麗也笑了,說:“還是到我房間里說吧。我這幾句話,云先生若回答不了,怕他后半輩子的飯就不好吃了。”云中鶴心里不由得發虛,只是賠著笑,掃了一眼和他相好的叫婉麗的妓女,對眾人說:“想是婉麗把昨夜我的新招數說給徐姑娘了,徐姑娘要我教教蘇大爺呢。”混鬧著,就站起身來,要隨徐姑娘過去。徐曼麗對大家笑了笑,站起來走了。何公子還在大叫著:“越說越讓人心里癢癢得放不下,怎么這就走了?”云中鶴回頭給大家扮個鬼臉,笑著也就過去了。
蘇公子盡管笑著,心里不是味。花公子這時伸著頭問:“你們想不想知道他們要說什么?”蘇公子嘴里亂嚼著也不知是什么菜,閉著眼揮了筷子說:“你還不去聽聽?”花公子喊一聲“得令”,嘴里噔噔打著拍子,就像在戲臺上一樣跑著過去了。
躡手躡腳到徐曼麗門前,花公子將耳朵對了門縫,大瞪著眼,伸著舌頭,細細地聽。
房間里面,徐曼麗請云中鶴坐了,笑了說:“今天幾個公子算得可真是好命,我想如果不是云先生,怕幾位公子一輩子也算不來這樣的好命。”說了眼里都是話,看著云中鶴笑。
她笑得云中鶴心里發毛,卻不信這徐姑娘真看出了什么,就說:“那是,不是我見了那招帖,告訴他們,他們哪里會遇到這么好的先生?”
徐曼麗抿嘴一笑,說:“云先生的功勞哪里只是這些。公子們感激你,那算命的也得感激你,你可是給他帶了幾個大主顧呀,他能不說謝謝你?”
云中鶴說:“這話說的!我們扮成那樣,就是想砸人家招牌的,是人家手段高,憑本事看破了,咋還會謝我呢!”
徐曼麗冷笑了一聲,說:“是呀!假的真不了,總是要被看破的,只是有些事看破了倒不好了。”
云中鶴明白這徐姑娘是看穿了他和黃之白演的把戲,只是不知這姑娘想要做什么,便說:“姑娘找我想說什么直接說吧,不用這么客套,說了半天我還沒弄明白姑娘要我做什么呢?無論對幾位公子還是別的人,能幫上忙的我一定要幫,誰讓我老鶴是熱心人呢?”
徐曼麗笑了,說:“我這忙還真要云先生幫一幫,想請云先生帶著,找這位算命先生算算,看我何時才能脫離這苦海。”
云中鶴明白了,這姑娘是想要挾他為她贖身,就說道:“要算命,姑娘也不用找我,人人都有兩條腿,人人都有自己的路,你自己就可以去。想姑娘人水靈,也聰明,自然會有好結果的。”心里的話卻是:你賣身我們騙人,誰也惹不著誰,你要贖身自己想辦法吧。
徐曼麗說:“有沒有好結果,我也不敢說。只是我知道,好容易來了個神仙一樣的算命先生,這可是個機會,不抓住就沒了。”說著向門外指了指,笑著盯了云中鶴,又大聲說,“不把命弄清楚了,我這苦海可是沒邊沒沿了。”
云中鶴心里清楚,這徐姑娘是吃定他了,她指指門外,一是說門外有人偷聽,再就是說不答應條件就要拆穿他們的騙局。當下想了想,說道:“這算命的今天還在這兒,明天就不知道還在不在?姑娘要去算命,我也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在這城里。”說了也看著徐曼麗,心里說,我這話你該明白,我們這些雁尾子,說走就走了,也不怕你。
徐曼麗聽了,又冷笑了一聲,說:“算命的費了一兩年學來的功夫,好容易到這兒遇上幾個大主顧,又揚了名,這兩天不知有多少人要去給他送錢呢,哪會一半天就走?”她舌頭底下的話卻是:你云中鶴到這兒摸底細也有一年多了,想要騙的也不只是這幾個公子,費了一年多的功夫設下的騙局,哪會這么輕易就放棄。
云中鶴聽了這個,也就笑了,說:“不知道姑娘要卜卦還是批八字。那價格可高得很,不知姑娘愿花多少錢?”說了只拿眼睛掃這徐曼麗,用手指了她一下,又用手捂一下自己的嘴,忙又笑了笑。意思是說:徐姑娘不要把這個事說出去,一切都好商量,你開個價吧。
徐曼麗說:“我一個院里的姑娘,也不是好命,那算命先生是看相論價,我這賤命想來也不值幾個錢。我想知道的是,是不是有人能贖我出這苦海。”又笑了盯著云中鶴說,“其實也不用算命去,有云先生的如簧巧舌,是不愁沒人贖我的。一切都拜托先生了。”說著就福了下去。
云中鶴忙說:“姑娘既如此說,云某只有聽吩咐了。”當下說句告辭就要走,那徐姑娘又笑了說一句:“今天我有些上火,嗓子不好了,明天您若是能到這里,就給您好好唱幾句曲兒聽。”說了咯咯笑了,也往外走。
云中鶴心里暗罵:“小妮子,倒會催人。今天說事,明天就要結果。”卻也無可奈何,也就不說什么,定定心神走出去了。
那花公子聽到他倆要出來,早跑到了飯廳里,附在蘇公子耳邊,笑了說:“徐姑娘看中哥哥了,求老鶴幫襯著,讓你為她贖身呢。”蘇公子聽了,不由得舒坦起來,將肥腦袋晃來晃去,腳也不安穩,隨著晃起來了。心里說:“看這小妮子怎樣巴結我。我只打定一個主意,不贖,小妮子一顆心就懸在我身上了。想古往今來的風流才子,哪有像我這樣勾了花娘的心的?”越想越得意,嘴里哼哼起來,身子晃起來,看他那一身肥骨頭,這時輕飄得沒有四兩重。正哼著,云中鶴和徐姑娘就來了,大家又混鬧起來,可蘇公子等了半天,也沒聽他們說一句贖身的話,心里反而有些沒著沒落了。
云中鶴把這一切說完,黃之白不由得笑起來了,說:“真個好伶俐的花娘,也不知她是怎么看破的。”低頭想了想,眼里放著光說,“聽她那意思,不就是讓我們給她贖身嗎。這倒花不了幾個錢,可我們這些人,只有從別人口袋里拿錢,哪有給別人錢的道理。得想個法,把這贖身的錢讓別人給出了。”
安大嬸想了想,說:“不知那幾個公子可有信神的沒有,若有的話,我倒想把多年沒玩過的扶鸞把戲再玩一回。”
黃之白笑了說:“還是找這個蘇公子,我看這憨小子,自以為聰明,其實笨得很。他不信神,也要讓他信了,人家叫咱大騙子,咱沒這能耐,不就對不起人家給的這稱號了嗎?”
當下將自己的想法給幾個說了,安大嬸又補充了幾句,直說得大家都笑了。云中鶴說:“這個法兒好,不怕他不中圈套。”孫三第一次參加這樣騙人的預謀,喜歡得抓耳撓腮,說:“真好,真好,不但不用咱們花錢,還能賺一大注錢。”
第二天晚上,蘇公子還宿在滿樓春,也不知怎么回事,躺在床上,那頭一脹一脹地痛,只把徐姑娘忙得又是給他掐頭,又是給他倒水喝。蘇公子雖然頭痛,心里卻明白,暗自感激這花娘,卻也有些猜疑,想自己好好的,怎么就頭痛起來,別是這花娘為了贖身,故意在自己眼前賣弄,做了手腳。他讀的小說中好像就有這樣的故事,妓女為了討嫖客歡心,故意下藥把嫖客弄病了,再好好侍候。可想想一應飲食,都是大家伙一塊吃的,只自己一人頭痛。這樣想來想去,真的就更相信自己魅力無窮,把花娘的心給牽了。
鬧騰了一會兒,也就熄了燈,昏昏沉沉地睡了,徐姑娘也就躺在自己身邊睡了。雖是睡了,蘇公子到底睡得不安穩,正睡的時候,就覺得一陣冷風吹來,渾身有些發冷。就想哪一處窗沒有關嚴,想讓徐姑娘起來關,看她偎在自己懷里正睡得香,就輕輕推開她,自己起來關窗子,可剛一坐起,就把他嚇得半死。
就見對面墻邊一個發光人影,一雙眼睛也發著灼灼白光,直愣愣看著自己。當下,他一聲大喊:“誰?鬼鬼祟祟做什么?”這一聲把徐姑娘也吵醒了,醒了也看到那人影,嚇得她“媽呀”叫了一聲,就撲在蘇公子懷里,再也不敢看一眼。蘇公子嘴里吆喝著,心里也是怕極,可有花娘在懷,少不得壯了膽,點了燈,誰知點了燈那人影就沒了。安慰徐姑娘好半天,徐姑娘才敢怯怯地偷眼看了一下,見真的沒了那人影,才忙亂起來,穿了衣服喊了龜奴,讓四下里看了一看,卻哪里有什么人影,見鬼見神好半天,兩人才狐疑著躺下。誰知一熄燈,墻上那人影又出現了,嚇得徐姑娘伏在蘇公子懷里哭,蘇公子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沒奈何又點了燈,一點上燈那人影又沒了。只覺得房間里陰風陣陣,說不出的可怕。兩人一夜沒睡,到了天明,蘇公子頭痛得更厲害了。一座滿樓春都吵嚷著昨夜鬧鬼的事,急得老鴇直想堵了大家的嘴,生怕因為鬧鬼沒了客人。老鴇張羅著給蘇公子看病,蘇家的人也聽說了,來接公子,抵不住徐姑娘死勸活勸,硬是把蘇公子又留在院里,說是在院里得的病,不在院里治好了,她還有臉在這南陽城里充名妓嗎?蘇公子雖是病中,這憐香惜玉之情卻沒減半分,也就留下了。可是請了個醫生,竟沒看出這是個什么病,看來看去只說了一句話:“莫不是有什么邪祟。”一句話提醒了蘇公子,掙起身子說:“昨晚上分明遇上的就是鬼,肯定是有邪祟。”自從蘇公子病了之后,云中鶴和幾個公子都沒離開一步,在那兒噓寒問暖。這時聽蘇公子這樣說,花公子就說:“若是這樣的話,得找個下神的來看看。”云中鶴說:“這南陽城里還沒聽說哪一個人下神下得好的,這該如何是好?”臉皺得像干枯的豆葉。蘇公子想想說:“我看還是找玄鑒子先生,他神仙一樣的人,這點小事還能難住他?”何公子就笑了說:“嘖,我說怎么著,還是吹笛兄腦筋轉得快,咱們怎么就想不起這個人來了呢?這事還得老鶴勞動下,請那玄鑒子來。”云中鶴說:“我去沒問題,只是一個人去單薄些,顯得不是禮,還有哪位和我同行?”石公子說:“我去吧。”
蘇公子在床上哼嗨了一會兒,云中鶴和石公子就回來了,卻不見玄鑒子,只一個老女人跟著過來了。石公子介紹說:“玄鑒子先生說他不善抓鬼,這位是他師姐,抓鬼是老手。姓安,安大嬸。”
安大嬸一臉凝重,將那房間細細看了一看,說:“不是鬼是什么,這房間里陰氣太重。”說得幾個人身上都有些涼意,心里有些發毛。安大嬸又坐下來看了蘇公子,說:“是有鬼附身。”就站起來,對徐姑娘說,“端碗清水來。”徐姑娘忙去了,一會兒就端來一碗開水。安大嬸早在桌上擺了香案,自己跪下了,嘴里神神叨叨也不知說些什么,說完了,一揮手就不知從哪兒抽出一張黃紙來,瞪大眼睛,用手在那紙上虛劃著,嘴里念念有詞,說得又急又快,眾人都聽不清她說什么。只見念了一會兒,突然大喝一聲,那紙就燃燒起來,燃得快盡了,就一手把那紙浸在水碗里,這她才端了水到蘇公子身邊說:“喝了它,喝了就好了。”蘇公子哪見過這樣的東西,本就毛骨悚然,又看這水黑乎乎滿是紙灰,哪里喝得下。那安大嬸卻直瞪著眼睛說:“喝了,喝了就好了。”徐姑娘接過那碗來,說:“公子,喝了吧,這是治病的藥。”蘇公子看看那碗水,又看看他的幾個朋友,苦笑了說:“這東西如何喝得下,你們說我得喝嗎?”幾個朋友都笑了說:“只當是玩的,喝了吧。”蘇公子就爬起來,接了那碗,閉了眼睛,晃著腦袋說:“這是亙古未有之苦藥呀。”說完,閉著眼將那碗水喝得一點不剩,這才張大嘴,哈著氣,斜著眼看著幾個朋友搖腦袋。誰知搖了會兒腦袋,他就咦了一聲,再用力晃晃腦袋,大瞪著眼說:“奇了,頭這會兒就不痛了。”對了安大嬸說,“仙姑真是神仙,這藥怎么就這么奇驗?”
安大嬸還是板著臉說:“那不是藥,是驅鬼的符水。”又掃一眼房間說,“你身上鬼驅走了,鬼還在這房里。”
說了也不看別人,就跪在香案前,雙手合十又念起咒來,念了一會兒,突然身上一哆嗦,就瞪大眼睛,從身上抽出一把木劍來,嘴里大喊著:“惡鬼,哪里走!”就拿著那把木劍在房間亂掄起來。嚇得云中鶴幾個人忙往后退,徐曼麗伏在蘇公子身上,低低地問道:“你身上真覺得好點嗎?”蘇公子點點頭,溫柔地摸摸她的頭發。
云中鶴幾個正要取笑兩人,這里安大嬸卻大喝一聲,將那木劍直劈下來,一劍就劈在木桌的一角,那兒在設香案時就鋪了一張紙,這時就見那紙上一道血淋淋的印痕。
這一下直讓看著的幾個人大張了嘴,伸了舌頭,說不出一句話來。
安大嬸卻又跪在香案前,喃喃念咒,念了一會兒,身上一哆嗦,就扭頭看了蘇公子,問道:“鬼被殺了嗎?”蘇公子也驚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說:“殺了吧,那兒有血。”安大嬸就笑了,說:“那就是殺了。”又對徐姑娘說,“這房里還不干凈,還得仔細清洗一遍,就沒事了。”徐姑娘忙吩咐了龜奴,蘇公子說:“我起來吧,讓他們好好清洗清洗。”幾個人簇擁著安大嬸到廳上吃酒,龜奴就開始清洗了。
這天夜里,蘇公子和徐曼麗果然睡得很香,再沒見那鬼出來。你道真的有鬼嗎?是有,這鬼就是黃之白幾個人,是他們在搗鬼。原來他們讓徐曼麗用黃磷在墻上畫了個人影,黃磷在夜里會發光,這就是那鬼了。徐曼麗平時在房間里熏香,但這次熏的那香卻是黃之白給的,徐曼麗先服了解藥,頭痛的當然只有蘇公子了,安大嬸那碗符水就是解藥,蘇公子喝了當然病就好了。至于殺鬼見血,說破更不值一哂,那木劍上浸了黃羌,紙上浸了白醋,黃羌遇上白醋就變成紅色,就是所謂的血了。就這些小把戲哄得蘇公子只把黃之白和安大嬸當神敬,這不,在云中鶴的攛掇下,他和幾個公子陪了安大嬸來拜訪黃之白來了。
聽到孫三說幾個公子要來拜訪,黃之白就迎了出來,相讓到客廳坐了,黃之白說:“聽說蘇公子貴體不爽,怎么現在看上去紅光滿面,了無病容?”
蘇公子忙站了起來,指了安大嬸說:“多虧這位仙姑,也托了你老的福,這才大好了。”
黃之白從他們一進來就鎖著眉頭,聽了這話,展了展眉頭說:“公子太客氣了。”
蘇公子瞪大眼睛說:“先生,這可不是客氣,你問這幾位朋友,我現在只恨當初沒把您當神仙敬,還想砸你招牌,這會兒想起來,真想抽自己大嘴巴。”
說得幾個公子都笑了,說:“是的,是的,咱們是不打不相識,這不成好朋友了嘛。”
黃之白勉強笑了下就不笑了,依舊鎖著眉頭坐在那兒,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蘇公子看出來了,就問:“先生有什么事嗎?如果有用得上我們幾個的,就說一說。我想在南陽城還沒有什么事我們哥幾個辦不了的。”
黃之白就笑一笑,說:“沒什么事,沒什么事。”可看他那神情,卻心有所屬,似乎有什么說不出的煩惱。
那兒花公子就笑了說:“先生是不把我們當朋友看了,我們哥幾個真的把先生佩服得不得了,有啥就說說。”
黃之白就長嘆一口氣說:“既然你們幾位沒把我當外人看,我就說說吧。”他皺著眉頭說,“幾位可知道我為什么學的這算命?這是因為我十多年前遇上個惱人的事。我有個妹妹,被一個騙子拐走了,百法尋她不得。前些年,我就求教一個算命先生,那先生就是我的老師了,他給我算了一卦,說我妹妹還在人世,要經過千難萬險才能找到,又教了我算命的本事,我這才周游天下,一是結交天下英雄,二是幫天下人解難題,也給自己積點陰德,三就是尋訪我這個妹妹了。今天我又卜了一卦,卦相我實在弄不明白,這卦相顯得好像我和妹妹已是近在咫尺,可又見不到她,看那卦倒是說,要有貴人相助才能找到我妹妹。我正拆解不開這卦呢,幾位就來了,是因此而煩惱。”
幾句話說完,幾個公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該說什么。那云中鶴卻笑了起來,說:“先生找貴人,這坐著的幾位公子,要拿去賣了,哪一個不比豬呀羊的貴重些,他們不就是貴人嗎?先生也不用煩惱了,讓幾位公子給衙門里說說,滿城旮旮旯旯都翻一遍,別說是令妹,就是粒芝麻,也找得到。”
幾個公子抬手打云中鶴,云中鶴笑著躲開了。蘇公子對黃之白說:“這老鶴滿嘴噴糞,不過,俺們幾個雖說算不上貴人,可像他說的那點事,我們還是能辦得到的。”
黃之白搖搖頭說:“不是那么簡單的事,要貴人相助,這怎么個相助法,我還想不透。”
安大嬸坐在那兒,半天沒說話,這時就說:“這有何難!人弄不明白的,神仙當然能弄明白,我們問神仙去。”
“問神仙?”幾個公子都感到新奇。花公子說:“剛才殺鬼就讓我們幾個大開眼界了,這神仙我們也只是聽說過,有沒有心中實在是狐疑,仙姑能把神仙請來嗎?我還真想見見。”
安大嬸就笑了,說:“神仙你可能沒見過,可扶鸞你可能就見過了。”
黃之白也笑了說:“我這師姐,真扶得好鸞。先讓我卜一卦,看這一次扶鸞如何。”說著就站起身來,拿出幾個銅錢來,放在手里高舉到額頭,默默念了一會兒,搖了搖,一撒手就落在桌上。幾個人一看是六個銅錢,有的陰面有的陽面。
黃之白細細看了,掐指算了半天,說:“老天可憐,這一卦正好,明白說要一個貴人幫了扶鸞。”又看了蘇公子說,“這兒的貴人也就是蘇公子了,還請蘇公子幫這個忙。”
蘇公子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只是半張著嘴看那六個銅錢,聽到黃之白和自己說話,忙點頭說:“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安大嬸說我去準備一下,就進去拿來一面籮,那籮的上面釘了一條木板,木板上插了一支木釘,這就是扶鸞的木筆了。安大嬸又在桌上鋪了一張白布,將細沙鋪了細細的一層。準備好了,這才對蘇公子說:“你過一會兒扶了一頭,全身放松,聽憑這籮動,看神仙說些什么。”蘇公子懵懵懂懂答應了。
安大嬸擺了香案,點了香,跪下了,嘴里喃喃念了個什么咒語,又燒了一張符咒,說是請仙咒。做完了這些,叫蘇公子兩人洗了手,就端坐在桌子兩邊,扶了那籮。
花、何、石三位公子覺得新奇得很,看黃之白和安大嬸一臉凝重,只覺得心撲通通直跳,不敢說一句話,只是瞪大眼看著。
蘇公子更是覺得手心出汗,大氣不敢出,兩只手僵硬地扶著那籮。安大嬸給他使個眼色,輕聲說放松,他就點了點肥頭。
過了一會兒蘇公子覺得那籮動了,就隨著那籮運動,兩只手只輕端著。籮動著,花、何、石三位公子的眼跟著動,只一會兒,那細沙上就現出了個“山”字,又過了一會兒出現了個“石”字,那籮就不動了。
黃之白忙拿紙抄了這兩個字,又將細沙抹勻了。三個公子都湊過去看了那兩個字,看了半天也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還是安大嬸開口說:“山石合在一起是個巖字,這是呂仙來了,洞賓是呂仙的字,巖是他的名。師弟快跪下,把你心中的疑問讓呂仙解解。”
黃之白跪下磕了三個頭,說:“仙人可憐小民尋找妹妹的一片苦心,還求指點迷津。”說過了爬起來,看那籮又動了起來。
這一動就動了好長時間,一個字一個字抄下來,黃之白和幾個公子及云中鶴看了卻怎么也不明白,說了半天,這才請安大嬸看。
蘇公子見安大嬸放了那籮,也就放下了,站起來湊過去看,卻見那紙上寫著“花下誰人站弄笛三兩聲欲了前生事須救謝玉英”。看了就有些明白,說:“這是五個字一句,二十個字,正是一首詩。”
黃之白就按五個字一句念了一下,說:“果然是貴人的法眼,一看就明白了。我看這詩中倒真是說著了我的心事,有我妹妹的小名玉英,可是要這花下站著的人救她,這人又是誰?”
花公子這時大叫起來,說:“這還不明白,救她的人就是吹笛兄了。”這一說蘇公子和石、何兩位公子都如大夢初醒,何公子說:“正是,‘花下誰人站,弄笛三兩聲’,不正含了蘇兄的號‘花下吹笛’嗎?”石公子也說:“對對,這‘欲了前生事,須救謝玉英’不就是說前生蘇公子欠了這個謝玉英的債,今生要還嗎?恰好這謝玉英又是玄鑒子先生的妹妹,你說這巧不巧。”
黃之白聽了這句話,就給蘇公子跪了下去,哽咽著說:“還請蘇公子救我妹妹。”蘇公子忙拉他起來,說:“先生這不是打我臉嗎?快快起來,我要知道你妹妹在哪兒,就是赴湯蹈火也要救她,不救她我還是個人嗎?”云中鶴也說:“玄鑒子先生,你不知道,我們這位公子最是古道熱腸,說起救人那是命也不要的。只是你這妹妹在哪兒,這兒卻沒一個人知道,讓人怎么救?”黃之白想了想說:“這還得求呂仙。”于是蘇公子就和安大嬸又坐那兒扶鸞。
這一回那籮動了好長時間才停,有了上次的經驗,眾人看那字就明白些了,還是首詩:“河柳剪新眉,青草襯腳軟,清淚涕泗流,玉英哭三變。秋風人世悲,黃花枝上干,相期來生緣,樓上花迷眼。”
黃之白看了那詩,說:“這前兩句還明白,無非說的是春景。這三四句我就不明白了,玉英是小妹,那三變又是什么?”
花公子最愛看些戲曲話本什么的,這兩句他倒識得。就說:“這兩句我還明白,原來吹笛兄前世就是柳永了,這三變就是柳永的號。他當年丟官后,寫了個手板,‘奉圣旨填詞柳三變’,日日留戀煙花,這謝玉英前世就是他的一個相好,柳永死后,謝玉英總是到墳上哭祭,想這‘秋風人世悲,黃花枝上干’兩句是說她哭柳永死去了。可是,這末后兩句,明明是關鍵的地方,告訴我們今生他倆要在何處相會,我卻不明白,哪兒是樓上花迷眼呢?”
聽了花公子的話,云中鶴上下打量著蘇公子,說:“怨不得蘇公子滿肚子才情,寫詩就像出口氣,女人見了他就像蒼蠅見了臭狗屎一樣,原來是風流才子轉世。”
幾個人都笑了,蘇公子也笑了說:“老鶴一張嘴我就知道他在放屁,這不,前面幾句還是從上面出來的,后面的話就是從下面出來了。”眾人又笑,蘇公子又說,“這末后兩句,我倒有點明白,想‘樓上花迷眼’,不就是說樓上都是花嗎,有花就是春天,這不是說的滿樓春還是說的哪里?”
黃之白笑了說:“果然是才子,能想人之所未想。”說著就打了拱,問道,“這滿樓春是什么地方?還要請教。”
云中鶴笑了說:“滿樓春就是你妹子的家。蘇公子,還不領了先生去看看。”
說了幾個人就往滿樓春去了,只安大嬸一個留下看家。
見蘇公子領了這么多人進來,龜奴忙招呼到廳里坐下,老鴇也忙過來招呼,蘇公子說:“把你院里的姑娘都喊出來,這位先生要賞鑒賞鑒。”老鴇上下打量了一下黃之白,見一身衣服光閃閃的,看來是個有錢的主,就一疊聲地喊著妓女出來見客。
幾個妓女就裊裊婷婷出來了。徐曼麗從樓上下來,在樓梯上看了蘇公子就淺淺地笑了,蘇公子也就笑了一笑。只這一笑,黃之白就清楚哪一個是徐曼麗了。他就盯著徐曼麗,眼睜大了,半張了嘴,大一步小一步奔了過去,倒把徐曼麗嚇了一跳,似退非退的時候,黃之白的手就摸上了她額上的劉海,看見她額上一片淡淡的黃,那眼淚就下來了,渾身哆嗦著,大喊著說:“小英,你真是小英,我可找到你了。”
徐曼麗也睜大了眼睛,細細看了黃之白,說:“你是誰,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黃之白就張開大嘴哭起來了,哭著說:“小英,你怎么連哥也不認識了,你就是小英,這額上黃胎記是變不了的,我是你哥玉生呀,怎么就不認識了?”
一行清淚從徐曼麗白皙的臉上淌下,她嘴唇哆嗦著,終于忍不住了,一聲哭如同山崩地裂,一下子就撲到黃之白懷里,使勁捶打著黃之白的肩膀,大喊著說:“哥,哥,你怎么到這時才來找我!”
兩個人抱頭痛哭,只把幾個公子的眼淚也哭了下來。蘇公子抹抹眼淚,閉了眼睛,搖頭嘆氣道:“唉,人間未曾見此慘劇!”
老鴇在一旁看不過去了,大聲說:“哭也哭夠了,就住了吧。”翻著眼在那兒走了幾步,又大聲說,“誰到我這兒都認個妹妹,我這院子還開不開?”
黃之白捧了徐姑娘的頭,將她的眼淚擦了,輕拍了她的肩膀,攙了她到廳上坐了,這才低了頭,紅著眼睛,抽著鼻子,到老鴇面前,說:“請媽媽過來說話。”
老鴇拍下手,一跳三尺高,大聲說:“還說什么?你到我這院里一哭,有多少客人都走了,這個虧這可吃不得。”又將眼向上翻了,說,“你趁早別說贖人的話,我養下這個女兒,費了多少心,滿指望她掙個金山銀山,哪能讓你一聲妹妹就領走了?”
那邊蘇公子坐不住了,將桌子一拍,大聲說:“老東西,你別給臉不要臉,今天這人我是贖定了。”
老鴇見蘇公子說話了,只得小碎步跑到跟前,堆了一臉笑,說:“公子你不要生氣,也要想想我的難處,我養這個女兒,吃住且不說吧,單是教她唱曲兒、描畫,又費了我多少錢?那真是日里一斗金,夜里一斗銀,將她捧成個紅姑娘,她要是走了,那不是摘了我的心肝,要了我的老命嗎?”
蘇公子不耐煩地抖抖手說:“少給我啰嗦,你說要多少錢?”
老鴇聽說到錢字,那臉上就笑開花了,說:“也不瞞公子,我這姑娘……”
還沒等她說完,蘇公子就跳了起來,大聲說:“少在這兒吱吱歪歪,多少錢?”
老鴇一愣,將兩手捂在嘴那兒,臉上笑也沒了,盯著蘇公子說:“八千塊!”
蘇公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銀行本票來,“啪”的一聲拍到桌上,說:“拿去,這是一萬塊,把賣契給我拿來。”
老鴇看了那票子,忙抓在手里,一看,果然寫得明白,是一萬塊,高興得屁股上都是笑,一疊聲地說“好好好”。
黃之白也從懷里掏出些錢來,要往蘇公子手里塞,蘇公子瞪大眼看著黃之白說:“你殺了我吧。你不讓我還了前世的債,想讓我下輩子變牛變馬呢?”
黃之白說:“這怎么行。”也就將鈔票收了。
你道這蘇公子真是柳永轉世嗎?說來真是可笑,不說蘇公子,就這幾個公子加到一塊兒,也抵不上柳永剪下來的一小片指甲。扶鸞那兩首詩,都是黃之白編的教給安大嬸的,安大嬸要蘇公子扶鸞時放松,她就暗暗地運動那籮,就寫出那兩首詩。那兩首詩平仄不對,對仗不工,連韻腳都沒有,想呂洞賓是何等樣人,會寫出那樣的臭詩來?可憐蘇公子幾個草包,還成立什么詩社,連這樣的詩都分不出好壞,不被騙那才是怪事。
黃之白領了徐曼麗和孫三王虎回到住所,已是中午,安大嬸早準備好了飯,幾個都坐到桌上吃。黃之白就問徐曼麗:“徐姑娘,你是怎么識破騙術的?”
徐曼麗就放下筷子,說:“唉!我是受騙才被賣到這院子里來的。”一句話勾起她無限的回憶。
記得是六七歲的時候吧,父親從外面回來,看到自己的女兒都那樣大了,高興得很,整天愛拉了她的小手在石板路上走,路是灰色的,天空也是灰色的,兩旁的房屋也是灰色的,只有父親的手是溫暖的。那溫潤寬厚的手掌握了她的小手,走在路上,她覺得溫暖,這種溫暖至今還留在她心里。父親愛領了她和母親到郊外去,她的家離西湖很近,可父親不愛去那兒,說那是剪裁的風景,不好看。郊外有水,有無邊的野草,有迎春花,父親很喜歡迎春花,說只有那花長得舒展,說要讓孩子的日子過得像迎春花一樣舒展。
有天早上,她醒了,看到父親給母親梳頭,母親的頭發很長,父親梳得很慢,她看到了,喊著說:“爸爸,給我梳頭。”父親笑了,說:“好,就給囡囡梳。”父親給她梳了,也給母親梳了,梳過了就給每人戴了一朵野花,一朵紅的一朵黃的,戴了花就摟了兩人照鏡子。她記得父親是笑著的,母親嘴角里一彎笑,一行清淚卻清晰地從臉上流下。父親說,看囡囡的眼睛,黑深黑深,再深的潭水也沒那眼睛深。父親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母親在早春的風里站了好久,她看到母親臉上有一道風干的淚痕。
風越來越涼了,滿院子的花都干了,母親躺在床上也枯干了。人們把母親裝在一個黑盒子里,埋在土里。舅舅就來了,拉了她的手,舅舅的手很冰冷,拉她到一個冰冷的家里,外公外婆的臉都陰沉沉的,只有舅舅看了她,眼里才有些笑意,可舅舅愛喝酒,常醉得躺在床上。
到了十二歲了,外婆拿了長長的一條布,說要給她裹腳。舅舅不知為什么把桌子都推翻了,拉了她的手坐了火車到了上海,送她到教會學校讀書。舅舅還是愛喝酒,頭發常是亂著,紅著眼睛,就給她講她父親,說她父親是個好漢,造反,想讓天下人過上好日子,被砍了頭。然后就喃喃地說,我為什么就沒去呢?
到她十六歲的時候,有一天,舅舅又喝了好多酒,對她說,你也大了,能照顧自己了。你父親留下了兩萬多塊錢,這是存折,你以后就好好生活吧,舅舅還有自己的事。說了他就走了,后來,人們在黃浦江里找到了他的尸體。
清冷的街道上,她坐著黃包車,幾天了總有個年輕人跟著,她回頭看了,是個整潔的小伙子,一身華麗的長衫,面白如玉,嘴角總是彎著,淺淺的笑掛在他臉上。看見她看他,他向她點點頭。車夫告訴她,這是住在這條街上的白公子,上教會男校,和她的學校相鄰,上學時總是一路。她知道了他。
有那么一天,他在前面,從車上掉下了一個東西,她近了看是錢包,就讓車夫停了,她撿了起來,錢包里有好多錢。她讓車夫趕上去,把錢包還了給他。他說謝謝,眼里卻都是仰慕,她那一會兒沐浴在他的眼光里,渾身美麗。
一來一去,兩人就熟了,他邀她到郊外玩。她想起和父親到郊外的情景,郊外的風盡管很冷,她卻覺得溫暖。他邀她到他家里玩,他父親的兩個姨太太都很高興,拉了她的手,開玩笑說,到我家做媳婦吧,她羞得臉通紅。可是他父親回來了,見了她就黑了臉,把他叫進屋里,她聽到吵嚷聲,一會兒他就跑了出來,氣得臉都青了,拉了她就走。到了郊外,他哭了,說只有在這樣的天空下,他才覺得自由,他說現在的中國沒有年輕人生活的地方,封建主義壓迫年輕人,氣都喘不過來。他說他父親給他訂了親,那女孩是什么樣,他根本不知道。他盯了她說:“我愛你,這輩子只愛你一個人。”郊外衰草凄凄,無邊寒冷,可那一刻,她覺得天上滿是鮮花,紛紛落下,她沐浴在幸福里。他擁抱了她,說她的嘴唇像橘瓣,她羞得低頭到他懷里。他吻她的額頭,她的額頭上一塊黃色的胎記,那是她最不如意的地方,總是用頭發遮了,可他卻說,你無論哪一處都透著美,這胎記是古妝呢,古詩中說“蕊黃無限當山額”、“韶陽公主嫁時妝,八字娥眉捧額黃”,說的就是你吧。那一會兒她就沉浸在蜜罐里,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他的婚期近了,見了她話也少了,只是長嘆,說,我們殉情吧。她倒笑了,說我們不會走嗎。他的臉上一下子充滿了陽光,說,好,就到山村里,過一輩子男耕女織的生活,只要有她陪著,就是給他皇帝做,他也不做。她笑了,說我還有近兩萬元的存款,到哪兒也過不了苦日子。他更是喜出望外,抱了她親起來。
兩人就順長江逆流而上,那一路她像是生活在云彩里,飄飄乎乎。到了漢口,正是夜里,找旅館住了。天亮了,他說要拿點錢去外面看看,看能不能找個工作。他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時間久了,她要出去找他,卻被一個大漢攔住了,說她丈夫把她賣了八百塊錢。她大聲吵著,那大漢拿皮鞭狠狠抽她,她沒覺得痛,只覺得心都碎了,變成灰了,風一吹就不見了。那個人拿走了她所有的美好的情感,所有美麗的東西,她覺得身體已經不存在了。
也不知昏沉了多少天,她被轉賣到了妓院,卻是在南陽。她恨呀,恨所有的人,那些嫖客,侮辱了她,得到了快樂,走了。她常想起她父親,父親就是為這樣的大眾舍棄生命,值嗎?她作弄那些嫖客,當嫖客身體不中用時,她總是做出千嬌百媚的樣子,越是妖媚地逗引他們。過后,她想哭,可連個哭的地方都沒有。
她是聰明人,那天聽到云中鶴說算命,蘇公子又說他身上的疤都讓算出來了,她根本不相信算命,看這算命先生算得這樣準,就知道是云中鶴在搗鬼。再想了受騙的經歷,再想在妓院里聽來江湖上的事,就知道是騙子在捉弄幾個公子。她就想出了救自己出火坑的巧招。
黃之白聽徐姑娘說了是怎么識破騙術的,就笑了起來,說:“徐姑娘真是伶俐人,舉一反三。不知徐姑娘將來如何打算?”
徐曼麗拭去淚痕說:“大哥別喊我徐姑娘了,那也不是高貴稱呼。就喊我小英吧,我跟你的姓,就是你親妹子。我沒別的想法,就想跟著大哥學點騙術,也讓他們明白,人不是可以白白受欺負的,憑什么我就該受欺辱?”
黃之白看徐曼麗眼里露出些寒光來,不由大是高興,笑了說:“這話說得好!憑什么咱們就該受欺辱?就是要弄出點事,讓他們看看咱們的能耐。我還想讓你跟了蘇公子呢。這一說,好,你也天生是干咱這一行的料,那就跟咱們走。”
徐曼麗眼淚就要下來了,說:“跟那草包蘇公子,哼,那不是脫了虎口又進狼窩?哥,你以后就是我的親哥哥,讓我做什么都行。”說了,就離了座跪下去,磕了三個頭。弄得黃之白眼里也有些濕潤。
安大嬸笑了說:“好了好了,我也多個妹妹了,咱們這些苦命人就苦掙吧。”孫三撲閃著兩眼只是笑,王虎低了頭只是胡亂吃飯,怕別人看到他的眼淚。
小英又從脖子上扯下一串項鏈,說:“沒別的敬大哥,這是一個嫖客送的,大哥別嫌臟,就收了吧,算是我給未見面的嫂嫂的。”
黃之白看了那項鏈,是一串珍珠,中間一個最大的有指頭那么大。黃之白細細看了,說:“真是好東西,倒是有些用處。”
孫三笑了說:“師傅是不是又想出個點子,要做大買賣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