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花亭,這條短短的、安靜的,從不招惹是非,早晨有炊煙升起的小巷,去年也拆了,一起被拆的還有黃花亭周圍的那些小巷。
站在西門橋上就能看到黃花亭,這條小巷是緊緊貼著運河的,運河直它就直,運河彎它也彎,不離不棄的樣子。不離不棄應當歸類為纏綿,而纏綿是消耗時間,有點漫長的過程,黃花亭顯然不想順從這樣的歸類。它有明確的起點,它的巷口就在橋東,你走進去,還沒走多遠就走到底了。巷子可以很短,但短得這樣離奇,似乎很難接受,你會有種錯覺,認為自己迷了路。黃花亭的尾巴和好幾條巷子相連,你站在小巷的尾巴上,不知道要向哪個方向去尋找。這些巷子互相推擠,任意穿插,黃花亭一頭扎進去,效果和一條魚鉆進水中是一樣,黃花亭失蹤了,失蹤在一堆走向不明的小巷之中。
可以將失蹤理解為一種聰明的寄生行為,黃花亭依靠這種選擇性失蹤擴大了它的生命長度,從而獲得足夠的時間披露自己的故事。
你來來回回在短淺的巷子里張望,好像是在尋找,找它撲朔迷離的歸蹤;又像窺看,看這條小巷的曲折心事。格子窗,戛然而止的笛聲,棄在墻角的梳妝臺……你都覺得古典,覺得像一首詞,覺得其中必定有故事。梳妝臺漆色斑駁,落滿灰塵,上面的橢圓鏡卻被誰擦亮了。你喜歡彌漫在這兒的不可知的神秘感,你有點輕微的眩暈,你仿佛置身不同的時空。想想吧,它有一個多么迷人的名字啊——“黃花亭”,黃,花,亭。為它犯傻是值得的。
“黃花”是什么花?我希望是油菜花,野生的,旺盛的,吵吵鬧鬧地長在運河邊上。其實油菜花一點也不吵鬧,吵著鬧著的是那些細腰蜜蜂,充足的釀蜜資源明顯影響了它們的飛行,它們常常在空中相互碰撞,然后就是相互指責,拳腳相加。可是,以蜜蜂那么微小的身體,它們能鬧出多大的動靜來?春天,真正吵鬧的其實是油菜花的顏色。那一大片無與倫比的色彩像鳥群,從河灘上升起,飛過斜斜的碼頭,飛過岸邊的垂柳,飛進黃花亭的每一處屋檐,飛進屋檐下每個人的呼吸。
零零星星有些蜜蜂也會闖進小巷人家,將細碎的花粉印在晾繩上白布的褥單上,這個鏡頭很美,它屬于春天,屬于嗡嗡叫的蜜蜂。而我有些偏愛的是黃花亭的秋,啞黃色的落葉,有風也會掉幾片,無風也會掉幾片,無序而耽美地躺在小巷的石板路上。簾卷西風,不是說人就比黃花更瘦了么?想到這個句子,就會情不自禁向兩邊看,想像中的一掛門簾,簾后綽約的女子身影并沒有,巷子兩邊都是老舊的宅子,有門,門掩著。西風一無所獲地掠過巷道,而將一切可能中的盈袖暗香留在黃花亭緊閉的門內,這不免讓人失望。
失望是因為此情此景,那袖中的暗香曾經(jīng)被西風攜過手么?
這條短短的小巷,在它流逝了的歲月中,還曾發(fā)生過什么,盟誓過什么?哪一處是鮮嫩傷痕,哪一次是陳舊快樂?哪種情緒生了又滅,哪一樣感覺滅了總能再生呢?
我們向風來的方向看去——回溯中國被叫作“明”“清”的年代,那時,黃花亭是一座驛站。驛站臨水,水是運河水,也有潮漲潮落,也有水花拍岸。
驛站:一個傷感的名詞。
許多人在此羈留,許多離散的故事在此傳播,許多恩愛和傷悼的詩句被黑黑的墨寫在客舍的粉壁上。
唯有驛站不動聲色,它只是看,像梳妝臺的那面水銀鏡,冷冷地,將紅塵百態(tài)轉換為鏡像收藏。
在鏡中,一切都貌似真實,但人物的左手變成右手,左岸的油菜花充當了右岸風景,大雁改變了遷徙路線……所幸的是,月亮戰(zhàn)勝了鏡子的魔力,否則,上弦月變成下弦月,月末錯亂成月初,驛站怎么去為那些故事編排時間標簽呢?喪失時間坐標的故事是可疑的。
西門橋頭是一些看熱鬧的人。他們饒有興趣地看著碼頭上停泊的舟船,船旗上的字號,搬上搬下的箱籠。差役以一種夸張的動作打開驛站的大門,接著就該主角出場了,踱上臺階閃入驛站的背影,預示著一個故事的開篇;而邁下碼頭踅進船艙的面孔,則標志著故事的結束。這種區(qū)別,對于橋上的看客一點也不重要,他們就是看看熱鬧,看看場面,看看驛站里出沒的不同人物,他們無所謂故事性,這也是他們看運河的心態(tài)。河水流淌著,刻刻都在變化,但你也可以說,它根本就沒有變化,水上跑的是船,水下游的是魚,永遠如此。因此及彼,變幻莫測的人生,其實就是亙古不變的人生;而千百個不同的故事,不就是人間重來復去的故事么?
下船的人,偶爾也會一瞥橋上的人。
那個特定的時分,橋上的人和船上的人,都是看客,也都是故事中的人物。看別人,大概就是看自己;他人的故事,大概也和自己的人生暗合吧?
驛門開了又關,客船來了又走,碼頭冷清起來,橋上的人這時就會抬起頭,換個角度看熱鬧。一抬頭就能看到糧倉,一座、兩座……連綿十幾座,威嚴地排列在黃花亭的后面。這些巨大的長方形建筑,理所當然成為本城的新地標,它是和黃花亭水岸邊的那座驛站截然不同的風景。它的四周是高大生硬的圍墻,兵丁扛著紅櫻槍站崗放哨,寬闊的大門僅在少數(shù)重要時刻才完全敞開。那個時候,糧食的獨特氣味將黃花亭的幽靜和淡淡的哀傷沖得無影無蹤,菜花的清香,桂花的甜膩,河水的腥氣,都被糧食的氣味所取代。大批麻雀往這兒飛聚,倉鼠在加快挖掘盜糧暗道。喜歡在西門橋上看熱鬧的人,早已轉移到糧倉大門兩側。運糧漕船首尾相接,扛米的勞工喊著號子,滿載糧食的騾馬大車壓得路面發(fā)抖,一匹灰騾生氣地打著響鼻,還有鞭聲吆喝聲報數(shù)聲。塵土飛揚,人聲嘈雜。每一次這樣的運輸大行動,都和朝廷命令、戰(zhàn)爭走向、饑荒與瘟疫、屠城與媾和有關。這些重大消息在人群中迅速傳播,人們因驚喜、因驚恐、因驚訝或不解紛紛張大了嘴巴。
糧食大搬遷改變了人們的嘴型,同時也改變了運河的模樣。大規(guī)模的糧食轉運無異于破壞,一些粗心的船只撞到橋墩,油菜田被踩踏成平地。不幸遭到毀壞的還有沿河生長的如下植物:篦麻、向日葵、青菜、蘿卜、扁豆。將篦麻籽從長著軟刺的果殼中取出,吸引過一代一代住在運河邊的小孩。
運河的流動也是可以用“不舍晝夜”來形容的,隨著這些晝夜的重復,上一次糧食大運輸給運河造成的傷痛痊愈了。河邊地上油菜花重新長了出來,運河少年嘗試用各種方法取出蓖麻籽,紫色扁豆花上恰巧飛來一只紫蜻蜓,碼頭上有洗衣洗菜的婦人,而西門橋上仍然是一群看呆的男人,這是本城多少年不曾變化的固定場景。直到有一天,有人經(jīng)過西門橋時,突然發(fā)現(xiàn)那座糧倉(它在歷史上的名稱叫“大軍倉”)消失了。曾經(jīng)象征著國家實力和機密的大軍倉被黑鴉鴉一大片低矮的棚戶區(qū)蠶食并完全覆蓋。又過了些日子,那座驛站(它在歷史上的名稱叫“京口驛”)也看不到了。由驛亭、轅門、廳房、戲臺、神殿和馬棚組成的京口驛,在一場沖天烈焰之后就再也不是一處真實的建筑實體,而只是一個傷心回憶了。黃花亭成為運河邊上一條短短的普通的小巷。
這不是華麗轉身,這是帶著隱痛的轉世。
有一段時間,我曾希望擁有一雙靈敏的耳朵,當我從寂靜得有些壓抑的黃花亭走過時,我能因此聽到隱匿在磚墻背面竊竊的私語,淺淺的笑,隱約的暗泣,和一件瓷器掉在客堂青色方磚上的聲音。
又一段時間,我想過要在大雪之后,走進這條小巷,在雪上踩出我的腳印。還想過,水邊有座亭,亭里的女孩,眼光曾經(jīng)有一秒鐘的時間溫暖過我。有那讓我心馳神迷的眼光,我將不再害怕歲月漫長或短暫。
而事實是,在我出生之前,黃花亭早已沒有亭,而在我的少年時代,運河邊上確實長滿了爛漫的油菜花。更近的事實是,黃花亭,這條短短的、安靜的,從不招惹是非,早晨有炊煙升起的小巷,去年也拆了,一起被拆的還有黃花亭周圍的那些小巷。
又一處能讓我們迷路的地方被消滅。
黃花落地聽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