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少游歷,只知脂粉氣太濃的杭州西湖,文人氣漶漫的南湖,早已被魯迅先生的茴香豆、女兒紅淹沒了的紹興東湖,以及飄忽著西施、范蠡身影的吳中太湖,最熟諳的是家門口的金山湖。
三山坐落的金山湖本是長江的一角。近百年來江岸南移,蘆影飄飄,經清淤筑欄,便有了斯湖。也許,金山上那朵“人蛇戀”之云過于瑰麗濃厚,該湖今年命名為金山湖,于是,8.8平方公里的湖面越發地靈動迷幻了。金山湖東很禪味,很書氣,很骨氣;湖西則很柔情,很女兒;而湖中則很蒼涼、很丈夫!我與氤氳的金山湖時有不期之會:常欲借一扁舟向左,向右,或撐向過去,或劃向未來。
去湖東焦山,最宜借三尺扁舟。披一肩江南秋雨,撐一藍布小花傘,過待渡亭入浮玉灣,待一篙劃破水底的游云,山氣帶著水氣,桂香夾著禪香撲面而來,人便漸入禪境了。棄舟登岸,山門迎迓,蒼苔徑滑。立于與定慧寺齊老的銀杏樹下,眼前頓然一亮,那晶瑩的雨霰和千千萬萬的金色扇形小葉,正上下翻轉,是意欲吹開世人眼前的色色引渡慈航么?在落葉上行走便是步歩金蓮了?小心地一步一叩首地撥開黃葉,撿起雨后落地的銀杏果——銀杏樹又稱佛樹——于是就歡歡喜喜地撿到佛果了!悠閑地持幾粒銀杏在手,放生池里魚兒在唼喋,古銀杏在絮語。走在空寂無人的山寺粉墻中,聽一串串山鳥從容拋下的啁啾,聽回蕩著的唄音梵唱,此時不信禪的人也入禪了。
忽然一葉鏗然落下,幽思從禪中逃出,蹲立在焦山一角的炮臺烏黑,一百多年前這里的山民、清兵曾與侵略者浴血奮戰。一位遠隔重洋的偉人說:“……如果這些侵略者在別處也遭遇同樣的抵抗,他們絕對到不了南京”。
云堂鼓鈸。披拂著一身花影桂香,繞過廊前榭下。碑林里碑碣成行、琳瑯薈萃。點劃飛動有王者之風的瘞鶴銘亦如焦崖西麓三詔洞里的焦公,在中國書界、在帝王面前堅挺著他們如山的脊梁。不過焦山向來也很布衣,不信請試聽板橋先生在自然庵中讀書時的吟哦:“靜室焦山十五家,家家有竹有籬笆。”
清磬敲過唐宋元明清,敲響在國內四大禪寺之一的江心禪院!
其實,山和寺都是無所謂前世今生的,禪,信其有,就無所不在。我于佛祖無求,也從不燒香拜佛。人只要善,便入禪了!一回首即是百年千年,千百個輪回俱在佛祖的菩提樹下、在佛祖的博大睿智之中。
再一篙撐進蒼茫的北固灣,繞過新近造出的廊橋棧道,華東第一大鼎,跟著天上的風箏。長篙劃破莽莽蒼蒼的山影與彎彎曲曲的漣漪重疊,人便進入了歷史。
北固山后山門前有聯:“地闊天寬江山雄五岳;漚浮浪卷棟宇自孫吳。”此山很久前一定是聳天拔地的吧?眼前有天下第一江山之稱的北固山并不太高,甚至很袖珍,但很蒼古,也很雄奇,當然,我們仍不難讀出其的險峻和峭拔:分明是一座凌云亭,被孫尚香哭成祭江亭,最終成為其墮江亭;多景樓,被一曲《南鄉子》成就了辛稼軒的千古一嘆;北府兵、祖生楫的典故都源于這里;一個個帝王,一個個文人士大夫曾在這里駐足嘆息;文天祥在北固灣出逃……所有這些都道盡了一水中分,一國紛爭的辛酸況味。鎮江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曾幾何時,血雨腥風,鎮江竟成了江南的最北端,憑欄北望的游子們面對滔滔江水不能歸去,于是就有了汗牛充棟的詩文嘆息。誰又曾想過千百年之后,滾滾的江濤之上,斜拉橋倚天飛跨,以車作舟了呢,千年余一眼,那悠悠的楺櫓欸乃喲……
北固山有寺無僧,甚至無佛。據說是因了孫權母子同在燭前祈求佛祖:一個要殺劉備,一個要保劉備,佛祖為難了,一聲長嘆一甩袍袖走了。試想仙界尚且如此,人世又何以為堪?興許是聽了太多的嘆息,經歷了過多的風雨,剛從石徑縫中鉆出來的書帶草和小雛菊們,都頂著一頭嚴霜,仿彿還未出世,它們就已經老了;道旁附著女蘿和虎刺的山樹們也多不高大,都恣意地在山坡上盤旋虬曲,結節磋砑地猱蹲猿立著。若逢雪天,在雪中靜穆肅立的它們,很能讓人想起傳說中孫尚香的招親之夜,帳下設列的武士伏兵。
北固山最宜看雪。雪時,縱橫上下,遠山近水盡收眼底,那被積雪勾勒出的山林城市,濃濃淡淡、近近遠遠,山路上走的都是踏雪之人,面對江天一色,人仿佛都潔凈了許多。倚天極目,正是“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一幅晴雪快意圖。
江南煙雨,向來了無痕跡。舟過西津灣,一篙滑入塔影湖,豁然開朗,正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在與金山比鄰的芙蓉樓上最宜品茗閑話。湖上荇草參差,金鱗游泳。荷們各具情態:或滾動著時聚時散的珠露、或高擎著荷蓋呵護著尖角小荷,而那些著了妝的粉的、紅的、白的荷們則又似環珮叮咚、拖裙曳裾的仙子,三三兩兩地簇擁、嬉笑著凌波而來,至于有些開久了的荷卻又如剛出浴華清的妃子,慵慵地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張揚著個性的荷們在寂靜的塔影湖上,似一定要鬧出一點故事。誰能記起板橋先生當年的詩句:“葦花如雪隔樓臺,咫尺金山霧不開。慘淡秋燈魚舍遠,蒙朧夜話客船隈”呢?其時,這里沙灘蘆葦一片,心境落寞四十多歲尚未步入仕途的板橋先生想不到現在這里會月橋花院、芙蓉樓重建吧?
忽然,一陣逗雨伴著“廣陵散”灑向湖心,水里的小石潭、玉帶橋、角亭、金山塔都震顫起來。透明的邊廳里一白衣少女正在彈古箏,能在這里守住寂寞的人一定是很美的吧。留下千古名句的王昌齡仙去已1500年,空無一人的芙蓉樓每每在落寞之中,不知究竟是詩以樓名,還是樓以詩名?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人們絕不會忘記創造燦爛文化的人。
夜深了,江上一幅特大的金山水墨剪影聳立著,娘子島、許仙堤傳來陣陣歌聲,燈紅影綠,五光十色。被霓虹燈勾勒出的西津灣里,佇立著杜秋娘千年守望著銀山的身影。真想結個小廬,臥聽金山湖,它夢著,我醒著;抑或我夢著,它醒著,流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