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這個人造的刻度,在它面前,我保守,不敢輕易說出自己的想法,總以為,只有擁有了時間的證明才算穩妥,可那些美好的瞬間,都因時機的錯過而消亡。
初遇
我確信自己是個特別的人。我用牙刷梳理眉毛,我不參加同學聚會,我哪怕穿比基尼也絕不光著頭出門。
我是個攝影人,但在這個圈子里,我發現自己并非鳳毛麟角。一天,我去工作室交作品,看到一個人,小心翼翼地將一碗頂著沙拉醬的杯仔面,放到柔光棚里拍攝,這個創意吸引了我。
拍完一組圖片后,他竟然把那碗“道具”吃掉了,沙拉醬和著杯仔面,如饗盛宴!
這是他第一次觸到了我心里。
他叫靜流,是個專門拍攝怪異圖片的人。正如靜流說的,他的作品和希區柯克的電影一樣,把愛情拍得驚悚,把驚悚拍得愛情。他可以耐心地用不同角度拍一段氣流,拍洗衣機里泡沫的掙扎,拍沙子在水里下沉的回旋,拍冰塊在電爐上的踢踏,用1/10000秒的速度拍小狗打噴嚏。
靜流的眼睛看到的是不一樣的世界,他用圖片記錄著他看到的世界。我喜歡他的不一樣,所以當他找我要電話時,我毫不猶豫地出賣了自己。靜流用原子筆把一串數字記在了左手的虎口,我發現,在這之前的印記似乎還沒有褪掉,這個地方是他的“便簽紙”。
我們的對話從攝影開始,當談到沙拉醬時,靜流說他開心的時候就用沙拉醬拌食物,有時是杯仔面,有時是蛋炒飯,因為沙拉醬會停止它們的氧化,可以把開心的時間蔓延。
同這樣一個男孩對話,我得適當提速自己的思維,但當他說喜歡我時,我還是被嚇到了——我們認識剛滿兩小時。
這是他第二次觸到我心里。
靜流說他會等我的答復,我不認為他是在開玩笑,但我卻無法給他答復。我再不肯輕易讓某個人站到我心里,因為曾經站過的地方現在還插著一根鋼釬——十戶,我曾經的愛人。
十戶的心是所公寓房子,而我不多不少,正好扮演了公寓管理員的角色。帥氣的他身邊是喧鬧的,而他也喜歡球場里熱情的唿哨,夜店里曖昧的搭訕。每當我發現蛛絲馬跡去找十戶理論時,他總是孩子氣地表示無辜。
直至十戶用MSN知會我分手,信中感謝我對他多年來的愛讓他變得自信時,我才發現自己整個少年時代的愛情,已經被十戶連根拔起,我用心血養大的愛情,被他當成蟲草燉了補身,而我只留下荒蕪的土壤,人跡罕至。
我不再相信愛情,怪癖的生活,戴八厘米長的帽檐,不再以真面目示人,拒絕同所有我認識和不認識的人來往。我把自己變成了植物,一切需要人來完成的情感慰藉,我都交給了太陽,用光合作用來擰緊精神的腳手架。
我相信情話的真實,卻懷疑它們會持久。對于靜流的喜愛我也一樣懷疑,因為他也有張帥氣的臉,不同的是,這張臉上有雙卡通的單眼皮,眼下的那顆淚痣讓我揪心,注定了他將為愛人哭泣。
骨子里,我覺得愛情無法成為“立時得”的免檢產品。我逃走了,后悔把電話告訴了靜流。
約定
靜流沒有打來,在慶幸識破了一起造次的莽撞時,也有些失望,恐慌自己失去了對異性的吸引,也許正是身體里 “費洛蒙”的缺失,才讓我遺失了十戶。
房東不停的討房租,沮喪中,賣了幾組心愛的圖片,還債后還有一萬。索性關掉電話,到圣托里尼為我遙遙無期的攝影展準備作品。
這是個美麗的小島,島上只有兩種顏色,白色的房子,藍色的海洋。我騎在騾子身上,搖晃著顛簸在煞白逼仄的階梯上,用微距拍海風穿過后的騾子耳朵,墻角里招搖的斑駁碎石。一連幾天,拍的都不甚喜歡,呆坐在山頂看斜陽。
一抬眼,發現有個人,跪在房頂拍一只黑貓。連綿的白屋頂,童話一般的小房子,他一連拍了十幾張,突然,黑貓從房頂上一躍跳過,那人的身體也隨著往前傾斜,只一下就會掉下去,我為自己的眼睛感到害怕,仔細一看,竟是靜流。
靜流帶我去看他這段時間的作品,又是些讓我吃驚的畫面。圖片讓我暫時和他站在同一個世界了,他眼中的圣托里尼是掛在魚線上的水珠,被咬掉三分之一的餅,騾子嘴里無序的牙齒。里面竟還有我沒有戴帽子的照片,陽光下我任性的流著汗,瞇著眼睛和海風擁抱,麥色的皮膚健康耀眼。
你跟蹤了我?
我可比你先到啊,只是我發現了你后,沒敢去打擾你。
靜流低著頭紅了臉,原來他很靦腆,這和我第一次見他時大相徑庭,我本以為他是個對愛情不認真的人。他發現了我的美,一直以來,我只看到十戶的美,只看到鏡頭里其他的美。突然想起伍佰說過的一句話:我在大街上失了魂,你找到了我。
這是他第三次觸到我心里。
不經意瞥見他左手的虎口,我的電話赫然印在上面,我驚訝著這一發現,不知是他剛記起的,還是無法抹掉的。
我們一起散步回來時,他牽起了我的手,我敏感地抽回來后,卻又后悔,明明喜歡他手心的溫度,為何不敢大膽一次?而以后的幾天,他的手卻沒有再伸過來。
我要離開圣托里尼了,靜流來送我,一大包食物,其中有沙拉醬,我知道他想讓我開心一點。車要開時,他說了一句話,我喜歡你,等你的答復。我一愣神,車就走了,靜流臉上有點失落。
我暗自許諾,等到靜流第七次觸到我心里時,我就回應他。七是個終結輪回的數字,佛有七級浮屠,基督教有七大守護神,自然光有七種顏色,音樂有七聲音階,一個禮拜有七天,十戶有七年之癢……我單薄的認為,七之后是新的開始,即使無法永久,也是有限中的最多,那時,我一定拔掉鋼釬,讓靜流站到我心里。
守約
這以后,很久都沒有見到靜流,他很忙,只從工作室得知他的只言片語,他又獲獎了。我很為他高興,但也有些落寞,這樣出色的男人,身邊肯定會有許多五光十色的女人。而我不想要城市里的公寓房子,我的心只容得下一處單人房。想把他忘了,但他的樣子,總像是隔壁無人接聽的電話鈴聲,吵得我無能為力。
拮據讓人沒有理想了,我已經把今后五年的時間,抵押給了藝術品投資銀行——五年里我拍的任何東西都不屬于自己。
生日那天,我學著靜流的樣子,把他送給我的沙拉醬拌到杯仔面里,膩膩的味道,吃到我哭出聲來,也沒有吃出開心的味道,門鈴卻響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這里?
工作室里一問就知道了,這可難不倒我。
來人正是靜流,他看到了杯仔面中的沙拉醬,我也查看著他虎口處的號碼。
靜流發現了我的眼光,解釋說,我只要一想你,就把你的電話再重新描一遍,所以,你的電話永遠都出現在這里,但我怕你不喜歡,所以,一直也沒有打來。
可你就敢直接闖到我家里來。
面對我的揶揄,他沒有回答我,樂呵呵的把剩下的面吃掉了,反而我顯得促狹。他吃完面后,嘴角掛的一圈沙拉醬竟也呈現出微笑,我肯定,這樣的面只有高興時才能吃。
我們追逐著在房間里拍對方的傻樣,靜流說要送我一件禮物,我一看是雙鹿皮手套,他讓我試試,我一伸手,左手的無名指一下發緊,我抽回來一看,一只戒指已經戴在了指頭上,我被觸到了,但時機還未成熟,這只是第四次。我趕緊往外擼,卻怎么也拔不出來。
靜流尷尬的站在一旁,親眼見證我粗魯地對待他送的禮物,見我手指已經紅腫了,就說,拔不下來就算了,我不會拿它要挾你的,就當是,是朋友送的生日禮物。
你別,我可不敢收你這么貴重的禮物。我被戒指逼急了,情緒有些失控。
突然,靜流拿起我的無名指放到了嘴里,他的舌頭溫柔的為我解開了束縛。戒指取下了,我的手背卻多了顆冰冷的水——靜流的眼淚。
靜流關上了門,我傷了他,我對他太壞了,難道就因為曾受過傷,就能理直氣壯地對人不信任?被靜流溫熱的口水染到的無名指,現在變得濕冷冷的。我有點恨十戶,他讓我失去了愛的勇氣。
棄約
有時,我會想,像靜流這樣的人,一定比常人敏感,因為,稍一遲鈍,好的東西就會倏忽而去。現在,我在他心里也只是曾經了吧,可我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想念他,一種關系被弄出了冬天的感覺,我不敢輕舉妄動,蟄伏在固執的堅持里,握著沙拉醬咒罵自己的懦弱。
靜流就這樣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
但某一天,我在一個圖片社里,發現了轉機。我的那張照片被放在一面櫥窗里,老板說,這是最近很紅的一個攝影師的愛人。
我問,這張什么價?
老板說,無價。
我找老板要了靜流的地址,我不會再等什么第七次了,有時候時間不能說明什么,愛對了人,哪怕是一秒鐘,也能變成一輩子。
靜流正在跟平面模特“周旋”,專注緊張,握鏡頭的虎口處仍是那個號碼的印記。我丟開帽子,給了他一個擁抱,像螃蟹一樣張牙舞爪,卷發散了一肩,他愣住了,但很快,吻就下來了。
我還以為你不要了我。我委屈地在他懷里撒嬌。
怎么會,以前我太著急,現在,我想等時間來讓你放心。
管他什么時間,我再不相信它了,它讓我總是傷害你,差點讓我失去你。
時間,這個人造的刻度,在它面前,我保守,不敢輕易說出自己的想法,總以為,只有擁有了時間的證明才算穩妥,可那些美好的瞬間,都因時機的錯過而消亡,我不再犯這樣的錯誤,不會再因曾經的傷痛而否定未知的幸福。
(編輯 劉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