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史記言,右史記事,這些都是可以留給后人的實錄,連君王本身都無權過問,這個職責如今的記者擔當了些。那些在臺上者,春風得意時指點江山,身陷囹圄后涕泣自陳,都是白紙黑字,不啻又是一個實錄。
史官有秉筆直書的,也有為尊者諱的。秉筆直書者進而掉了腦袋,這樣的例子不必再舉。而后人也不必因為有為尊者諱的地方,便疑及整個二十五史,相反卻應該從曲諱的地方探出隱情,才是正經的讀史態度。
東晉秘書監孫盛作《晉春秋》,直書時事。權臣桓溫見之,大怒,對孫盛的兒子說:“枋頭一戰確實失利,但也不至于像你父親所說的那樣。若此史遂行,自是關君門戶事!”枋頭,在今河南新鄉東北,東晉太和四年(369),桓溫北伐前燕,與慕容垂在此交戰,慘敗。惱羞成怒的桓溫終于亮劍,這是政治家的慣用伎倆。
這時孫盛已老,在家安度晚年。可脾氣依然是那個脾氣,方正嚴厲,一絲不茍。兒子們雖然也年過半百,但孫盛對他們的管束一點都不放松。因此,當兒孫滿堂跪在孫盛的面前,哭喊著求他改幾個保命的字時,孫盛就是不肯,不但不肯,還將他們罵了一頓。沒辦法,諸子遂私改之,保住項上人頭要緊。
孫盛估計也沒老糊涂,見子孫們突然不吵了,不哭不鬧了,而桓溫的侍衛也沒有破門而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孫盛也不吭聲,裝作不知道。原來,他事先已抄寫別本,傳之外國。及東晉孝武帝即位,購求異書,遼東人將別本呈上,與當時流行的刪改本不同,遂兩存之。
唐太宗要看《起居注》,擔心有什么不良的言行被載入史冊,褚遂良不肯。唐文宗要魏謨拿《記注》給他看,魏謨也不肯。吳兢寫《則天實錄》,語涉宰相張說不光彩事。身為宰相的張說暗地里懇求吳兢改數字,吳兢就是不肯,說:“若徇公請,則此史不為直筆,何以取信于后!”
史上確也曾發生過以寫書做交易的事,就如現在的記者做有償新聞。北齊中書令魏收撰《魏書》,憑自己的喜好褒貶人物,還大言不慚地對人說:“何物小子,敢與魏收作色,舉之則使升天,按之則使入地。”話講得很露骨,然而時人終是不服,謂之穢史。
即使如前四史之一的《史記》,魯迅先生盛稱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王夫之也對其提出批評,認為“司馬遷挾私以成史,班固譏其不忠,亦允矣”。此“忠”,不是不忠誠,而是指沒能信守史官的職責。表現之一,即是司馬遷對李廣與衛青的不同態度。
然而,群眾的眼光終是雪亮的,史官在史書上做手腳,除非手段極其特殊,否則終是要現身于陽光下。故余意,二十五史,縱有瑕疵,終是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