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漢字識中國
漢字是表達的工具但又不僅僅是,它還帶著與生俱來的歷史溫度和文化內涵。陳寅恪先生說:“凡解釋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確實,每一個字的誕生,都有諸多構成因素以及變化與演進特點。其中一些漢字甚至記錄和承載了文明的進程、文化的特性、民族的特點、國家的發展,它們構成了中華文化的核心,樹立了中華文明的旗幟。
“國”字記錄了中國歷史的重要訊息:從最初的定居點,到稍后的初級城市,到更加發達的都城,這些被稱為“國”的所在,是時代風云的匯聚之地。有“國”,就有“中國”,這個既是地理概念又是民族概念和文化概念的詞,在漫長的歷史時期內,始終爭議不絕。而今天我們所使用的“中國”,與古代的“中國”早已大相徑庭。
理清了“國”與“中國”變遷的脈絡,就了解了中國歷史的內核。
城市的雛形
公元前841年,是中國信史時代的開始。這一年,西周都城鎬京(今陜西省西安市長安區西北)發生了一件大事。大批平民襲圍王宮,逼使周厲王姬胡出奔,并險些殺死太子姬靜,幸虧有召公和周公出面平息了叛亂,鎬京才沒有陷入崩潰的境地。這一事件,史稱“國人暴動”。
這個“國人”和如今習見于報端的“國人”顯然不是同一個概念,因為參與暴動者僅限于生活在國都鎬京的人,國都之外的人自然不在“國人”之列。何謂“國人”?這需要先弄明白國字的內涵。
國字較早的寫法是“國”或者“或”,出現于何時,尚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迄今為止,在商代的甲骨文中尚未發現“國”與“或”的影子。周代早期的金文中,國字寫作“或”。
東漢學者許慎在《說文》中說:“或者,邦也,從口從戈以守一,一,地也。域,或又從土。”大意是,“國”字表示的是一片有士兵守衛的疆域。有人加以發揮,說這個“國”字表明一個國家應該具備四個條件:一是人口,以小“口”代表;二是土地,以“一”代表;三是軍隊組織,以“戈”代表;四是范圍,以大“囗”代表。
這個解釋富有哲理,但遭到許多學者的反對。古文字學家于省吾先生在《釋中國》一文中批駁說,許慎的說法完全出于臆測,殊不足據。他認為國字的初文與邑字的初文關系緊密,因此其本意當是指城、邑。這個觀點在后世的典籍中可以找到很多證據,比如《周禮·冬官考工記》的“匠人營國,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涂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其中的國顯然是城邑,而非國土疆域。
當然,早期的城邑必定很簡陋,大約就是定居的居民點,人口不多,也不會有明確的行業分工——絕大部分人還得當農民,春種秋收,在城邑周邊或內部的土地上勞碌。這樣的居民點雖然簡陋,卻是后世城市的雛形。既然是城,則城內城外必有分別,于是城內稱為“國”,城外不遠處謂之“郊”;相應的,城里人便被稱作“國人”,郊外的人被稱為“郊人”、“野人”或者“鄙人”。
這種稱呼一直延續到后世,所以公元前841年的那次重大事件,就被稱作“國人暴動”。但此時的國,其規模一定遠較早期為大,但數量卻少很多。
據史書記載,大禹之時,天下有“萬國”,可謂數量驚人。擠去點水分,估計數目也不會小。如此龐大的數目說明一個問題:這些國都很小。復旦大學教授葛劍雄先生在《統一與分裂》一書中曾說,那時候一個國不過是一個部落或一個宗族的聚居地,所以“大的也就相當于今天一個小縣城,小的大概只等于一個‘三家村’”。
“萬國”共存的盛況在商代發生重大變化。商代第一任君主商湯之時,天下大約有國三千,約六百年后,當最后一任商王紂在位期間,這個數字大約又銳減了一半。周武王姬發大舉伐紂之時,《史記·周本紀》上說有八百諸侯(實際就是國)在盟津(在今河南洛陽孟津)等他。
姬發最終在商郊牧野(在今河南淇縣一帶)擊敗了紂的大軍,然后經過一系列征伐,“滅了九十九國,降了六百五十二國”,把天下攥到了周人手里。周人施行的是分封制,據說姬發一口氣分封了一千七百多個諸侯,于是,西周時呈現出的景象就是,住在國都的周天子,統治著數不清的諸侯。等級雖不同,但周天子與諸侯們居住的城邑,卻都稱為“國”。
天下的中心
大約在西周初年,第一次出現了“中國”這個詞。
1963年,陜西省寶雞市賈村出土了一口青銅酒尊,上刻銘文:“惟武王既克大邑商,則廷告于上天曰:余其宅茲中國,自之辟民。”意思是說,周武王姬發攻克商的都城之后,舉行了一個盛大莊嚴的儀式,祭告上天:我已經占據中國,統治了這里的百姓。
這口青銅尊定名為“何尊”,其年代被確定為周代第二任王周成王姬誦之時,即公元前11世紀。何尊銘文是目前所見最早出現“中國”二字的實物證據。典籍方面,最早出現“中國”二字的是《尚書·梓材》篇,其文曰:“皇天既付中國民,越厥疆土,于先王肆。”這是周成王姬誦追述往事的一句話,大意是:皇天把中國的人民和疆土付與了先王。先王即周武王姬發。
于省吾先生以何尊金文和典籍互相驗證,認定“中國”這一名稱起源于周武王姬發之時。也就是說,這個古老的詞至少已有三千年的歷史。那么,當時的“中國”所指何處?
周代分封制下,周天子與諸侯所在的城邑都稱為“國”,但周天子的“國”與諸侯們的“國”卻又不同,因為周天子的“國”,也就是周的京師,居于天下之中的地位(至少周天子是這么認為的),所以稱之為“中國”。但這個“中國”的范圍并沒有保持太長時間就開始急劇擴大。周武王姬發去世之后,其子姬誦即位,是為周成王。此時,由于京師鎬京遠在西方,不利于控制東方諸侯,所以周公姬旦在今河南省洛陽市東北的白馬寺附近興建了洛邑,稱“成周”,又在今洛陽市區筑王城,并遷來大批周人,使洛邑成為周的陪都。洛邑地理位置優越,政治地位得到極大提升,久而久之,也被稱“中國”。
葛劍雄先生說,從此開始,“中國”就不再是指一個單純的政治中心,它開始擴大為地理中心。
“國人暴動”70年后,公元前771年,鎬京再次發生重大事變:關中西部的犬戎族攻破鎬京,在驪山之下殺死了周幽王姬宮涅。周平王即位后,倉皇遷都于洛邑。鎬京就此失去了“中國”的地位,而東都洛邑成為名副其實的“中國”。
偉大的東周時代開始了,但周天子的好日子也基本上過到了頭——東遷之后,周天子的權威日漸衰落,往日一呼百應的號令也不再起作用了。與此同時,四周一些實力雄厚的諸侯們卻逐漸強大起來,開始了“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吞并游戲。一番折騰,歷史進入“春秋五霸”的時代,齊、晉、楚、吳、秦等諸侯國相繼稱霸,吞掉小國無數,只剩一些大國繼續互相拼殺。此時,“中國”的范圍已大致相當于后世所謂的“中原”,包括了今河南、山西、山東的大部分地區。
春秋之后是戰國,秦、齊、楚、燕、趙、魏、韓等“戰國七雄”繼續著相互廝殺的宿命。隨著這些大國疆域的不斷拓展,“中國”的范圍也更加廣大。到戰國后期,葛劍雄先生說,“中國”所指區域,南達長江中下游,北抵陰山、燕山,西至隴山、四川盆地西緣,向東自不必說,齊國的勢力范圍到哪,“中國”的范圍就到哪兒。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帝嬴政滅了六國,一統天下,于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龐大“中國”出現了——秦的疆域所至,幾乎都可劃入“中國”的范圍。但邊遠地區不算,因為那里是蠻、夷、戎、狄之鄉,化外之地。此后的漢代也是如此:即便某個地方已經劃入帝國的版圖,但知識分子們依然不會稱其為“中國”,因為那里不是漢人的聚居區,文化也極其落后。
這就牽涉到另一個重大問題:“中國”不僅是一個地理概念,更是一個文化概念,并且始終夾雜著揮之不去的民族色彩。
心理上的“中國”
民族色彩在“中國”里的體現,古已有之。比如西周時的吳國與楚國,雖然也是受封的諸侯國,但因其地處偏遠,以“蠻夷”自居,所以長期被排斥于“中國”之外。“六王畢,四海一”之后,雖然吳、楚基本已算在“中國”之內,但某些少數民族聚居區,還是被視為非“中國”。
在漢代,對“中國”的理解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的“中國”,是指王朝的疆域范圍;狹義的“中國”,所指實際上是中原地區,因為那里既是漢人聚居之地,經濟也最發達。比如,赤壁之戰時,孫權就稱曹操控制的地域為“中國”。
此情在晉代始改變,北方興起的少數民族強大起來,將漢人的政權趕到了長江以南,他們自己則占據了傳統意義上的“中國”——黃河中下游地區。如此一來,偏安的漢族王朝在南方依然自稱“中國”,黃河流域的少數民族也把“中國”用在了自己身上。民族色彩在“中國”里就此被淡化,隨后完成統一的隋唐時代,則把南方和北方都稱為“中國”,而且分別修了《南史》和《北史》;后來元朝修史之時,更是一視同仁,分別修了《宋史》、《遼史》和《金史》。
少數民族政權之所以對“中國”二字耿耿于懷,還因為它是“正統”的象征,占據了“中國”,就可以“正統”自居,為自己的政權爭取到合法性。
歷史進入到明朝,“中國”發生了另一個重大變化:它開始轉變為一個國家概念。這個轉變,在外國人的著述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因為從明朝后期開始,來華的外國人已廣泛地使用“中國”、“中華”、“中央帝國”一類的詞來稱呼這個東方的國度,而不是像稱呼“大唐帝國”一樣稱呼明朝為“大明”,稱呼清朝為“大清”。
中國人自己也逐漸習慣使用“中國”來指代自己的國家,比如1689年清朝與俄國簽訂的《尼布楚條約》,其滿文文本就自稱“中國”。但正如葛劍雄先生所指出的,外國人所使用的“中國”與清朝政府所使用的“中國”尚有區別:外國人只是在指稱一個國家,與我們今日說法國、英國、美國相同,但清政府卻把“中國”當做“中央帝國”的簡稱,其中依然蘊含著天朝上國的妄自尊大。
直到1912年孫中山建立中華民國,“中國”才正式成為這個國家的名稱,一如美國之于美利堅合眾國、法國之于法蘭西共和國,僅僅是個簡稱。
“祖國美好如玉”
在漫長的歷史時間內,國字大多寫作“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于1950年代中期對漢字進行規范化,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漢字整理組廣泛搜集國字的異體字,竟然搜集到不下40種。在選擇哪一個字做規范字時,起了爭議。
繁體的“國”字,使用最廣泛,但筆畫較多書寫不易;“囗”字倒是簡單一些,而且在建國初期一度盛行,但極易與“口”字混淆;“囯”字歷史悠久,容易書寫,太平天國期間曾廣泛使用,但新中國人民當家作主,中間的“王”字不符合時代潮流;“囻”字倒是在政治上合格了,也曾使用于民國期間,可是過于生僻,恐怕人們難以接受……
最終,問題被提交至漢字簡化方案審定委員會,時任委員會副主任的郭沫若提議,“國”字里再加一個點,成為“國”,既便于書寫,又蘊含著“祖國美好如玉”的意思,于是全體通過。只是如此一來,國字最初的含義已蕩然無存。
鏈接:漢字釋義
帝:“帝”字在戰國以前專指天帝,戰國時始以指人間君主,秦以后為“皇帝”簡稱。中國古代歷史的敘述體系中,帝系是中國歷史之始,也是古代統治秩序之體現。
王:“王”字最早出現在甲骨文中,據考其本義為斧,唯王者可設斧扆。有學者進一步指出,王字本像斧鋮之立置形。古代氏族首領率軍打仗,斧鋮象征其軍事統帥權。進入階級社會,王為最高統治者稱謂。王權、王道、帝王文化等有其豐富內涵。
兵:“兵”是武器、戰士等與軍事或戰爭有關事物的統稱。兵這個字最初是“雙手持斤(斧)”的形象,并不是今天我們看來的“丘”和“八”。兵對中國文化的意義更重要的是“作戰的策略和方法”,也就是兵法。這是世界公認的中國智慧,如今已經運用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車:古文字中的“車”,是整個古代車的象形,后為簡化,只去了車輪部分,這就是今天的“車”字。車據說起源于黃帝時期,先秦以來,就根據不同的用途、等級劃分為不同的類型,最高級的可以嵌金鑲玉,最低級的是不加修飾的本色木材,由此形成豐富多彩的車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