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出生在大莊鎮柏子村村委會一個叫寇家村的小山村,離大莊鎮5公里,村里只有5戶人家,據說是很早以前從妥甸桂花井一個叫密察墳的地方搬來的。解放后,當地政府把村名改名為下新莊,與上面另一個村上新莊的村名相對應。
父親家世寒苦,世代目不識丁,靠幫工度日。為了維持生計,祖父年輕時就遠走景東,到川河幫工,后因染上瘴氣無錢醫治死在異鄉,至今不知尸骨在何處。父親7歲時,爺爺以大草烏治癆病不幸中毒而死,年僅40歲。爺爺去世后,家里只剩下祖母、奶奶和父親三人,為了活下去,年幼的父親不得不挑起全家的重擔,小小年紀就重又踏上我祖父的老路去川河幫工度日。
在異地他鄉,父親家世的不幸得到那里一位蘇姓田主的同情,因他年紀太小,安排他在榨甘蔗的榨房里趕牛打雜,生活上還給予一些照顧。有一次,父親因水土不服得了惡疾,要不是蘇姓的女老祖救了他,父親肯定是在川河就命赴黃泉,找我的祖父做伴去了。
那次病好后,家里窮得更是揭不開鍋,年紀尚小的父親只好辭去榨房里輕松一些的工作,跟著他人一起從景東挑糖出來賣,又從外地挑鹽去景東賣,一年四季冒著寒風酷暑奔走在景東和祿豐鹽井的遙遙山路之間。
1951年臘月,家鄉解放后的第一個春節前夕,父親迎來他美麗的新娘,我的母親楊金珍。
1953年,村里與對面羅家村勞動力弱、老弱病殘的貧困戶成立一個互助組,父親被選為組長;不久成立高級社,兩個村并為一個社,父親又被選為社長。第二年4月5日,父親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并被選為柏子村鄉鄉長。
1963年父親被調到縣糧食局糧油工作隊,后又被調到“四清”工作隊,先后在妥甸、云龍工作,后分配到縣農業生產辦公室工作。
1966年縣上一片混亂,縣農業生產辦公室被解散,原單位領導不知去向,父親不愿參與批斗他參加“四清”工作隊時的老隊長和其他領導,只好暫時選擇回家等候。
3個月后,父親再次找到縣委組織部去問,當時奪得了權的當權派理都不理父親,還趾高氣揚地說,你當時逃避斗爭,現在又想回來分勝利果實,世上沒有這樣好的事。
父親轉身就出了門。
回到家鄉后,父親先后被選為生產隊長、大隊長、生產隊長。父親只讀過一個月書,與許多貧苦農民家庭出身的孩子一樣,父親很想讀書,但因爺爺早逝,家中一貧如洗,窮人的孩子是注定讀不了書的。解放后,當了干部的父親一刻也不忘學習文化,憑著他的好學和聰慧,短短幾年間竟能記賬、讀報、學文件、讀毛主席語錄和著作,能寫信、算賬、算盤打得很好。他一生都尊重知識,尊重文化人。本大隊、本村有很多識文斷字的地富子女,父親當領導多年卻不為難他們,相反還在很多方面尊重他們的知識、尊重他們的文化。家鄉小學校里有兩位老師受到批斗,有一位還被錯誤地打成反革命,父親把他們接到隊里,安排他們做最輕巧的活計,名是勞動改造,實際上是保護。父親對小學校里所有的老師都很尊重,經常給他們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有時隊里分魚分肉,也要給老師們送去一份,公社中小學很多老師都是他的朋友。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父親在“文革”時期一直是家鄉小學校的“貧管”主任,成了老師們地地道道的“保護人”。
父親敢想敢干,隊里有一片上百畝的干田,父親提出要挖一條幾公里長的溝,把大片的干田變成良田,很多人都挖苦說,要是能挖通,老母豬都不吃米湯。父親聽到后并不辯白,而是頂著壓力,帶領民兵和隊里的青壯年腰系繩索,攀上幾十丈高的懸崖打眼放炮,終于挖通了大溝,變干田為良田,使本隊的糧食產量大增,畝產也創了全公社第一。此事上了省廣播電臺,聽說還上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村里有一個在國外當外援民工的青年在老撾都收聽到了,幾年后回來還一直在講這件事。
糧食豐收了,隊里有糧了,父親便憑著他的關系組織了伐木隊到外伐木,并把木頭順江放到當時云南冶金第三礦,賺得很多錢,都是當時票面最大的10元鈔票,隊里的社員從沒有見過那么多錢,怕擔風險,誰也不愿意背,父親靠他農民的智慧把錢裝進一個很舊的羊皮口袋里,用繩子捆了背著一路擠車住店、歇腳吃飯,安安全全地把錢帶回了隊里。他還曾組織工程隊在外挖路架橋,賺回錢給隊里蓋公房、興修水利挖溝打壩,給社員分紅,還通過與礦上的關系換回鋼軌在全大隊首先架通了高壓電線,使祖祖輩輩靠松明火把照明的小山村用上了“夜明珠”。突出的成績使父親得到了上級和群眾的認可,多次被評為各級先進受到表彰獎勵,也使父親在我們那一帶方圓數十里都很受尊敬,在全縣生產隊長中也很有名,多少年以后我到縣上工作,很多那時的領導提起來都認識他。
誰也沒有想到,父親在公房蓋好后檢查時,竟因一根窗檔拉脫跌下樓房出了事。
父親那次跌下房屋后就徹底地垮了。也許因傷太重,也許因為公社醫院本來就缺醫少藥,那次事故導致父親嚴重腰椎結核,從此就不能做重活了。
過去,父親的身體就像鋼鐵一樣強硬,他曾帶著隊里的民兵腰系繩索在大懸崖上打眼放炮,曾帶著伐木隊在崎嶇的山路上抬木頭、在波濤翻涌的江河里放木頭,曾大冬天脫光衣服下河摸魚,曾扛著獵槍四山八凹地去打獵,曾像所有的農家漢子一樣大碗喝酒,但那一次跌下房屋之后,父親就再也不是一個鐵骨錚錚的男子漢了,嚴重的傷殘使他40多歲就成了老人。
農村落實生產責任制,身為生產隊長的父親積極支持,并在全大隊率先承包,結束后不久便請求辭去隊長職務。
無官一身輕的父親盡管身帶傷殘,但他也被新的形勢鼓舞,也想發家致富。由于身體傷殘不能干重體力活,父親選擇了做牛生意。父親人緣好,熟人多,很快便小有收益。但是,就因為父親熟人多,相信別人,幾次在買賣中受了熟人朋友的騙,還有好幾起差著錢要不回來。這樣,父親的生意最后還是虧了本。
后來,年過50的父親選擇了栽桑養蠶,他說最信得過的還是政府。就這樣,父親成了大莊蠶桑站培訓年齡最大的一名學員。可是,由于當時價格不穩定,盡管父親帶著傷殘的身體艱難地栽了很多桑、養了很多蠶,到頭來還是虧了。
父親開始關心我的婚事,我十分不忍心地告訴他想去讀書,圓我的大學夢想。父親聽后很支持,鼓勵我去考。父親說他一生最大的虧就是沒有文化,他對大姐和四妹沒讀好書的問題,嘴上經常說:“讓你讀你不讀,怪誰?”內心深處卻常常自責。他一生對我們說的兩句話就是要好好讀書,好好工作。他對知識、對文化人很尊重,后來我和最小的妹妹都是老師,并且都寫文章發表,他很自豪,一再告誡我們不能誤人子弟。我把自己在報刊雜志上發表的文章拿給他看,識字不多的父親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一再問“是你寫的嗎?”還對我說:“可不能瞎寫亂寫,千萬不能寫假大空的文章害黨害國,誤老百姓。”
1993年,父親病重,大莊醫院檢查說是因過去傷殘影響,患風濕性心臟病。我曾幾次去看望,并提出把父親接到縣醫院檢查,父親說不用,忙你的工作,我年紀大了,無所謂。
1994年春節,我回家過年,父親住院已回家,看到他能吃飯、吃肉,也能喝一點酒,還跟我講一些事情,我心里很高興。正月初三,我因上高中畢業班第二天要補課,不得不告別父親回縣一中。臨走前,父親跟我講了很多事,還講到我的婚事,說這多年家中多事,又供兩個妹妹讀書,耽誤了,現在好了,要我抓緊點。說完,父親摟住我老淚縱橫,久久不愿放開。可惜,那時我竟沒有半點預兆。
2月15日上午,正月初六,我正在課堂上給高三畢業班補課,值班的老師突然來找我,說家里來電話,父親病逝了。我悲痛欲絕,上完一節課,匆匆到車站,坐班車往回趕。路上汽車顛簸,風景晃蕩,父親的臉也在我眼前晃蕩。一只很大的鳥從遠處的山崗上飛過,我追蹤著它遠逝的蹤影,猜想它是不是父親飛升上天的靈魂,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