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老了,可櫻花還在開放。老宅也許會在明年的某個午后,在炫目的陽光里轟然傾倒,把它從泥土中崛起的生命最終又歸還于泥土。而櫻花呢,明年一定還會開放的,就如此刻窗前那片紫紅的花潮,流淌在城市街道澄碧的上空。明年也將依舊。
我不知道為什么看到櫻花,自然便想起遠在鄉村的老宅?;蛟S是我的感官從燦若云霞的花陣,領悟到了生命的短暫和悲壯,故鄉那朽敗不堪的老宅,沉重的嘆息聲聲傳入我耳。曾經,老宅的生命,也如眼前這轟轟烈烈的花陣,演繹得如此生動、熱烈和美妙。而此刻,它真的老了,支撐著它的每一棵木柱,每一塊土坯,以及不再規整的瓦片,無不向外脈脈敘述著它那世紀的滄桑和對生命最后的渴望。
輕輕撥開門上斜插著的銹跡斑斑的鐵鎖,推開已骨瘦如柴的門扉,在一陣單調而吃力的“吱呀”聲中,門楣上飄落一縷細碎的灰塵,在陽光中輕舞,下墜,消逝,似生命的輕嘆。天井、正堂,堆滿雜物,凌亂不堪。檐下蛛網密布,一抹陽光從瓦縫跌落,停留在一只灰暗的蜘蛛身上,或許,它是現在老宅里唯一的生命。而它所在的位置,先前應該是屬于燕子的,燕子的窩就織在那里,因為很小的時候,一只乳燕曾跌落在我跟前,在燕子絕望的鳴叫中,我輕輕捧起她,送還了母親的愛巢。我知道,他們的生命從我爺爺時候就和我們天然的連接在一起了。在那些單調和貧乏的日子里,他們最先捕捉到春天的氣息,然后用上蒼賜予的清音,向我們講述一些春天的秘密。
掀開脆硬混白的油布,下面赫然隱著當年的石磨。經歷了世紀的滄桑,它的木柄依舊光滑如河里的鵝石。握住它,那些快樂甜美的日子似又鉆入了手中,奶奶那雙蒼老的手似又覆蓋在我的手上,一起使著力,這樣的推著,轉著,轉著,推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乳白的汁液溢滿磨盤,給堅硬的石磨注入了靈動的生命,淳樸的香氣溢滿了幼小的胸腔。而眼前的石磨卻粗糙不堪,在陽光下泛著沒有生趣的白,生命的跡象早已凝固成石壁上淡淡的紋痕。忽然的便心痛起來,奶奶在的時候,這石磨是那樣的生動,她走了,它的生命也就消失了,甚至老宅的生命。那么,誰又帶走了她的生命呢?上蒼么?那么,為什么要帶走呢?
踩著松脫的木梯上樓,可以覺知老宅在瑟瑟顫抖。樓頭土墻上鑿開的拱形小窗,是晾曬果脯最理想的天地。那里曾經晾曬著一個少年充滿浪漫的興奮、期待和幻想。他幸福的依在奶奶身上,嘴里嚼著柔韌的柿餅,遙望從遠方蜿蜒而來的山路,猜想在路的那頭有些什么,猜想著什么時候偶爾駛來的班車,會把在遠方的母親帶到跟前。那是兩代人守望的窗口,留下兩代人癡癡守望的身影。
老宅真的老了,站在少年身旁的母親也老了,在女兒青春閃爍的眼中,少年也老了,不老不行,不老說不過去。生命有如蒼勁枝椏上的一季櫻花,終究將散去。當然,終究也將傳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