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老全的自行車輪子把村口那條土路碾得揚起煙塵。這次坐在他后座上的是榮秀。榮秀身上的花襖已顯得小了,那是去年十六歲生日時大春送的。才一年,真是的,這個歲數的閨女,胸前身后,還有胳肢窩下面,撐得全是摺兒,連她自己都覺得不自在,不停地把衣服往下拽。蘇老全看也不看榮秀就說,甭拽了,到那兒就給你買新的。榮秀臉一紅,低著頭一聲不吭。
村子離縣城三十多里。四月的柳絮像叫春兒的貓,慌忙地蕩來蕩去。蘇老全一手扶把,一手伸到后面,趁榮秀不防,往她膨脹的胸上狠抓了一把。榮秀本能地撇開他的手,老騷棍子,我不跟你去了。蘇老全的自行車打了一晃,車輪在細膩的沙土路上畫了個蛇形曲線。不去,你真不去我就送你回家。可你爹拿的三千塊錢得一子兒不少還給人家。讓我摸一下怕啥,人是我找的,我不得檢查檢查?再說,到時候要是不落紅,人家真要下我一只胳膊呢。說著蘇老全又把手伸過來。榮秀這次沒再說什么,她知道他不敢把自己怎樣,就用雙手虛掩在胸前,把臉轉向正從目光消失的小村子。行,這奶子還挺瓷實,一摸就知道沒開過苞,我這手,哼。蘇老全得意地呲牙咧嘴,柳絮飛進嗓子里,他不住地咳起來,咳得渾身顫抖。
午后本該是明亮的。可小村在周圍深色山梁的圍攏下,卻顯得有些幽暗。記不清是哪一年,打蘇老全從城里販豆子回來,還戴著一副蛤蟆一樣的墨鏡,村里的消停日子就一去不返了。先是販干貨,榛子核桃。價錢賣垮了又改賣灌水的豬羊,結果公家帶著槍抄到村里,差點兒抓了蘇老全。這幾年,又興賣處女了,開個苞三千塊。開始大家挨個兒罵,楊大骨頭家的二哥還因為這事把蘇老全的門牙打掉了兩顆,可后來呢,為給二哥辦喜事,他們家的老丫頭翠兒還不是開了苞。這個頭一開就剎不住,先是翠兒,后來是桂芝和大鳳,這不,現在輪到榮秀了。
榮秀回過頭,小村已迷離起來。其實看不看還不都一樣,一年到頭就那么幾百斤蕎麥谷子,哪兒夠啊。滿山的柿子山梨,城里人來了說才值兩分錢一斤,這不是明搶是啥,整座山賣給他們也不夠全村的口糧。大哥跟西莊的三梆子他們去城里打工,走的時候說一個月能關一千塊,可一年多了,別說錢,連個音信都沒有。三梆子上次回來說,大哥在廣州倒服裝呢;可他這次回來又說大哥在上海蓋房子,還給過一個地址,寫信過去就再沒消息了。這個大哥,在家時爹娘最疼你,你就不記得咱爹的哮喘病每年都犯不?只要一沾蕎麥,馬上發作,發起來就要死人,整宿整宿拿被窩堆著躺不下。可咱這地方,種的是蕎麥,吃的是蕎麥,連拉屎擦屁股都用蕎麥桿兒,咋躲得開。每次犯病就得到醫院打吊針,可一打針就花錢,能借錢的地方都借遍了,本指望大哥寄錢回來,可這個大哥,咋就這么無聲無息呢。
蘇老全的車子拐過鐵姑娘橋,橋邊的柳樹被風刮得左搖右晃,既像高興又像驚慌。之所以叫鐵姑娘橋是因為這條水渠叫鐵姑娘渠,是當年農業學大寨時村里一幫姑娘挖的。其實說鐵姑娘也不完全對,里面也有結了婚的。玉婷嬸兒就是,挖渠時還帶著身子,非跟那幫野丫頭比每天挖多少立方,結果孩子掉了,再也懷不上,后來只得過繼她小叔子的二小子當兒子。不過多虧這條水渠,除了澆莊稼,村里年輕人最愛到這兒來。大春就是在這兒第一次牽榮秀的手的。你這手咋這燙?大春問她。她只顧低頭看渠里嘩嘩的流水,跟喝了燒刀子一樣暈暈乎乎的。算了,都啥時候了,還想這些干啥。那天晚上在渠邊,大春要是再用點兒力,要是甭管我疼啊疼啊的叫喊,也就沒今天了。哪個女人不得叫兩聲,不叫你們男人干嗎?一準說人家破鞋。男人要沒點兒牲口勁兒還不如牲口呢。強奸強奸,你不強咋成奸。
想起大春榮秀心里就隱隱作痛。他們是同學,應該說,是小學同學。因為上初中那年爹得了哮喘病,家里缺勞力,榮秀就不上學了。而大春是一直讀完初中的。不知從何時開始,榮秀到哪兒大春就跟到哪兒。榮秀上山采榛子,大春也上山采榛子,不光采榛子,還把自己筐里的榛子往榮秀筐里倒。榮秀下河摸蛤蜊,大春也下河摸抓蛤蜊。摸著摸著大春爹趕過來脫了鞋要打他,“你個小兔崽子,說是摸蛤蜊,你的蛤蜊呢?咋都跑人家筐里了?”看著大春挨鞋底子,榮秀好不落忍,連忙央求大春爹,“五叔,您弄錯了,這筐才是大春的。我剛來,那個空筐是我的。”去年原準備訂親,就讓蘇老全這個開苞給鬧的,五叔突然說要榮秀爹寫個字據,保證今后不收蘇老全的開苞費。“大兄弟,不是我矯情,我這聘禮就一份兒,糟踐了我拿啥再娶媳婦呀。”榮秀爹喝得滿臉通紅,“這事我明白,我給你寫還不中嗎。”邊說邊拿起桌上的干糧就是一口。剛咬下一塊,含在嘴里還沒下咽,榮秀爹的臉色就變了。他顫抖地問,里面有蕎麥?沒等人家搭腔就趕緊往家跑,到家已喘得不成個兒。家里人只好往醫院送,又是氧氣,又是吊針,這才撿回條命。
在送爹上醫院的一瞬,榮秀就預感到和大春的婚事已經結束了。爹這一進一出,沒兩三千塊下得來嗎?看看家里,到哪兒去湊這幾千塊錢。這天她下工回來一進門,就見桌上擺個三層的點心匣子,用紅繩子扎著,香氣撲鼻。蘇老全來了!榮秀馬上意識到,她恐懼也“期待”的時刻終于降臨。果然,她聽到里屋蘇老全正和她爹說話。“大兄弟,你說我這叫啥差使,死了連狗都不啃。我到哪兒給你借錢去。說白了吧,借給你你拿啥還呀。這也是沒法子不是。”榮秀爹嘆著氣,一口又一口,“閨女的事,她要不肯我咋能逼她。看在咱哥倆光著眼子一起張大,你還是給想個法子。”“大兄弟,該想的都想了。上次短我的二百塊還沒還呢,不要了,算哥哥我一點心意行不?可這次我是真沒折了。”接著又是榮秀爹一聲聲的嘆息,還有榮秀娘的哭聲和擤鼻涕的聲音。榮秀靜靜地走進里屋,“爹,娘,我去吧。”
這條沙石路沿著鐵姑娘渠,渠水流到哪兒,路就跟到哪兒。最后一次見大春,是爹收了蘇老全的三千元開苞費后的一個晚上。榮秀在渠邊的大柳樹下等他,可等來等去不見大春的人影。月亮越來越亮,榮秀的心也越來越涼。真是的,這是咋了,開苞費都收了,還見什么呀。她獨自一人往家走,快到門口,一個影子在眼前閃了一下。“大春。”榮秀喊出來。大春突然出現在榮秀面前,滿臉淚水。“我爹不讓我出來,把我鎖屋里。我從后窗戶跳出來的。”他們緊緊抱在一起,大春在榮秀臉上,頭發上,胸脯上和身體的任何部位瘋狂地吻著。榮秀軟軟地像塊緞子,聽任大春的擺布。當大春開始脫掉自己的褲子,榮秀卻死命阻止了他。“大春,聽我說,去找個好女孩兒吧。忘了我。榮秀對不住你。”那天晚上榮秀躺在炕上,心里靜靜涼涼的,像打了麻藥針。
蘇老全的車騎得并不快,他對榮秀說吃晚飯時到縣城就行。“那個時候正好。”說著回頭對榮秀一個壞笑。榮秀無言,她側過頭,不讓蘇老全被風撩起的小褂兒碰到自己的臉。蘇老全唱起“小寡婦上墳”。
七月子里呀七月七,咳咳,
天上牛郎配織女。
可憐我家中守炕席,咳咳,
哎嘿一喲喂,守炕席,咳咳,
我的死人哎。
他邊唱邊咳嗽,聲音難聽得像撕報紙。榮秀想起楊大骨頭家的老丫頭翠兒,本來水靈靈的閨女,就大我不到三歲,看現在成啥樣兒了。開苞回來嫁給了李萬友,一個快四十歲的瘸子。即便這樣也沒落著好,每天李瘸子不是打就是罵,張口閉口就是“你這個讓老爺們兒壓的”,翠兒簡直像贖罪似地給李瘸子干活生孩子,才幾年啊,撲楞撲楞生了兩個娃。想到這兒,榮秀渾身打了個寒顫,淚水轟地涌上來,又被自己拼命壓了回去。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小村早已無影無蹤。在路的盡頭,隱約可以感到縣城初上的燈火,像一雙雙貪婪的眼睛,等待獵物的到來。蘇老全基本不咳嗽了,話越來越少,車也越騎越快。可榮秀的心卻突然收緊,身上變得冰冰涼。“老全叔,我想解手。”榮秀對蘇老全喊著。“這就到了,都到跟前兒了。”蘇老全支應著她,腳下并無停車的意思。“我要尿褲了,我可尿了啊。”蘇老全只得停車,“就到這片葦子后面,快著點兒,跟人家說好天黑前,你可別跟我玩兒花活呀。”
榮秀撒完尿提上褲子,好像覺得沒撒干凈,還想撒,就再蹲下。可蹲下又啥也撒不出來,就這么折騰好幾回,最后還是站了起來。她把腰間的紅帶子使勁扎,拼命扎,恨不得勒進自己肉里骨頭里,再也不解開。扎著扎著,她哇地哭出來,邊哭邊向葦塘深處跑,深一腳淺一腳,泥土被她的步伐一片片揚起,甩在后面追趕的蘇老全身上。“你個小丫頭片子,跑,看我不打死你。”榮秀頭也不回,滿臉淚水地往前跑,越跑水越深,先是腳脖子,膝蓋,大腿,最后沒到腰。“蘇老全,你個狗日的,你再追我就死給你看!”榮秀轉身停止哭泣,對蘇老全大喊。蘇老全愣了,他看看榮秀,又看看榮秀背后的水面,梆當一下往地上一蹲,扯著脖子哭嚎起來。“大侄女,不瞞你說,給你開苞的是西莊煤礦的礦主大黑牙,他可是咱這兒說一不二的主兒。你要不去,他一準下我一只胳膊,你爹短人家三千塊錢,你琢磨吧,他能饒了你爹你娘不?到時候咋辦?這么著,叔再給你五百,就算叔求你行不?”說著蘇老全撲通跪在泥水里,磕頭不像磕頭,作揖不像作揖,渾身也濕透了。
天擦黑的時候,蘇老全的自行車終于轉進了五光十色的縣城。幾年前,榮秀跟大哥送干貨來過一次,可眼前的一切跟記憶全然不同。那時房子沒這么高,燈沒這么亮,人也沒這么多。她一下還是無法接受,為什么才三十多里就會這么不一樣。他們在一片輝煌的玻璃門前停下,榮秀認得那些放光的字是“光天大酒店”。蘇老全對里面一位穿紅色旗袍的小姐招招手,她笑語盈盈走過來,下臺階時,旗袍開叉處亮出的大腿一閃一閃,讓人覺得她好像啥也沒穿。蘇老全對旗袍說,麻煩你給姑娘找身衣服,剛才車子掉溝里了,瞧這一身泥。接著他示意榮秀跟旗袍走,“別急,我在門口兒等你。”他對榮秀的背影喊了一嗓子。
街頭燈火充滿曖昧和挑逗。蘇老全扔下剛抽完的煙頭,伸個懶腰,轉身向兩條街外的一間發廊走去。老板娘熟悉的面孔又在眼前浮現,一對兒奶子雖比不上榮秀,有點兒耷拉,但也夠勁兒,足以讓人心浮氣躁虛火上升。他抬頭瞥了眼酒店的玻璃門,嘴角流出一絲故作神秘的不屑,好像里面住著啥人都在干啥,他全部了如指掌。哼,這種事兒,怎么不得倆鐘頭兒。何況大黑牙這頭活牲口,等老子舒坦回來也完不了。要說榮秀這小娘子,唉,這干的叫啥事兒。
夜色漸漸幽深,有點兒像剛做完壞事的孩子,安靜得一動不動。蘇老全本沒想在發廊逗留這么久,可老板娘的火熱情懷讓他欲罷不能。好在就兩條街,他穿好衣裳匆匆往回趕,遠遠看到個姑娘站在酒店門口兒的臺階上四處張望。他覺得這女子很眼熟,可扎在腦后的馬尾辮兒,還有一身靚麗打扮,又讓蘇老全疑惑起來。直到走近了才猛然發現,原來她竟是榮秀。榮秀站在臺階上,顯然也看見了蘇老全。她沒作聲,等著蘇老全一步一趨走到她跟前。榮,蘇老全想叫榮秀,可話到嘴邊不知怎么又停住了。只見榮秀從懷里掏出一疊鈔票遞過來。
“這是一千塊,有你的那五百。把它交給我爹。”
“咋著,你不跟俺回去了?”
“跟我爹說,我會記著給家寄錢的。”
“真的不回去了?”
“蘇老全,你敢貪了這錢,我就叫大黑牙一把掐死你小孫子!信不?”
說完榮秀一轉身,消失在酒店大廳里。蘇老全站在原地沒動,只覺得有股涼氣從褲襠一直往上升,直奔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