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成立前后,一首名為《你是燈塔》(又名《跟著共產黨走》)的歌曲風靡全國,但因被指與蘇聯一首樂曲雷同而突被禁唱。二十余年后的“文革”中,紀錄片《南京長江大橋》中的配曲亦因被指與蘇聯的一首歌曲雷同而被禁映,要修改配曲后才能上映。
1940年6月下旬,抗大一分校駐在山東沂蒙山區的魯中根據地,正緊張籌備在“七一”召開該分校成立以來的第一次黨代會,要校文工團演節目,同時要創作新歌作為給黨的生日和校黨代會的獻禮。詞、曲創作任務分別交給年僅20歲的校政治部宣傳干事沙洪(原名王敦和)和年僅22歲的文工團副主任、魯藝音樂系畢業的久鳴(原名王岳)。接受任務后,兩個年輕人激動不已,靈感迸發。沙洪只用了十分鐘左右就寫好了歌詞:“你是燈塔,照耀著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著航行的方向。年輕的中國共產黨,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我們永遠跟著你走,人類一定解放;我們永遠跟著你走,人類一定解放。”拿到歌詞,久鳴也只用了十分鐘左右,就把曲譜寫出來了。曲調流暢激昂,有起有伏,結尾雄壯,卻并不復雜難唱。
這首歌創作出來后,很快就口口相傳,不脛而走,不翼而飛,廣為傳唱。先是在八路軍各根據地傳唱開來,很快又在被敵阻隔、遠在長江南北的新四軍根據地傳唱,再后傳到了國統區,甚至日偽占領的許多城市,也有人偷偷傳唱。抗日戰爭勝利后,這首歌傳唱更廣,在日益高漲的爭民主、反獨裁的學生運動中,人們高唱此歌;在迎接解放軍進城的群眾集會中,人們也高唱此歌……解放軍開進上海時,電臺開始播送革命歌曲,而《解放區的天》、《團結就是力量》、《打得好》和《你是燈塔》這四首則每天播放。
1949年10月1日,在開國大典上,組建不久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樂團演奏的為數不多的曲目中即有《你是燈塔》。成為開國大典的演奏曲目之一,本應是這首歌曲的光榮,是創作者的光榮,但沒想到,厄運因此而來。原來,在開國大典演奏此曲時,參加典禮的蘇聯文化代表團的一位成員對陪同人員說:“奏的曲子,像是蘇聯追悼歌。”
這本只是蘇聯文化代表團某成員個人的一句偶感,但當時對蘇“一邊倒”,以蘇劃界,以對蘇態度來分左與右、敵與我、進步與落后、革命與反動,蘇聯人隨便的一句話便是“圣旨”。抄襲蘇聯悼歌,還在開國大典上演奏……罪莫大焉。于是,這首膾炙人口、廣為傳唱的歌曲在10月下旬便被禁唱。久鳴背著這種“罪名”,被發配到河南一個小縣城,先教高中,后教初中,再后教小學,最后全家被下放到農村,“文革”中慘遭迫害,眼被打壞。
“文革”結束,萬物復蘇,久鳴看到了希望。1979年11月,他到當年直接處理此事的中共華東局宣傳部副部長、此時任北京大學副校長的馮定先生家中,向其說明幾十年前舊事的原委。久鳴寫道:“馮老對我很親切,一再說他那次輕聽人言,搞錯了,對不起我。”“別的同志告訴我,‘十年浩劫’中,馮老受罪不輕,飽經風雨滄桑,所以能體會到被誣者的心情。”(久鳴:《歌曲〈跟著共產黨走〉的曲折故事》,王濱主編:《永遠的歌聲》,濟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39頁)由于當時“禁唱”并無正式文件,只是口頭傳達、口頭命令,現在也無法以正式公文形式為其“平反”。為解決此事,馮定專門給久鳴寫了道歉信。得此信后,久鳴與其在延安“魯藝”時的老師、時任中國音協主席的呂驥聯系了《光明日報》,以在報上發表馮信和久鳴致《光明日報》編輯信說明原委的方法,為此事平反。
1980年1月15日,《光明日報》在《關于歌曲〈跟著共產黨走〉》的大標題下,不僅登出了馮定的道歉信、久鳴給報社的信,還將這首歌連詞帶譜登出。馮定在道歉信中誠懇寫道:“現回想起來,這件事如此匆忙,主觀地輕信人言,實在是太不應該了。是一種粗暴的工作作風!經過這數十年來的風風雨雨,我更能體會你被誣指的心情。”馮定反復表示:“我在這里向你賠禮道歉!”可以“用音協編輯部的名義發表這支歌的創作始末和在全國各地流行的情況”以示平反;“另外,我可以用個人的名義,發表對這件事的錯誤處理的經過,目的是向作者和作品賠禮道歉;另外,總結在執行黨的文藝政策方面的經驗教訓,對今后工作引以為戒。”至此,《你是燈塔》正式平反。1980年3月5日,解放軍總政治部文化部向全軍推薦的十二首歌曲中即有此歌。
《你是燈塔》因蘇聯人的一句話而遭殃,而“文革”中紀錄片《南京長江大橋》則因電影配樂主旋律被指與蘇聯歌曲《列寧山》相似,而引發一場風波。
1968年9月、12月,南京長江大橋鐵路橋、公路橋先后建成通車,由于“文革”中經濟一片混亂,乏善可陳,所以南京長江大橋的建成自然被當成“文革”的偉大成果予以熱烈宣傳。其實,此橋在1960年1月即已開工,“文革”前已建成大半了。為了宣傳這一偉大成果,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專門拍攝了《南京長江大橋》的彩色紀錄片在全國放映。長長的紀錄片不能只有畫面和解說詞,必須有配樂,此片自不例外,也配有音樂。1969年5月13日,周恩來總理審查通過這部影片,并指示:“這部影片也可以輸出國外。”該片立即在全國上映,同時譯制成英、法、阿拉伯等語版發向國外。
沒想到,三個月后有人向江青打小報告,說這部電影配樂的主旋律是從蘇聯歌曲《列寧山》中抄襲而來。江青立即調看電影,專門聽了音樂資料,認定抄襲了《列寧山》,勃然大怒。從60年代初起,中蘇關系破裂,中共開始嚴批“蘇修”,“文革”的發動即與“反修防修”有密切關系,“蘇修”進一步“升格”成比“美帝”還要可惡的“社會帝國主義”,被認為是中國的頭號敵人。此時,也以蘇劃界,以對蘇態度來分左與右、敵與我、進步與落后、革命與反動,只不過與50年代正好相反,略有“親蘇”即罪莫大焉。1969年8月16日,姚文元嚴斥道:“現已查明電影《南京長江大橋》確實采用了蘇修《列寧山》的一句曲調,出現多次,這是一個嚴重的政治錯誤,這說明文藝戰線上階級斗爭很尖銳,而新影有的人員對蘇修靡靡之音竟采取了販賣容忍、投降的態度。”“認真檢查有無別有用心的破壞,有關人員做出自我批評。”江青接著批示:“還有下流小調,美其名曰‘民歌’,情郎妹子等等。”“該制片人竟對抗中央批指示,背著中央販賣毒素,要嚴肅處理。”
江青馬上在京召開有關文藝界人士的大會,在會上作了長長的訓話。她回顧自己領導“文藝革命”與“文藝黑線”斗爭的歷史,說毛主席講文藝界存在著一條又長又粗的黑線,挖掉這條黑線,還會有新的黑線。現在,“文藝黑線”又回潮了,居然有人拾起現代修正主義文藝的牙慧,把蘇聯歌曲《列寧山》中的旋律塞進歌頌我們南京長江大橋建設的紀錄片,是可忍,孰不可忍……由于影片中沒有創作人員署名,江青下令要查清作曲者是什么人,并指示此片必須修改配樂后才能上映。于是,這部影片立即從全國電影院和農村放映隊統統撤回,發往國外的全部追回,已發行的幾百部拷貝全部報廢,大批尚待發行的也全部追回,要修改配樂后才能重新上映。
遵照江青指示,有關部門派“聯絡員”進駐新影廠,“揭階級斗爭的蓋子”,開始“清查”。制片人作檢查,負責音樂者一次次在大會、小會上“請罪”、交代,音樂工作室干部全部被審查,成立“專案組”對有關人員進行全面政治歷史審查,凡是先看過這部電影的都要調查、了解。一時間,新影廠人人自危。
查來查去,終于查清作曲者是上海電影樂團的青年演奏員樂祖風。樂當時才24歲,本是長笛演奏員,但對作曲感興趣,“文革”中老作曲家紛紛被“打倒”,他與幾位青年作曲家一起為當時拍的一些紀錄片、科教片配樂。他們還創作了不少音樂片斷,錄好音保存在上海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音樂庫,作為備用音樂素材。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拍好《南京長江大橋》后,未找專人創作配樂,而是四處尋找合適的音樂素材作為配樂,找來找去,最終在上海科影廠音樂資料庫里找到一些音樂素材作為影片配樂,并以樂祖風為紀錄片《上海歡慶建國十八周年》所寫的一段標題為“抓革命,促生產”的音樂為主旋律。清理、批判完“蘇修”,還要落實江青對“下流小調”、“情郎妹子”的指責。不過,有關人員一遍遍看影片,反復研究,還是找不到“小調”和“下流”的音樂,一頭霧水。最后,只得把兩首帶有民族風格的插曲《橋工想念毛主席》和《中國工人有骨氣》重新改寫,作為交代。江青、姚文元的有關批示隨后以“中央文件”的形式下發。(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音樂工作室:《文化專制主義的一場浩劫:“電影〈南京長江大橋〉音樂事件”真相》,《人民音樂》,1978年第2期)
由于與上海有關,上海有關方面立即召開全市文藝界大會,逐字逐句傳達江青講話,強調江青講話為文藝界敲響了警鐘,說明對現代修正主義文藝思潮的斗爭一刻也不能放松……好在經查明,樂祖風的家庭情況和本人歷史一清二白,這首樂曲又并非他專門為“大橋”創作,而是新影廠“自找”配樂的,所以對樂并未深究,但還是在大會上點名批評了他,說雖然他是年輕人,但作這樣的曲子說明他深受“文藝黑線”的影響,是受修正主義文藝流毒影響的具體表現,應當對其進行“幫助”。會后,樂祖風被迫在上海電影樂團作檢查,表示自己在作曲時雖然沒有想到《列寧山》的旋律,但腦子里確實殘存著蘇聯音樂潛移默化的影響,表示愿意進一步加強自我改造,肅清在靈魂深處的修正主義文藝的流毒。(袁晞:《社論串起來的歷史》,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23頁)
前后這兩段音樂都因與“蘇聯”有關而遭厄運,但反映的時代背景大不相同。“音樂之聲”,的確是“時代之聲”的反映。其中反映出來的對文藝創作自主性的制度性保障問題更引人深思,所以,馮定先生在給久鳴的道歉信中不僅再三道歉,還語重心長地強調要“總結在執行黨的文藝政策方面的經驗教訓,對今后工作引以為戒”。
(選自《歷史,何以至此》/雷頤 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