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十年“文革”浩劫中的法制狀況,有段公案常被提及。
當年,紅衛兵沖進中南海,要揪斗劉少奇,無奈之中,他拿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說我還是國家主席,我有憲法保證的權利!憲法保障每一個公民的權利不受侵犯!然而,在紅衛兵“毛澤東思想萬歲!”“無產階級專政萬歲!”的高呼聲中,堂堂國家主席,逃不脫被批斗并最終被迫害致死的宿命。
情急之中,連國家最高領導人都不得不搬出國家根本大法——憲法,從中尋找法律依據,無數普通民眾,談何法律保障?在“文革”那風雨如晦的年代,數以萬計的人因莫須有的“現行反革命”、“陰謀叛國”、“特務”等罪名被判處死刑慘遭殺害,成為冤魂。更有甚者,造反派手持紅寶書,念出“最高指示”,便可代表人民宣判死刑。“文革”十年,具體被害人數,或許永遠都將成為一道無法破解的歷史謎題。
“砸爛公、檢、法”
1966年5月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在北京召開,16日通過了《五#8226;一六通知》,中央決定設立中央文化革命小組。8月,八屆十一中全會上又通過了《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一場“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十年浩劫,在造反派奪權、實現“全國一片紅”口號中,已然山雨欲來風滿樓。
“文革”初期,對中國法制的公然踐踏,其流毒之廣,首推“砸爛公、檢、法”運動。
“文革”剛一開始,身為公安部部長的謝富治,與“文革小組”成員遙相呼應,奪了北京市公安局的權。受此影響,北京市公安局有1600多人受到迫害,72人被捕下獄。不僅如此,謝富治還伙同康生等人,指使、策動奪取了北京市的領導權,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鄧拓自殺,副市長吳晗等被迫害致死。
為鼓動造反派接管公安事務,1966年12月31日,謝富治與周恩來接見了北京政法學院造反組織“政法公社”。謝富治“突發奇想”對造反派說:“你們是不是可以搞一個試點,把西城公安分局完全包下來,由你們去管。”當時,周恩來憤怒地反駁道:“這是你說的,我不能同意!這事你決定不了,我也決定不了。這樣大的事,要經過政治局常委討論,還要請示主席批準才行。”
在破壞公檢法正常秩序上,謝富治可謂不遺余力。1967年8月7日,謝富治在公安部全體工作人員大會上發表了“謝八七講話”,公然提出“砸爛公、檢、法(公安局、檢察院、法院)”的口號。隨即,全國的公、檢、法系統大多因被造反派強占而陷于癱瘓。據統計,“文革”中除西藏外。全國公檢法人員中有3.4萬余人遭到打擊迫害,其中被逼死、打死的1200余人,打傷致殘3600余人,拘捕判刑1300余人。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一時間,從北京到地方,冤獄遍及中國。隨之而來的“一打三反”運動,更成為中國現代法制史上最沉重的一頁,成千上萬人因反對極左路線的倒行逆施無辜蒙冤,身陷囹圄,直至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把隱藏的敵人挖出來”
國際形勢的風云變幻,使得國內斗爭更為激烈。1969年,中蘇珍寶島邊境沖突爆發,此后,蘇聯企圖動用核武器對中國實施“外科手術式”打擊的陰云一直不散,國家領導人一度由北京紛紛轉移疏散到各省市。
由于中蘇交惡加劇,一些國家領導人認為:蘇修正在加緊勾結美帝,陰謀對我國發動侵略戰爭。國內的反革命分子也乘機蠢動,遙相呼應,這是當前階級斗爭中值得注意的新動向,因此要求全黨:“放手發動群眾,打一場人民戰爭,掀起一個大檢舉、大揭發、大批判、大清理的高潮”。
1970年1月31日,中共中央發出《關于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的指示》(中發[1970] 3號),此前,毛澤東對此批示“照辦”,此即所謂“一#8226;三一指示”。文件規定:要加強各級革命委員會和軍管會對公安工作的領導,建設一支無限忠于毛主席的公安隊伍。
《關于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的指示》明確要求:要放手發動群眾。用戰備的觀點,觀察一切,檢查一切,落實一切。使群眾認清,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是一場激烈的階級斗爭,是打擊帝、修、反“別動隊”的斗爭,是打擊蘇修侵略陰謀的斗爭,實際上也是一項重要的戰備工作。號召廣大群眾,對反革命分子檢舉、揭發、清查、批判,從而把隱藏的敵人挖出來。
同時,“要大張旗鼓地、廣泛深入地做好宣傳、動員。殺、判之前要交給群眾討論,‘做到家喻戶曉,人人明白’。殺、判時要召開群眾大會,公開宣判,立即執行。這樣才令人心大快,敵人震懾。”“對于那些氣焰囂張,罪惡累累、民憤極大、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反革命分子,要堅決殺掉。”
2月5日,中共中央又發出《關于反對貪污盜竊、投機倒把的指示》和《關于反對鋪張浪費的通知》,指出“一小撮階級敵人不僅在政治上伺機反撲,而且在經濟領域里向社會主義也發動了進攻”。根據上述指示和通知,全國迅速開展“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反對貪污盜竊、投機倒把、鋪張浪費”的行動,史稱“一打三反”運動。
這場運動的重點是“打擊現行反革命分子”。雖然中央也提出“要嚴格區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嚴格地審查捕人和殺人的名單”,但在錯誤的形勢估計和極左路線的影響下,各級革命委員會和軍管會掌握生殺大權,制造了大量冤、假、錯案,很多人被無辜殺害。
遇羅克因寫作《出身論》,駁斥“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血統論”,身陷囹圄,其罪行在“一打三反”中迅速升級,最終于1970年3月5日以“現行反革命”罪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一個多月后,原北大歷史學系學生沈元同樣難以幸免于難。
沈元之死,“我要人,我不要紙,不要紙啊!”
沈元1938年生于上海,是臺灣新竹清華大學前校長沈君山的親表弟。據《一個天才青年的悲劇》描述:沈元出身書香門第(其父沈鵬畢業于美國麻省理工學院),一個戴著一副近視眼鏡、身體孱弱、面皮白凈的書生,靦腆少語,循規蹈矩,從來沒有得罪任何人,也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1955年,17歲的沈元以全國高考文科總分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專攻秦漢史。雖然志趣是研究中國古代史,沈元卻并沒有鉆進故紙堆,反而心憂天下,關注現實。1956年,因摘譯赫魯曉夫否定斯大林功績的“秘密報告”,同時宣稱應當追究“個人崇拜”得以產生和盛行的社會制度,沈元在“反右”運動中被定為極右分子。1958年,沈元被開除學籍并發配到北京西郊門頭溝的齋堂背石頭,修水庫,進行為期三年的勞動改造,后因表現良好被摘掉了右派的帽子返城。
此后,沈元接連在《歷史研究》雜志上發表了《〈急就篇〉研究》等文,在學界引發強烈反響。《急就篇》本是漢代的蒙學課本。沈元認為,《急就篇》是“漢代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此文開辟了研究漢代社會性質的新思路,郭沫若見了此文后,稱作者為“神童”。
1962年,沈元被推薦到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副所長黎澍看了沈元的文章后予以破格錄取。1963年第一期《歷史研究》發表了沈元的《洪秀全與太平天國革命》一文,全文五萬余字。《人民日報》摘錄萬余字,予以轉載,以《論洪秀全》為題,刊登了一個整版,史學界為之轟動。建國以來,《人民日報》從未以這樣大的版面刊載學術文章。
沈元顯示了才華,也招來了忌恨。有人向中宣部告狀,說沈元本是右派,報刊這樣發表他的文章,公然宣揚“白專”道路,與毛澤東提倡的“又紅又專”背道而馳。重用右派的“沈元事件”爆發。
毛澤東秘書田家英為此專門打電話給黎澍:有人給毛主席寄來了油印材料,揭發“沈元事件”。好在落在我手里,主席見了不知會怎么批。你趕快來一趟!田家英告誡黎澍:“你們千萬要注意!”后來沈元發表文章就不能用真名了。“文革”一來,黎澍首當其沖,成了“反動學術權威”,被批為“招降納叛,網羅牛鬼蛇神”,斗黎澍時,沈元一同陪斗。
1968年9月1日,不堪凌辱的沈元突發奇想,用黑色鞋油涂抹在臉上身上,假扮成黑人,欲闖進外國駐華大使館尋求政治避難。此舉被使館門口的中國警衛人員識破,沈元當場被捕。兩年后,隨著“一打三反”運動的到來,沈元以“叛國投敵”罪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1970年4月18日,沈元在北京被槍決。北京市“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簽發了一份布告,行文如下:
現行反革命叛國犯沈元,男,32歲,浙江省人,偽官吏出身,系右派分子,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實習研究員。其母系右派分子,其兄因反革命罪被判過刑。沈犯頑固堅持反動立場,書寫大量反動文章,大造反革命輿論,并企圖叛國投敵,于1968年9月1日,化妝成黑人,闖入了外國駐華使館,散布大量反動言論,惡毒攻擊我黨和社會主義制度,誣蔑攻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文革”結束后,沈元得以平反,宣告無罪。當沈元的母親拿到平反通知書時,白發蒼蒼的老人號啕大哭:“我要人,我不要紙,不要紙啊!我送走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聰明絕頂、才華橫溢的兒子,為什么現在還給我一張紙?我要人啊!我要人啊!”“平反”難以平息母親的悲憤,不知可否撫慰早逝的生靈?
北大當年劃為右派的710余人中,除沈元外,還有6人被執行死刑,中文系54級學生林昭難逃其厄。最初,林昭因公開支持北大學生張元勛的大字報“是時候了”被劃為右派,隨即又以“陰謀推翻人民民主專政罪,反革命罪”判刑20年。1968年4月29日,36歲的林昭被秘密槍殺于上海龍華。臨刑前,她在血書中寫下:“歷史:將宣告我無罪!”她的家人沒有收到死刑判決書,卻被告知要上交槍殺她的子彈費。林昭后來雖被平反,曾經鮮活的生命卻再也無法復生。
死刑判處權下放省市一級,各地掀起草菅人命狂潮
“一打三反”運動有一個很突出的特點,即是生殺大權由最高法院下放給各省、市、自治區:“殺人由省、市、自治區革命委員會批準,報中央備案”。這樣,判處死刑便無須最高法院認定,只不過備案存檔而已,有些地方甚至把判處死刑的權力下放到了縣一級,大迫害浪潮由是遍及全國。
1970年1月,貴州貴陽市建筑公司女技術員馬綿珍張貼了一張大字報,批評省革委會主任蘭亦農,被警方拘留。此后她成為階級斗爭的“樣品”,被貴陽市各單位輪番“借”走,以接受“革命群眾”批斗教育。2月25日,馬綿珍被“借”到了貴陽市糕點廠。在該廠的批斗會上,她喊出了“打倒林彪!打倒江青!”的口號,被當場擊倒,嘴里堵上浸了油漆的抹布后,遭正式“逮捕”。
從當天起,馬綿珍以絕食相抗爭,貴州省革委會指示公安局一定要讓她活到槍決的那一天,強行給她鼻飼。5月10日,在貴陽春雷廣場20萬人的公審大會上,馬綿珍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當時,因擔心呼喊“反動口號”,她嘴里被塞進了壓舌器,外面再戴上一個口罩,以免革命群眾見了心存異議。宣判會結束后,她又被拉上卡車滿城游街。直到下午4時才被拉到郊區野地,按成跪姿槍斃,死時年僅30歲。
除了單個批斗,把“現行反革命”集中起來批斗也是常有之舉。1970年夏,南京市就槍決了兩批“現行反革命分子”,每批24人(其中有兩三名刑事犯)。在五臺山體育場召開萬人“公審大會”后,24名犯人被分別押上12臺卡車,每臺押兩名,開赴江東門刑場。卡車一路行進時,每臺卡車前方兩側各架一挺機槍,后面是一二十位全副武裝的軍人,兩名犯人立在后邊,面朝車尾,掛牌游街示眾。事前,革委會當局已經嚴密組織沿途各街道委員會,劃分了各自組織群眾觀看游街的地段。被通知觀看游街的群眾必須出席,且需自帶板凳,端坐街道兩側等候游街車隊,接受活生生的“階級斗爭教育”。從五臺山體育場到江東門的刑場,沿途安排的觀眾竟有百萬之眾。被槍決的包括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馬列主義編譯局俄文翻譯王同竹、南京市第二中學校長王飛等。
當權者主觀臆斷的隨性而為,同樣致使草菅人命。甘肅靜寧縣農牧站的女技術員毛應星,當年在蘭州農業學校被定為右派,在夾邊溝勞改農場“勞動教養”幾年后,回到蘭州。學校認為她不配再當教師,將她送到靜寧縣。“文革”中,她發了些議論,如“現在就是有一些奉承的小人,將毛主席包圍了”等等,于是被判處5年有期徒刑。1970年4月,甘肅省革委會再次討論她的案件時,由于她的哥哥在美國,省委負責人說了一句“殺!很壞,家庭是反動的。”于是。9天之后,有人發現她倒在了城外的一塊麥田里。
為劉少奇鳴不平的人也在打擊范圍之內。湖北安陸縣財稅所王竟成認為“處理劉少奇是強權代替公理”,巨大壓力下,他依然堅持自己的判斷,說“砍頭也只矮五寸”,結果于1970年4月23日被槍決。
在那個畸形的年代,一言不慎往往招來殺身之禍。陜西安康縣農民易道均,因住房窄小、陰暗無光,無法張貼毛澤東標準像。聽到小孩呼喊“毛主席萬歲”時,他說了一句“哪里能活一萬歲”,便成“現行反革命”,被縣軍管會判處死刑,于1970年6月槍決。
為防止呼喊“反動”口號,行刑前,“反革命分子”大多舌頭被麻繩等勒住。“文革”中還有個慣例,被槍斃的“犯人”,不允許家屬當場收尸,以便讓廣大人民群眾通過血腥的殺人現場,接受觸及每個人靈魂深處的階級教育,以達到狠狠打擊階級敵人搗亂破壞的目的。
社會失控導致的目無法紀,令數以萬計的人成為冤魂。1970年的“一打三反”運動,使得“文革”中“依法”被槍決的“反革命分子”激增。據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三中全會以來重要文件匯編》記載:“文革”結束后最高法院向中共中央報告說:1970年“一打三反”運動中錯判死刑最為突出。寧夏錯殺70人中,1970年判處的有68人;天津市錯殺的28人中,1970年判處的有22人。
應當指出,在那亂捕亂殺的狂潮中,也有正直的司法工作人員履行職責。安徽合肥市一家無線電廠挖出了一個“三民黨”反革命集團,全案二十一人,合肥市中級法院判處其中四人死刑。二人死緩,一人無期徒刑,其余都判了有期徒刑。安徽省高級法院的法官汪崇啟接到報審的案卷后,進行了仔細核查,查明該“反革命集團”的“張貼反革命標語”等罪名,全部是辦案者為了揪出一個反革命集團邀功,通過刑訊逼供、誘供而編造出來的。最終案情澄清,被告開釋。
“一打三反”運動,將眾多無辜者的生命打得粉碎,而極左路線的肆虐,并未因這場運動的結束而收斂。少數人的努力,終究難以力挽狂瀾。“文革”后期,在“批林批孔”,“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等風潮中,各種冤案仍在各地層出不窮,張志新就沒有熬過此劫。
因公開揭露林彪、江青一伙篡黨奪權的陰謀活動,為劉少奇等人鳴不平,頗有音樂天賦的張志新先是被捕,1975年4月4日,被關押6年后,她以“現行反革命”罪慘遭割喉殺害,時年45歲。老母親得知消息后,“倒在床上3天沒起來。只能蒙著被子低聲抽泣,都不能放聲痛哭”。
“文革”中眾多被隨意、錯誤宣判死刑的人,不僅僅是個體的悲慘遭遇,更是整個中華民族的不幸劫難,至今依然是國人心中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痛。很多生命,來不及申訴便湮滅;很多青春,還沒綻放便凋零,或許這就是歷史的吊詭——“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至于“文革”中究竟有多少人因死刑等非正常死亡,答案或許永遠無人知曉。據《中國國情總覽》統計,僅1970年2月至11月短短10個月間,全國共抓捕了“現行反革命分子”等28.48萬名。
(選自《文史參考》2010年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