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誰守身如玉

一

那年暑假，我沒有回家，到一家酒店做了短期服務生，工作職責主要是打掃房間衛生，給客人送水。偶爾人手不夠的時候，還客串下傳菜生。酒店里數十個女服務員，大都面容嬌好，身材如柳。其中不少竟是“小姐”。小姐們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臉頰上抹的粉常讓我想起學校周邊的石灰墻。對她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叫葵花的女人。

葵花是湖南人，但普通話講得很好，初次見面時我還以為她跟我一樣是學生呢。但葵花不是。當然不是?？]事的時候喜歡找我聊天。其實不光葵花，很多女人都喜歡找我聊天。她們會問我，兄弟，還是雛吧，要不姐姐幫你破了？有的比我年齡小，就發嗲地叫我哥哥。哥哥，哥哥，小妹做夢都想跟你那個呢。我臉紅得像茄子，板著臉不理她們。倒是葵花不一樣?？ㄓ幸淮尉谷桓艺劺畎?。葵花說她小時候最喜歡讀李白的詩了，比如床前明月光，比如疑是地上霜。這都讓我對她刮目相看。起碼，葵花精神上要比她們純潔啊。

有一次，我問葵花為什么要來干這個，葵花竟然還流了淚。葵花的淚很像早上向日葵身上的露珠，一粒粒撲簌簌地往下落。我從口袋里掏出疊餐巾紙遞過去，葵花就一邊擦一邊繼續流淚。葵花這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很讓人懷念楊白勞家的白毛女?？ǜ艺f，他父親得白血病死掉了，死前欠了一屁股債，母親在家收破爛，家里還有個上初中的弟弟。我聽后心里很凄慘，感覺該流淚了，卻老流不出?？傆X得這些話像被某人說過似的。

酒店里有個經理姓茍，人都叫他茍經理。他每次聽人叫他就會樂呵呵地笑。彷佛人家叫他茍經理是件很有趣的事。茍經理很會交際，認識不少名流。茍經理也很花心，很色，很流氓?？ǜ艺f，每個想在這干服務員的，都要先過茍經理的面試。其實，與其說是面試，倒不如說是體檢。體檢的地點是酒店的客房，體檢的工具是客房里的床加上茍經理的身子。茍經理個子不高，身材偏胖，我很難想像這頭豬一樣的東西壓在別人身上時他身下人的凄慘樣。估計把臉蒙上會舒服些吧?？ǜ艺f，她剛來的時候也伺候過他。他那家伙這么大，葵花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拉出塊十厘米左右的空間，嘿嘿笑著說，不中用的。

茍經理對我倒是熱情。嗨，王同學，他經常叼著顆中華煙，眉飛色舞地跟我講，以后畢業了來我這干，我給你個總經理助理當，要啥有啥。你們書里不是講，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美嬌娘嗎？老子這店里啥都有，都有，咳咳。茍經理嗆了一口煙，順手把煙一扔，媽了個逼的，竟假煙！說完就挺著肚子走了。我每次看到他那熊樣，就感覺社會很無恥。

二

我不記得哪一天，葵花突然說她愛上了我。你不信？我也不信！可葵花說是真的。葵花說他閱人無數，但從沒有見過我這么儒雅的男人?？ㄕf她小時候就特別喜歡有書卷氣的男人，葵花還說第一次見到我時就愛上我了。不過我知道，葵花流著淚說，像我這樣的風塵女子，是不值得你去愛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就只好一次次地遞餐巾紙給她。你別哭了，其實你在我眼里一直都是好女孩兒。我勸她。她卻哭得更賣力了，眼淚稀里嘩啦的，像大雨傾盆。我們私奔吧，我在這一分鐘都待不下去了！葵花突然抱住我瘦弱的身子，緊緊地貼住我?？ǖ娜榉恳才Φ赝倚靥派喜?。茍經理的體檢工具就在我身旁，我感覺葵花正在把我往那拽。我忽然很害怕，就使勁掙脫出來。我說，你這是干什么呀！葵花突然冷笑，你是嫌我臟，對嗎？你還是嫌我臟！葵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我推開門，正好遇到茍經理，茍經理問我里面咋了，我說沒咋，茍經理就推門進去了。不一會，我在老遠的地方都聽到葵花的叫聲，殺豬一樣，還一次次地重復著說舒服。我知道她那是叫給我聽的，心里很愧疚。

我在酒店干了一個月左右的時候，有一天晚上，遇到兩伙人打群架。就在我們店里。緣由是一個男人的老婆給另一個男人做了小三，不巧的是三個人都在我們店里吃飯碰上了。兩邊都不是好惹的主兒。養小三的男人起初吃點虧，被小三的老公摑了兩巴掌，于是一個電話，叫來七八個弟兄。那邊的也不示弱，跟過來一群好漢。兩廂爭斗，我們酒店損失就大了。起初保安還敢上去意思下，后來見人打瘋了，就四散而逃了。我們的茍經理竟很勇敢地迎了上去。你，你們，你們知道這是啥……話還沒說完，就被人一拳頭撂桌底了。

服務員們掐腰站在那看戲?？ㄒ苍??？ㄟ€趴在我耳邊跟我說那小三身材長得跟南瓜似的。等兩隊人盡興而去，我把茍經理從桌底下拉起來，茍經理的左臉腫的像西瓜。茍經理很生氣，把保安都他媽的叫過來，老子告訴他們什么叫保安！一會兒，七八個小青年并排站在茍經理面前。茍經理一人一巴掌走了倆來回，然后讓人打掃戰場，一個人氣呼呼地走了。

在酒店干了倆月，我長了不少見識。其中最大的見識便是常來飯店的必然腆著大肚皮，腰上纏著小三的胳膊，公文包里夾著公家的鈔票。臨走的時候，茍經理再三囑咐我，如果以后有時間再來他這干。除發給我兩千塊錢，茍經理還送我一個刻著酒店名字的水杯。幾個服務員跟我有了感情，都要送我禮物。我不好拒絕，便一一收下?？ǜ遣簧?，甚至還流了眼淚。我回家拆開她們的禮物一看，有個禮品盒里裝了不少避孕套。

三

從酒店回到學校后我便經常收到葵花給我發的短信。葵花說，她現在身處地獄，而我就是天堂。她希望有一天我能夠帶她脫離苦海。但我不是佛，何況，如果我是佛了，就更不能接受她。所以后來，我干脆把手機號換掉了。閑來無事的時候，我就跑圖書館看書。我喜歡讀《詩經》，里面有篇《蒹葭》我尤其喜歡?！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蔽易x著讀著，就常常感到自己回到了遠古。遠古的我穿著一身粗布衣服，手里拈本書，與漂亮的伊人隔水相望。伊人的微笑踏浪而來，我的深情踏浪而去。倆人在河水中央踩一朵蓮花長久親吻。

我的意淫終究只是意淫。很多人卻在手淫。晚上躺宿舍里，我常常聽到其他人的床板咔嚓咔嚓響。沒多久宿舍樓的男生便一個個開始談戀愛。我的舍友很快都有了女朋友。他們經常在花前月下肆無忌憚地親熱，讓一部分人比如我心急火燎。終于有一天，我也不甘人后，給一個叫槐花的女生寫了封情書。

槐花是學中文的，生得嬌小玲瓏，笑起來的時候兩頰便蕩起一對酒窩，煞是好看。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學校小樹林里舉辦的詩歌朗誦會上，槐花第一個出場，剛開口便技驚四座。她朗誦的是舒婷的《致橡樹》：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復單調的歌曲

……

那時正值深秋，樹林里的法桐葉子漫天飛舞?；被ǖ哪樤诼淙~中間顯得恍惚而夢幻。我似乎看到很多樹葉因為貪戀槐花的美色而遲遲不愿落地。那天的槐花恰如童話里的公主，圣潔而單純。在她朗誦完后，我趕緊打聽了她的電話號碼。此后，我便像槐花的影子，跟她糾纏在了一起。

后來回想大學生活的時候，我記憶最深的總是跟槐花的點點滴滴。我慶幸我在大學里遇到了槐花，談了場戀愛。因為誰都知道，沒有談過戀愛的大學生活是不完整的，就好像歷史課本上每次談到中國近代工業就會說——先天不足，后天畸形。一個道理。

我和槐花剛談戀愛的時候，笨拙得像個小蟲，什么都摸不著頭腦。我第一次吻她的時候，感覺她的嘴唇有些澀，舌頭像團溜滑的涼面。我的舌頭跟她的舌頭卷在一起也沒有想像中的甜蜜，反而總是緊張。有幾次槐花就拍著我的胸膛說我笨，一點技巧都不懂。這讓我感到很羞愧，于是半夜跑到網吧惡補接吻術。那時候我們約會都是跑到校外的一座小山上，每天夜里彷佛都能聽到蚊蟲的叫聲。偶爾還會遇到一只貓。貓的眼睛深藍如瑪瑙。有一次恰巧遇到那貓發情，喵嗚喵嗚的像小孩兒一樣凄慘地叫，嚇得我和槐花落荒而逃。

宿舍里偶爾搞臥談，時常提到處男與否的問題。那年我23，處子之身，經常遭人取笑。舍友H說，大學里搞的女生，只有使用權，沒有產權，就像農村的承包地一樣，不定啥時候就收回去了，所以能利用就要抓緊利用。我那時候很傻，又很倔，總是對他們的觀點嗤之以鼻。我跟他們說，越容易得到的東西越沒價值。舍友們哈哈大笑。

其實我何嘗不想得到槐花呢。我在夜里做夢得到過她好幾次?；被ǖ纳碜影谆ɑǖ?，像一條蛻了皮的蛇。我趴在槐花的身上，渾身血脈噴張。我不記得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好像腦子里一片空白，時光交錯中天地的顏色也都是白花花的。再后來，某個地方的某個器官就有了暖流。然后，一瀉千里。

四

有一天，我在校園里見到了葵花?？ú恢涝鯓?，竟突然富貴起來，一身珠光寶氣，還牽著只獅子狗?？ㄒ姷轿液芗?，想擁抱我，我往旁邊一躲，閃開了?？ㄉ扉_的兩只手有些僵硬。那只狗不高興了，沖我汪汪地叫，葵花踢了它一腳。我就知道，總有一天，我還會見到你?？ㄕf。我怕被槐花看到，就拉葵花到校外的小山上逛。

兩個人坐到一塊大石板上后，葵花跟我說，她現在已經不做小姐了，她現在是專職二奶，無聊的時候就來我們學校散散步，懷念下青春。我聽了很驚訝?？ㄓ檬置{子狗的頭，接著說，其實做二奶挺好，輕松，掙錢還多，就是寂寞點。那人每周四來一次，平時偶爾也過來，睡一宿就走。我問她，你現在算是在天堂了吧？葵花說，你就別取笑我了，我現在有錢，可有錢又怎樣？我連屬于自己的身子都沒有。人活著，真累啊。

葵花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說有?？ň驼f，那你不用天天想女人了。我呵呵一笑。葵花說要看看我女朋友的照片，我說沒有。葵花問手機上也沒有嗎？我說真沒有?？ú恍牛抑缓锰统鍪謾C來遞給她。沒想到這時候槐花打電話過來，要我陪她逛街買衣服。我只好跟葵花告辭。葵花的臉色很難看，問我要了電話號碼便下山了。臨分別的時候，葵花突然問，這山上怎么到處都是避孕套？

五

我終于得到了槐花。確切地說我得到了槐花的身子。記得很小的時候，我也曾幻想過某一天會得到一個女孩兒的身子，這一天當然是我的新婚之夜，跟我結婚的女孩兒必然是圣潔的，見了生人都會臉紅的那種。我在客人離席后悄悄進入洞房，掀起她的蓋頭，看見她的眉毛彎成一輪月牙，然后我吹滅一根紅蠟燭，抱著她迫不及待地倒在床上。第二天，我會發現床單上一片落紅。

當然，這只是我兒時想像中的情景。

現實中不是這樣的?，F實中的我在離結婚還有三年時間的某個晚上就跟槐花到距學校200米外的一家小旅館里互相脫光了衣服。那家旅館很簡陋，房間四面都是三合板，隔音效果差。假設我在這個房間放個屁，隔壁的隔壁都會聽得很清楚。但就在這么簡陋的房間里，我還是堅持脫光了槐花的衣服?；被ㄌ稍诖采?，如一朵靜悄悄等待綻放的花蕾?，F實中的我沒有紅蠟燭可吹，所以關上了房間的燈棍兒。

我在黑暗中看到了白花花的一片，跟夢中想像的一模一樣。我的身子緊緊壓著槐花的身子，兩個人仿佛溶為一體?；被ǖ暮粑暵_始急促。在進入她身體的那一刻，槐花突然問我，你以后會照顧我一輩子嗎？我說，會，當然會，我會照顧你一生一世。風雨過后，我摸到槐花一臉潮濕。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像兒時想像的那樣去尋找床單上的落紅。但很遺憾?，F實中又不是那樣的。床單上只有一片發黃的污漬。我盯著槐花的眼睛看，槐花的目光有些飄移。我不是處女，槐花說。

我愣了。

上高二的時候，我喜歡過一個男生。他對我很好，后來有一天我們也去了旅館。上床前，我問過他同樣的問題，他告訴我，他會照顧我一輩子，所以，我把自己給了他。但沒想到，高中畢業后他就出了國，從那以后，再沒有聯系。如果你嫌棄我，我會主動跟你分手?；被ǖ恼Z氣平淡如水。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就什么都不說。我穿好衣服，等她也穿好，兩個人并肩走出旅館。分手的時候，我聽見自己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嘩啦一下，碎了。

六

我給葵花打了個電話?？ㄕf她正在家，坐22路公交可以直達。房間很大，一百三十多個平方，裝修得很奢華?？ㄔ趶N房里炒菜?？ㄕf她炒了西紅柿，土豆絲，還有大鍋燉白菜。這些菜都是最簡單的，在老家經常吃，也是她惟一會做的。我說真有家的感覺了。葵花笑，離家還早呢，缺個男人。

吃飯的時候，我和葵花一人一瓶啤酒對吹?？ǖ木屏坎缓?，喝一瓶就往我懷里倒。我把她推開。葵花就笑。葵花說，你為誰守身如玉？我不說話。葵花又問，為你女朋友？我還是不說話，低著頭悶喝。后來，我抱著葵花一起倒在了床上。當然，我們什么都沒做。

臨走的時候，我勸她，早點離開吧，不是自己的，終究不是。葵花說，或許吧，但我已經有了他的孩子，我不想再漂泊了，不想。

葵花的眼神很遙遠，遙遠得像部沒有盡頭的神話。

責任編輯／雱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