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爺爺說,以前,贛榆老城區,不過是一條一袋煙就能走到頭的老街,打中間被一條碎石路給硬邦邦地戳斷,均勻斷成的兩截,便是現在的東街和西街。
奇怪,不過一路之隔,這頭抽煙那頭都能聞到焦味的距離,竟隔出兩種民風來!
東街人,低調,麻利,不惹事。甚至東街的狗,叫起來都是鉚足勁擲地有聲,一聲是一聲。西街人呢?能吹,神侃。就說西街人泡澡堂吧,并不急著脫衣服,三五一撮先扯會兒,一塊胎記都能扯到楊貴妃她舅舅的小姨子的胳肢窩里?;蛞妭z人光著屁股在下棋,會與不會,定要湊過去,在屁股堆子里指點幾下江山。外頭都日過三竿啦,可好,里頭這人衣服還沒脫呢!只好和老板說一聲,午飯后再來洗。這要換了東街人,身子就跟著了火一樣,匆匆扒光了就往水里跳,外面等他的人一塊烤地瓜還沒吃完呢,里頭興許已經出來了。
西街的,家里走了老人,條件稍稍允許的,都要請戲班子大辦幾天。以致西街的老人,生病舍不得求醫,省錢只為死后辦得風光些。東街,老人上午走,下午便入土,三天后給四鄰送碗冷飯,算是告訴外面,自家老人走了。
民風各異,兩條街關系自然不好,東街叫西街是“喇叭街”(形容能吹),而西街則喊東街為“陰街”(東街人不愛說話,臉陰沉沉的)。時間一長,連老天爺都小心了,一陣風刮過來,仔細聽,風在西街,是呼呼的;轉到東街,則是嗚嗚的。
可有一人,東西街通吃,到哪哪有人氣。
那時爺爺還小,記不得他的名字,只知道大伙都叫他社爺。
社爺是大伙的尊稱,本地方言管“侃”叫“社”,說一個人能侃,便說他能社,可見社爺這張嘴。
社爺做過生意,后來不做了,不是不好做,只因社爺無論賣啥,止不住邊賣邊說,嘴一張,那個妙語連珠喲,說得你暈乎乎跟醉酒似的,禁不住要掏錢,他說鼠藥能當糖吃,幾句話就能讓你往嘴里填。所以,有人說,給社爺一粒沙子,他都能換來金粒??缮鐮敯l現,啥貨物都配不上他那張嘴,東西沒那么好,偏說成那樣,像在蒙人,不地道!所以貨挑子一扔,不賣了!就等鄉鄰紅白喜事時,給人當個料理。各家無論窮富滿缺,社爺都能給你兜得嚴嚴實實,全憑一張嘴,包管場面好看!
白天,社爺一身長馬褂,因為瘦小,袖子長出一截,戲服似的,卻也不挽。胳肢窩夾一馬扎,不樂意走了,朝哪一坐,哪兒就飄來人氣,得意時,從袖子里伸出手來,才看到手里還捏著一個小瓷壺,對著壺嘴美美地嘬上一口,齜牙抹嘴呼口氣,好酒哇!
可一旦社爺婆娘在街頭一喊,社爺立刻馬扎一提,倉皇離去。鄰居笑他怕老婆,社爺瞪眼吹胡子道:“能屈一人之下者,必能伸萬人之上,你懂啥!”
社爺后來做了更夫。天一黑,就見社爺換上短褂,一手拿鑼,一手拿梆,邊走邊敲,“篤篤!天干物燥,小心火燭!咣咣!”社爺一夜敲五次,五次敲完,雞鳴天亮。
有時,漆黑中社爺常聽到有男女隔墻私語,緊接著,一黑影從墻頭豁口處翻出翻入。
社爺心中有數,但嘴上不說。見天夾著小馬扎,來到此處,伙著一幫人說書,說的都是類似于宋江殺閻婆惜、武松殺潘金蓮的事。偷情男女心中有數,羞愧之余,便從此作罷。
可社爺卻也想翻一個人的墻頭。
是東街寡婦李嬸家的。
李嬸人好,漂亮,快四十的人了,面皮賽黃花閨女,背影似新嫁媳婦。
社爺喜歡李嬸,卻只老遠偷看,看著了,一整天慈眉善目的。
一次,一外地乞丐知道李嬸信佛,心善,故意在要飯時調戲李嬸。李嬸給他面條湯,他非要喝白開水,白開水端來了,他又說太燙,要李嬸吹吹。
這事兒被社爺知道了,每每在街上遇到那乞丐,非得拉他胡侃,說些個醉話,就不讓走,以致乞丐都沒法要飯了,最后實在受不了了,鋪蓋一卷,挪地兒!
不久,來了鬼子。
打那時起,社爺常看到李嬸家晚上會來些個男人,鬼鬼祟祟,且趁黑來,趁黑走。
社爺當時并不知道什么叫地下黨,他只知道有男人天黑到李嬸家,讓他心里不豁爽!
一晚,社爺巡夜時突然聽到槍聲,隨即見一男人捂著肩膀,艱難躲進李嬸家。鬼子追上來,問社爺人往哪去了。社爺瞄一眼李嬸的墻頭,心里有話,但嘴上卻說了句“沒看見”。
氣急敗壞的鬼子一腳把社爺踢倒在地。
“死啦死啦的!”
第二天,鬼子砍死社爺的時候,四周圍了很多人。
那天,遍體鱗傷的社爺臨死前喊了一句:“啊,東街那個誰,下輩子,俺做你男人,行不!”
社爺喊完很過癮地大笑。大伙莫名其妙,只有李嬸抱著我爺爺嚶嚶地哭。
李嬸是我爺爺的母親。
社爺死后,兩街的人合起來給社爺辦了喪事,西街請了仨戲班子,東街吃了三天冷飯。這是他們第一次合作。
多年后,當大伙再談起社爺時,卻在一個問題上爭論不休,有說社爺是東街的,有說社爺是西街的。東街人說:“東街人,挨了打,砍了頭,不該說的,就不說!社爺不是東街人,又是啥!”可西街人又說:“你聽他最后那句話,敢愛敢恨,多敞亮!多爺們!那是咱西街人!”
每每爭到最后,便只剩一點共識:“社爺,是條漢子。”如今,社爺死的地兒,長出一棵大樹,大伙喜歡在樹底下下棋、聊天。人多時,那樹上的綠葉兒還臨風起舞——
那沙沙聲,似笑聲陣陣,又如耳語喁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