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先一生詩伴行

今年是辛亥革命100周年，也是黃花崗起義100周年，同時也是鎮(zhèn)江籍辛亥名將、廣州黃花崗起義總指揮趙聲逝世100周年，本刊特發(fā)此文以資紀念。

中國歷史上，出現(xiàn)了許多文武兼?zhèn)涞娜瞬?，像曹操、岳飛、文天祥、辛棄疾，他們既能統(tǒng)率兵馬，馳騁沙場，又能馬背吟詩，流傳千古，許多著名詩詞就是在征戰(zhàn)中誕生的。鎮(zhèn)江籍辛亥名將、廣州黃花崗起義的總指揮趙聲（字伯先）也是這樣一位杰出的將領(lǐng)與詩人。

“詩言志。”趙聲的詩是他豐富的內(nèi)心感情世界的自然流露和投身革命、反對清朝統(tǒng)治的豪情抒發(fā)，也是他短暫一生革命歷程的真實寫照。正如柳詒徵《趙伯先傳》所說：“君好作詩，愛古歌行，興酣命筆，俄頃即就，不假修飾?！?/p>

詩詠苦難：游歷淮揚途中

清光緒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趙聲18歲，離家游歷，乘船北上淮揚。在船上，為沿途所見兩岸百姓苦難的生活和悲慘的境遇而難受。他知道江淮人民常年受黃河水患困擾。每遇汛期洪水上漲，常常汪洋一片。他站在船上不時看到面黃肌瘦、衣衫襤褸、扶老攜幼，離鄉(xiāng)背井逃荒的人，他仿佛聽見他們在煎熬、在掙扎著呻吟與呼號，仿佛聽見窮苦的人在向蒼天發(fā)問：我們這日子怎么過！我們這災(zāi)難何時才能了！這割地賠款的清政府為什么這么無能！

眼前所見這連年災(zāi)荒、民不聊生的悲慘情景令郁積在胸的不平漸漸化成他的悲嘆，他在《革命歌》中寫道：“窮人也有亡身日，若遇荒年死更急。請看湘江一帶人，還有淮揚徐海民。去年荒歉收成薄，帶子拖兒無處摸。只望皇恩與賬饑，那曉老牛裝睡熟。每年餓死有三千，根根白骨棄溝邊……”

為國痛哭：在關(guān)注維新的日子

對康梁變法，趙聲是關(guān)注的，他覺得現(xiàn)在的社會要變革，康梁變法就是對社會的一次變革。他“甚愛慕康、梁才志，對于一切改良新政諸舉，極贊成”。他認為，“今日之時世，非推翻舊局，改良新政，制造新國民不足以富強天下以拒外侮也”。維新派的改良強國夢在趙聲的思想中引起了強烈的共鳴。

他為此寫過幾首詩，他當時署名是“痛哭生”——他在為自己的祖國痛哭：“浮云西北望長安，轉(zhuǎn)綠回黃眼倦看。堂額竟除新學字，門封重撤舊裁官。早知秦相能相壓，何有商君苦用鉆。孤負至尊憂社稷，千秋疑案說紅丸?！?/p>

他在內(nèi)心發(fā)出無聲的感慨：“空教天下士，痛哭念維新。”

“百日維新”失敗，改良派行不通，那怎么辦？怎樣才能挽救自己的國家？一個念頭突然在他腦中跳了出來，一個大膽的想法在他內(nèi)心翻騰，他不由發(fā)出無聲的怒吼，一字一句憤怒地表達自己對統(tǒng)治者的態(tài)度：“早知大禍已臨頭，何不長驅(qū)趕滿州！”

當義和團運動興起時，趙聲便十分注意從外地傳來的消息。清廷開始利用義和團向洋人開戰(zhàn)，8天后又向各帝國主義乞求“諒解”，繼續(xù)執(zhí)行對外妥協(xié)、對內(nèi)鎮(zhèn)壓的基本政策；當八國聯(lián)軍進犯北京時，慈禧太后帶著光緒皇帝逃往西安，在逃跑路上命令清軍同外國侵略軍合作，共同鎮(zhèn)壓義和團。對此，趙伯先十分憤懣。戊戌政變后，清政府變本加厲的腐朽統(tǒng)治和賣國行徑，讓趙聲完全放棄了對它的幻想，他仰天長嘆，提筆在詩中寫道：“河決未消黃水勢，饑民易起黑山兵。石人敢信因謠出，金狄真愁應(yīng)識生?！?/p>

思念父母：獨在異鄉(xiāng)的時候

趙聲十分愛他的父母。1900年，趙聲母葛氏病逝。第二年正月初六，趙聲便別家離父赴南京授館謀職。到南京后，一人郁悶獨坐，不由潸然淚下，他提起筆，將當授館第一天的心緒、感受、胸中塊壘化作五言古詩一首：“墮地二十年，未嘗離父母。我母忽已亡，幽明路相左。唯有椿庭蔭，如在春風坐，膝下日依依，承歡強笑多。胡為衣食謀，來館金陵城。去家雖不遠，不聞父喚聲，朝朝牽靈帷，低聲喚母親。母親雖已死，兒心以為生。今則數(shù)百里，高呼不得聞。二弟年尚幼，未能談詩文。父寂無人破，念我倍傷神。弱妹才五歲，相依阿姊邊。慎勿多啼哭，父心益慟傷。臨行喚哥哥，寄我雙洋刀。不日便歸來，觀爾雙手操。離家才數(shù)日，不啻有數(shù)年。入館才半日，悶悶如數(shù)天。坐臥不能定，執(zhí)筆淚潸然。欲哭不可哭，聊寫詩一篇?！?/p>

趙聲在詩中表達了對母親的深切懷念和對父親的關(guān)心。

想家、思念親人的趙聲在到南京的第十一天便收拾書箱，第十二天就返家了。當他登上京峴山時，突然想起母親，不由佇立山頂，遙望東方，口中吟道：“朝朝但思歸，歸來不見母，入門何所依?！?/p>

趙聲此次返鄉(xiāng)，一為思鄉(xiāng)、思母、思父、思弟、思妹、思家，還有一項任務(wù)就是為父親祝壽。其父當年50歲了，生日是正月二十三日。母的喪期、父的生日竟碰撞到一起，想為母垂淚，不行；想為父祝酒，不能。過了今日，明天又將告別父親、遠離家人，不由感慨道：“人生皆有樂，唯我獨無之。祝父五旬慶，是娘百日期。有酒不能飲，有淚豈敢垂。況復(fù)明日起，又與父遠離?！?/p>

詩贈僧人：登焦山寄情懷

1903年，趙聲在江南水師學堂畢業(yè)后，東渡扶桑，考察軍政，去日本前，曾去鎮(zhèn)江焦山一游。此次匆匆登山，一心胸懷國家、關(guān)注國事的趙聲沒有去看著名的瘞鶴銘碑刻，也無興趣一覽江中浮玉的幽靜和秀美。他在焦山遇到和他同歲的越塵和尚，倆人相談甚歡，趙聲對和尚越塵的法號頗有感慨——越塵者超越紅塵也。心想我即將乘船赴日本了，希望能夠?qū)崿F(xiàn)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臨別，趙聲寫了一首詩送給越塵和尚：“我與名山有舊盟，高僧相遇恰同庚。逃禪自覺風塵遠，住世還須宇宙擎。江寺懶尋銘瘞鶴，海隅憤指浪翻鯨。彼蒼未許林泉福，解纜匆匆負此行?！?/p>

聽我歌唱：為宣傳發(fā)動群眾

1903年，趙聲自日本歸國，回到家鄉(xiāng)創(chuàng)辦“閱書報社”，宣傳發(fā)動群眾。開門那天，他親書對聯(lián)一幅貼在門兩旁：“縱環(huán)海奇觀，開普通知識；藉大江流水，滌腐敗心腸?！?/p>

同年，趙聲赴南京，邊在兩江師范教書邊從事革命活動。在兩江師范，為了宣傳發(fā)動群眾揭露清朝反動統(tǒng)治，他創(chuàng)作了通俗的七字唱詞《保國歌》：“莫打鼓來莫敲鑼，聽我唱個保國歌：中國漢人之中國，民族由來最眾多。堂堂始祖是皇帝，四萬萬人皆苗裔。嫡親同胞好兄弟，保此江山真壯麗?！?/p>

《保國歌》七字一句，通俗易懂，慷慨激昂，宣傳了他的民主革命思想和目標，是民主革命宣言詩，是革命黨人重要的宣傳品?！侗琛穼②w聲積郁在胸中的塊壘、近幾年學習考察的思考和進步書刊的啟迪，以及自己對朝廷對時局對革命對未來的分析、判斷一起化作通俗詩句傾瀉出來，既憤怒控訴了清廷開國初期實施的野蠻種族屠殺，揭露其賣國媚外，共同剝削、壓迫、奴役中國人民的種種罪行，號召人民起來推翻清廷腐朽統(tǒng)治，又對如何進行革命，實現(xiàn)推翻清廷和建立新的國家以及新政府的施政綱領(lǐng)提出基本方針，其革命對象清楚，依靠的革命力量明確，最終要達到的革命目標令人鼓舞。《保國歌》，是辛亥革命前發(fā)揮巨大宣傳作用的通俗詩作，秘密印了數(shù)十萬份，秘密散發(fā)，長江流域，人手一份，傳誦歌唱。

一腔熱血：贈詩壯別吳樾

1904年，趙聲為探索革命道路，前往保定參加新軍，試圖“策動新軍”，進行武裝斗爭。在北京，遇反清志士吳樾。當趙聲知吳樾準備進行暗殺清廷五大臣活動后，贈詩四首，悲壯豪邁：“淮南自古多英杰，山水于今尚有靈。相見塵襟一瀟灑，晚風吹雨太行青。”“雙擎白眼看天下，偶遇知音一放歌。杯酒發(fā)揮豪氣盡，笑聲如帶哭聲多?！薄耙磺粺嵫袦I，慷慨淋漓為我言。大好頭顱拼一擲，太空追攫國民魂?！薄芭R行握手莫咨嗟，小別千年一剎那。再見卻知何處是，茫茫血海怒翻花?！?/p>

創(chuàng)作軍歌：振奮新軍士氣

1906年，趙聲從廣西回到南京，參加新軍，任新軍第九鎮(zhèn)十七協(xié)三十三標二營管帶，后又升標統(tǒng)。同年2月，加入同盟會，后趙聲介紹大批青年軍官加入同盟會，在九鎮(zhèn)新軍中展開革命活動，特作九鎮(zhèn)軍歌，振奮革命士氣：“散步散步江南道，一幅畫圖位置英雄好。鐘山如龍城如虎，長江匹練西北來環(huán)繞。綠楊夾道杏滿城，錦繡江山錦繡何能較！國家恩我恩無限，生此帶礪以慰我懷抱。吾儕何以報國家？愿將赤血染上青青草。”

即席贈詩：廣州街頭鼓勵盲女

1907年春，趙聲到廣東任新軍二標標統(tǒng)。一次，在街頭遇見一賣唱盲女桂紅，了解其身世后，邀好友飲酒于啟明酒樓，特請賣唱盲女桂紅放懷演唱，盲女悲歌一曲，贏得滿堂掌聲。趙聲即席贈詩一首：“恨未劍梟三桂首，聊將簫答小紅情。河干猶有施全廟，海上曾逢范蠡舟。”

受趙聲鼓勵，盲女桂紅更加堅強，她借古論今，以歌勸人救國圖強，趙聲的詩化成了發(fā)動群眾的力量。

感懷歷史：登上越王臺的遐想

趙聲的詩既為勞苦人作，也會在登臨古跡名勝時噴涌而出。一天，他登廣州越王臺，想起南越王趙佗在秦漢的爭斗中以獨特的方式來面對歷史潮水的翻騰起落……他由南越王想到自己，由廣州想到中原，胸中滿溢憂國憂民之情。此時，趙聲對這段歷史生出與常人不同的無限感慨，仰天吟詠出《登越王臺》的前兩句：“七雄兼并真無謂，劉項紛爭祗自殘?！?/p>

接著，他又從漢派陸賈兩次南越之行及趙佗對嶺南開發(fā)實行的促進嶺南的民族融合和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的“和輯百越”的民族政策之了不起，感喟吟出后兩句：“堅向南天開版籍，能將文化服夷蠻?！?/p>

南越王趙佗為嶺南的統(tǒng)一和發(fā)展操勞了82個春秋，活了100多歲，真是歷史少見的奇人。趙聲感念當年是南越王趙佗建了這越王臺，又吟出：“公真矍鑠或千古，我尚飄零姓氏慚?！?/p>

然而，一轉(zhuǎn)身向北望去，趙聲的心緒又回到眼前，又回到現(xiàn)實，好端端的華夏被腐朽的清廷統(tǒng)治得如此黑暗混沌，不禁又吟出后兩句感懷：“今日登樓頻北望，中原妖霧正漫漫。”

怏怏之情：策應(yīng)起義失敗后

這年秋，趙聲策應(yīng)欽州起義，后失敗。欽廉起義失敗的消息傳來，趙聲為兩次起義都未能成功，悲憤滿腔，沉痛無比，他一個人將自己關(guān)在房中，“繞室悲呼，肝膽欲裂”。部隊回師廉城，趙聲在海角亭設(shè)宴招部下同飲，席間酒酣，感慨叢生的趙聲想到自己“所志弗就，徒為虜驅(qū)使，不能無怏怏也”，不由感懷賦詩二首：“決戰(zhàn)由來堪戰(zhàn)膽，殺人未必便開懷。寶刀持向燈前看，無限凄涼感慨來?！薄芭R風吹角九天聞，萬里旌旗拂海云。八百健兒多踴躍，自慚不是岳家軍?！?/p>

這就是身在清廷新軍、心系舉義大業(yè)、身份獨特的趙聲，在清廷看是班師而回時的獨特心境，詩句中字里行間滲透其策應(yīng)未成、壯志難酬的沉痛心情，表達了他所志弗遂、為清廷驅(qū)馳的心中郁悶。

觸景生情：游海巖時所想

1908年春，趙聲為清吏所疑，調(diào)離廣州新軍，免除標統(tǒng)職務(wù)，任職黃埔陸軍小學堂。他在紀游詩《戊申春日三游海巖記游》中以景用典表達自己此刻的心境：“遙望巖巖一片石，下有洞門深不測。入門一笑坦而平，四壁突兀琳瑯生。洸如廣廈居沈沈，拾階蛙步天空明。此間聞有蛟龍真，飛入云霄尋不得。”

直抒胸臆：規(guī)劃人生與事業(yè)

宣統(tǒng)元年（公元1909年）的農(nóng)歷元旦到了，清廷又換了年號，小宣統(tǒng)登基幾個月了，趙聲想起自己這幾年東奔西走遇到的曲折，想到自己立下的推翻滿清的志向不知何時才能實現(xiàn)，心中涌起情感波濤，生出許多感慨與遐想，揮筆寫下《己酉初度寄友》，抒發(fā)胸中情懷與志向，為自己規(guī)劃明天：“百年已過四分一，事業(yè)茫茫未可知。差幸頭顱猶我戴，聊持肝膽與君期。欲存天職寧辭苦，夢想人權(quán)亦太癡。再以十年事天下，得歸當臥大江湄?！?/p>

趙聲以十年為期來要求自己，想在這段時光里實現(xiàn)自己夢想的事業(yè)。1910年，他領(lǐng)導了廣州起義，失敗后，接著又領(lǐng)導了1911年(辛亥)春著名的黃花崗起義。他一次又一次地向清廷發(fā)起有力的打擊，為辛亥革命爆發(fā)作了預(yù)演，“這一役后，全國人士以及國民革命之所受影響，實在不小。自此全國人民都知道大勢所趨，必須推翻滿清……這一役實在筑成了辛亥革命成功的基礎(chǔ)。有了這個基礎(chǔ)，不久武昌起義，才得數(shù)月之間全國響應(yīng)?！保ê鷿h民）

1911年，趙聲與黃光共同領(lǐng)導的黃花崗起義失敗后，趙聲因病逝世。去世前，一生吟詠無數(shù)詩作的將領(lǐng)與詩人趙聲召同志于榻前，悲憤地吟出歸葬鎮(zhèn)江東門外京峴山麓的北宋抗金名將宗澤臨終前吟出的杜甫名句，以抒自己內(nèi)心的悲忿：“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p>

革命黨人見趙聲聲淚俱下以詩言志，感動得痛哭流涕。

同年，辛亥革命成功。1912年，中華民國南京臨時政府決定將趙聲墓遷至鎮(zhèn)江南山竹林寺。趙聲歸葬竹林寺緣于趙聲與友人同游南山時，為南山竹林寺優(yōu)雅環(huán)境所吸引，曾寫下詩句，表達自己“百年”后下葬竹林寺的意愿：“他日行人遙指道：竹林深處趙公墳?！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