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棵黃連樹的燃燒

村莊風水最好的地方就數三棵黃連樹站著的那個地方了。三棵黃連樹，在斜坡上站著，就像一家人一樣依偎著，根連著根，枝攀著枝，葉蓋著葉。

我的村莊就在三棵黃連樹的坡上面。一個村子的興旺，一個村子的地脈，一個村子的溫暖，都聚集在三棵黃連樹上，都聚集在那個小小的山坡上。從山村出來，最先看到的是三棵黃連樹，然后才是山下的那條小路。每天早上從黃連樹下經過到鎮小去讀書，從黃連樹稠密的枝葉里篩漏下來的不只是晨光，還有那些密密的鳥聲。伸手，那鳥聲落在了手心；抬頭，那鳥聲落在了心上。那時候，我肯定想過，那個布書包里，要是裝下那一黃連樹的鳥聲，將是怎樣的一個盛大的音樂會。

當年在那個小山村，我自豪地說過，三棵黃連樹的小山坡就是我的家。人們都說，小小黃土坡，就那三棵黃連樹長得好，給村子聚財，給村子納氣。我知道，黃連樹上是鳥兒最愛歇翅的地方，也是人們抬眼望得最多的地方。鄉村和村里人生活中的頑強、低調，以及那么一點點無奈，都在黃連樹上看得到。那么三棵樹，看著小小黃土坡上，一些人貧窮，一些人富裕，一些人還有苦澀。那么三棵樹，看著小小黃土坡上，一些風物生死，一些時間流失。那么三棵樹，看著太陽升高，看著太陽落坡。有時，那么三棵黃連樹，也會聽到村莊里的對罵聲。所有這一切，黃連樹都會在風中搖散，在太陽下曬干，讓村莊在短時間里恢復平靜。

在我小小的村莊里，三棵黃連樹一直被認為是神樹。

村莊的沉靜，有時候也會讓一些人生出一些恐慌的。一個夏夜，山高，是應該有星星的，那夜沒有星星。我相信村莊進入了夢鄉，三棵黃連樹也睡去。庚子和老婆沒有睡，在吵架，可他們沒有吵醒山村。吵完了，老婆睡了，庚子卻越想越氣，從門背后拖出一根麻繩，想去吊死自己算了。庚子來到黃連樹下，把麻繩系好，正要往脖子上套的時候，一條蛇從黃連樹上掉下來，落在他頭上，嚇得庚子一陣大叫。這一叫，村莊亮起了燈火，庚子嫂跑到黃連樹下，看見庚子躺在地上，就喊爹喊娘地哭。庚子一跟頭坐起來：“哭個娘呀，我沒死。”那天夜里，我去了黃連樹下，我看見一村子的人，望著黃連樹出神。黃連樹在一盞盞的馬燈里，若隱若現，顯得那么隱秘。村人提著馬燈往回走的時候，黃連樹在忽明忽暗的燈火里彈跳。

村里人都說，那是黃連樹對庚子的救贖。

我相信這個美麗的說法，庚子死了，庚子嫂咋辦，庚子的小兒子咋辦，還有他教我編的那些小麥桿人兒咋辦。因此，庚子不能死。黃連樹懂我小得不能再小的心思。我的那一點點心思，三棵黃連樹會看得很細致、很用心。我想，一棵樹能說話多好，能喊出我的名字，我一定爽爽快快地答應一聲。

關于三棵黃連樹的民間神話，我聽了許多。一位老人，在冬天，坐在旺旺的柴火旁，臉映得通紅。他說，這三棵黃連樹，知道不，它可神了。開始，是一位避難的皇宮里的人，栽下了兩棵黃連樹。為啥是栽黃連樹？黃連木，以其味苦，苦中取樂了。為啥栽兩棵？黃連樹根連根，天下人心連心，這個皇宮的人還想著有一天能夠天下歸順于他。可，最后，他還是死在避難途中。他死的那年，兩棵黃連樹下，就又多了一棵，變成了今天的三棵。這是我們村子的福氣，福氣啊。

我相信他講的是真的。即便不是真的，我也把他講的當真的來聽。

從此，我對黃連樹多了一些敬畏。三棵樹上面落著許多鄉親們的目光，站在樹下面，那些目光又都密密麻麻地落在我的身上。在一些時間空隙，我就想，這么大的三棵黃連樹，要經歷多少風雨，要走過多少歲月。村子里一茬又一茬的長大和死去的子孫，黃連樹就像君王一樣守護著我們，不因貧瘠，不畏風雨。更多的時候，我在想，我們在那個小黃土坡平常樸素的生活，黃連樹身在其中，同時也平靜地享用著，不會有過多的激動，不會有太悲傷的事情，因為在村子，一切都那么簡樸和單純。其實，我還在想，那也就是幾棵黃連樹，生長在我們那個小黃土坡上的幾棵樹。它們就像所有生長在我們村子的樹一樣，有著自己的位置。當然，黃連樹高出了村子所有的樹，成為了村子的一處風景。

真正把黃連樹作為風景來欣賞，是冬天那三棵黃連樹的燃燒。山村的雪一下就是一冬，所有的世界都是白茫茫的，所有的世界都是閃亮閃亮的，雪把山村打扮得更加臃腫和遲鈍。當三棵黃連樹燃燒成一具火把一樣的時候，我正在家里吃燒洋芋，當我把一顆洋芋從柴火灰里刨出來的時候，拿在手里的洋芋燙得我“噓”的一下，洋芋還是滾在了地上。我一抬頭，天一下子亮堂了。我往山下看，三棵黃連樹的樹巔巔上，燃燒成了一團火，隨風還噼噼吧吧燃得響。火光照亮了紛紛揚揚的大雪。黃連樹下，村人好像一個個呼吸都停止了，呆呆望著黃連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突然，有人哭了起來，人們都開始哭泣。我沒有淚，我是傻了。我才恍然記起，昨夜的那一場夢。我夢見三棵黃連樹說話，它們好像是說，站了幾千年了，躺下，不知是啥子感覺。我哭著對它們說，你們不能躺下，躺下，就死了。黃連樹聽了，開始大笑，笑著笑著，三棵就燃燒成了一團火。

黃連樹燃了一晚上，我只有一遍又一遍地祈禱：讓黃連樹醒來吧，不要讓它們再在夢中大笑了。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三棵樹沒有再燃燒，火也停了，村子籠罩在深深的沉靜里。抬頭看見黃連樹上，有一只花喜鵲站在樹頂上。這情景，我不僅自然地想到，仕秀和她父母親走了，去了天堂。時隔僅僅幾年，三棵黃連樹也完成了自己對自己的燃燒。

我不知道這些到底有沒有牽連，我知道村子的一些人和風物正在離我遠去。

摘自天涯網李汀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