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先生在其《詩經講義》里,開宗明義,第一句話就說,“《詩經》是中國有文化以來的第一本教科書,而且最初是唯一的教科書。”這“第一”與“唯一”,便確定了《詩經》對于后來兩千多年中國文化的發(fā)展,社會倫理的構建所起到的奠基性作用。
但是,《詩經》是怎樣的一部書?那些遠古的聲音,究竟是誰在歌唱?在所謂的“十五國風”里都包含了些什么社會與人性的信息?自孔子以來,多有爭議。所謂“詩無達詁”,大約只是近乎于無奈的嘆息。
“國風”,自然源自民歌。從國風中所展示的地域、名物、人們從事勞動以及生活的種種方式,都帶有強烈的底層色彩和區(qū)域色彩。閻若據在《四書釋地》中,曾提到戰(zhàn)國時期淇河西有位叫王豹者,“衛(wèi)之善謳者”,即民間歌手,說此人善唱鄭、衛(wèi)民歌,看那意思,這位王豹頗似今天的所謂原生態(tài)歌手。《詩經》里許多民歌大約都是采風官錄自此類歌手。
所謂民歌,大致可以用三個標準去標定它:一是地域性流傳;二是無確定作者;三是可以有多種版本。
以毛亨為代表的《詩序》,一開始就走偏了。他為每首詩弄出一些“詩本事”來,說那寫的是某某史實,為某某人所寫,等等。《左傳》、《烈女傳》之類,成了漢儒們誤證《詩經》的依據。聞一多先生于此大為不屑,認為只因“誤信了毛公那瘋子,古今講這篇詩的,沒有一個人講對。”
把寫《詩序》的毛公稱為“瘋子”,實屬不尊;但此公偏離詩經文本,牽強附會,誤導千載,卻亦過莫大焉!
且說邶風《燕燕》。
《詩序》說這是“衛(wèi)莊送歸妾也”;
“詩三家”則說這是衛(wèi)定姜送其守寡的兒媳婦回娘家的;
《毛詩》干脆說《燕燕》就是莊姜所作;
大家各尋依據,或《史記》,或《左傳》,或《烈女傳》,生拉硬扯出一些歷史故事來,相互打架,把一首唱男女別情的民歌,搞得不清不白。以至當代人也糊涂在里面,以為真是“送子婦”,或送歸妾。
對《燕燕》的解釋,比較典型地表現了在《詩經》研究中幾千年來,經師們重考據,重說教,輕詩意,輕文本的偏狹研究方法。
只要我們從文本出發(fā),沿著詩句所表達的情感信息分析開來,其實并不難解開這一千古之謎。
《燕燕》共分四章,且看前三章: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于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上下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翻譯成白話:
燕子燕子比翼飛/一前一后緊相隨。/心愛的姑娘要嫁人/遠遠送她到郊外/直到踮腳望不見/淚落如雨水。
燕子燕子比翼飛/上上下下緊相隨。/心愛的姑娘要嫁人/遠遠暗送她離去/直到踮腳看不見/站立自流淚。
燕子燕子比翼飛/呢呢喃喃緊相隨。/心愛的姑娘要嫁人,/遠遠送她向南去,/直到踮腳看不見/叫人好傷悲。
這是我對文本的理解,是我對詩意的詮釋。
“之子于歸”,在《詩經》里多處出現。《桃夭》、《漢廣》中都有,是說女子出嫁。以燕子的比翼雙飛為比興的。這于送兒媳婦之類,完全構不成情感對應,只能是男女之間情感的比喻。
這比興,其實已給了我們拆解這首詩的鑰匙了。被送的人是一個要出嫁的女子;送行的人只能遠遠的暗送,不能親近,不能執(zhí)手道別;悲痛欲絕,“泣涕如雨”,“佇立以泣”。他是什么人?與出嫁的女子是什么關系?顯然,這人既不是女子的丈夫,更不可能是她的婆婆。這首詩,側重點并不在那遠去的女子,鏡頭的焦點始終對著送行的人。
沿著詩句指向,我們只能認為送行者是出嫁女子失意的情人。他愛她,或者他們相愛,卻沒能結合,她成了別人的妻子,要出嫁離他而去;他只能痛心地暗暗相送,遠遠流涕,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遠處。
一對分飛的“勞燕”。詩里充滿了愛情的不幸和悲傷。
問題并沒有到此結束。還有一個第四節(jié)贅在后邊: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助寡人。
讀過形象、細致、動情的前三節(jié),再讀這一節(jié);頓覺概念枯索,面目猙獰。堆砌了許多如同“年終鑒定”、“死者悼詞”一樣的好話:“溫”呀、“惠”呀、“淑”呀、“慎”呀;而且,十分突兀地冒出“先君”、“寡人”之類政治身份,讓人不解。
從這一節(jié)的語言風格看,已遠離風體,沒有一點民歌意味。倒象是《雅》、《頌》中的段落。
依我的主觀推測,這一節(jié)確有“續(xù)貂”之嫌。大概因為前三節(jié)這種暗戀式的送別,不合禮儀,整理《燕燕》的人便后加上這一節(jié)。這雖是大膽推測,尚無史證,但絕非粗暴武斷,細讀文本,必然得此結論。
《燕燕》一詩,就前三節(jié)而言,確實不負王士禎在《分甘余話》中所稱:“萬古送別之祖”。
只要擺脫了古代經師們的種種繆說束縛,一部國風,便會展示給我們一個全新的面目。
比如《江有汜》,此前所有的理解,都建筑于《詩序》中“美媵”的基調。就因為“汜”是江水“決而復入”,生拉硬扯上“媵”妾或“侄娣”之類的復雜關系。以為是女子出嫁,不帶嫡親,所發(fā)出的怨詞。其實,詩里透露的也不過是一個男子看著相愛的女子要遠嫁,所發(fā)出的牢騷:不和我在一起,你會后悔,你會發(fā)愁,你會痛哭。
再比如《鵲巢》歷來都解釋為是刺“貴族女子出嫁時的鋪張奢侈”,十分牽強。詩中,“鳩占鵲巢”的比興,已經非常明確地告訴讀者,那是一個女子看到相愛的人,娶了別的女子,以鵲巢鳩占發(fā)出的怨懣與忌羨。所謂“百兩”、“御之”、“將之”、“成之”,也不過是歌者的夸張和想象,怎么可以以此為之訂下“貴族”的成份!
類似的解讀,為一部《詩經》及對其兩千多年來研讀,布滿了霧障。時間的久遠,以及導讀者的誤引,讓我們往往錯聽了那些遠古的歌聲,究竟是誰?在唱些什么?
既然,《詩經》是我國文化的第一本和最初唯一一部教科書,我們就有責任讀懂這本書,把那些樸迷在書本上的積塵拂拭干凈,讓它重新放出光輝!以便仔細地傾聽并分辨,遠古歌者的美妙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