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蔚然本名愛新覺羅·蔚然,原本是一個普通的白領。1991年他替同事到甘肅下鄉,那個貧窮的村莊為了招待他,全村人你一分他兩分地湊了11塊錢,買了兩斤肉。2006年,蔚然開始了“萬村行”的計劃,打算用25年時間騎車走訪全國至少1萬個貧困的村莊。農村行走剛剛開始,他就被人民網評為“2007最具社會責任十大博客”。
4年來,蔚然走了1000多個村莊,記了上千篇日記,拍攝了上萬張圖片,出版了《糧民——中國農村會消失嗎》(以下簡稱《糧民》)上集。
《糧民》稱不上精致,貧困也并不是農村的新話題,但書中的確揭示了比想象中要嚴重得多的中國農村的問題。30年來,城市中國已經崛起,但農村中國卻似乎沒那么幸運。
“你是哪個單位的?”
2006年8月14日,蔚然“萬村行”的第一站從青海開始。
蔚然選擇的是個笨辦法,也過于“走馬觀花”,他甚至沒有可能在一個村子多停留一點時間——中國一共有68萬個行政村,就算一天走一個村莊,全部走完也得需要差不多2000年。如果他想25年走1萬個村,他得一天走兩個村。
每走進一個村子,蔚然最為頭疼的是,會遇到同樣的問題:“你是哪個單位的?”沒有組織派他來,也沒有介紹信,他辭職后也沒有單位,辦他自己一個人的“幸福促進會”,那是為了“有個單位”而注冊的一個非政府組織,“像這樣的幫扶組織在中國有100多家。”一個公民不經官方到村里“調查”和“幫扶”,是“非法”的。蔚然只好先在“良心里自認為行動是合法的”,他和騙子的最大區別是,騙子最終是要錢的。
蔚然在“日記”中不敢加上“觀點”,因為他知道,農民“上訪”會遭到“截訪”,他害怕說話不注意惹惱鄉鎮官員,以后他的“下訪”也會被“截訪”。
一個村子不接納他,他就走向下一個村子。有一個村支書覺得他“敏感”,村主任把他留下來了,還騎著摩托車帶著他走了附近4個鄉鎮。“就算你是騙子,我們的窮苗寨有什么可騙的?”村主任讓他跟自己的兒子兒媳住一間屋子,蔚然覺得“既尷尬又溫暖”,兒子晚上還放心大膽出去打麻將了。
曾有縣鄉干部對他說,你在我們這里玩幾天沒有問題,我們陪你天天喝酒,至于幫扶農民的事就別提了,“這些人幫扶不起來的,從解放到現在一直是窮人。”那個干部認為,農民貧困是因為“腦子不行”。
到了村里,上年紀的農民有點不解地問他:“你是毛主席的干部?”他們多年來在村里不大見到干部的身影,除了計劃生育干部。
自費在農村走了4年,蔚然總被農民當做“國家的人”。他從農民口中聽到最多的感嘆是:“政策越來越好,日子越過越難。”
他遇到一個鄉干部跟農民吵架,“政府免了你的農業稅,還給你種糧補貼,你不交稅了,就不是納稅人了。”蔚然差點兒跟那個鄉干部“干”起來:“只要一個人呱呱墜地,他就是納稅人。作為鄉干部這樣說話,有沒有常識?”
蔚然驚訝的是,農民毫無怨言:“政府和中央領導很好,日子過不好怨我們自己沒有本事。我們這輩子翻不了身,下輩子一定能過上好日子。”
糧食保障是個危險信號
4年的“下訪”經歷,讓蔚然對中國農村有了許多認識。他估計所謂“8億農民”,真正在生產第一線的,不會超過1億人,且絕大多數是“老”農民。這些老農民在耕種著18億畝土地,養活13億人口。
“如果這些老農死光了,青年都進城了,誰來種糧食?”蔚然對農村老齡化問題尤為關注。
在云南麗江三川鎮金官,他遇到一個80多歲的老人,老人跑到下水溝里撿一塊紙煙盒大小的紙片。街上也有其他撿破爛的,她只能在溝溝坎坎撿別人忽略的,一天能賣七八毛錢,來維持生活。蔚然聽說她有兒子時,本想憤怒地責怪這個兒子,但一看到那個兒子,蔚然落淚了。兒子的日子過得比媽媽還慘,他身體有病,沒有上過學,有兩個孩子,正在長身體,靠種地的口糧基本上只能讓4口人勉強糊口。
鎮上有一家養老院,住著3位老人,一位80多歲的老婆婆癱瘓在床,另外兩位70多歲,靠撿垃圾自力更生。養老院只提供住處,老人在“養老院”中繼續為生存而勞動。兩位老人白天撿破爛,晚上3個人做香燭。香燭一部分賣給信佛教的村民,另一些留作自用,焚香拜佛,算是3位老人的“醫療保險”。
養老院的老人說:“讓我們老了依靠兒女,這都是瞎話。農村人的兒女都是農民,掙不來錢,反而要管老人,管得過來嗎?‘國家的人’退休還有錢,農村的老人一直要干活干到死,要不然就要餓死。”
蔚然在農村的行走中常常聽到,兒女們的生活貧困往往使贍養老人之事成為家庭糾紛的導火線。
“專家學者都在說,把農村勞動力解放出來,其實是個表象。中國8億農民,在農業生產一線的不到1億,都是老年農民。這些老農死了,將來農業怎么保障?老農說他們干不動了,種點地,夠自己吃了就行了。這對13億人口的糧食保障,是個危險信號。”蔚然說。
沒“性福”,談什么幸福?
2006年,蔚然來到甘肅隴南的朱家臺村,村子320口人,光棍就有13個。一家姓牛,家中4口人,兒子38歲了,因為經濟負擔大,沒有成婚;35歲的妹妹因為承擔家庭重擔,也錯過了結婚年齡。一個湯姓家庭兩口人,一個鰥夫(68歲)和一個光棍(45歲),老人30多歲時妻子去世,由于貧困他未能再婚,也沒有能力給兒子娶上媳婦。另一個40歲的光棍娶了比他大10歲的低智婦女,很難過正常的夫妻生活,因此外出打工去了。
生活在山區的貧困農民男青年已到正常婚配年齡,娶不到、娶不起、娶不來妻子的,在蔚然走訪的青海、甘肅、四川、云南、貴州等農村,不是個別情況。村子里的姑娘外出打工不再回村找對象,其余的外嫁到平原地區或者條件比較好的地方,很多地方出現“女荒現象”。除了結不起婚的,還有結婚后妻子離家出走的,有的留下了子女,有的沒有生育。這些家庭大多數不是因為感情不和,而是貧窮。出走的婦女大多都沒有辦理離婚手續,但有的成了他人的“二奶”。被拋棄的農村丈夫更是雪上加霜,多數在娶妻時就借下一大筆債務,沒來得及償還債務就人走屋空了。
“沒有‘性福’還談得上什么幸福。有一些所謂的專家、調查機構,說什么農民的幸福指數要高于市民,在我看來,這是個偽指數。他們把這些農民兄弟調查到了嗎?”蔚然質問。
吃飽了才有皮影和秦腔
蔚然發現新聞報道說的和農村的現實不一樣。比如,報道都說農村合作醫療好,但合作醫療也會“坑農”:農民頭疼腦熱原來花兩三塊錢就治好了,現在動輒兩三百元,就算最多報銷60%,自己還要掏50塊,也是冤。而且“非住院不給報銷”,但即便是住了院,報銷時說你這也不合格,那也超出規定,結果合作醫療肥了部分醫院。
政府的政策一天一天好了,下面具體執行的時候往往給“貪污”了。一些干部不讓農民知道國家的政策,不讓農民知道它的“好處”。
“村干部是個‘硬坎’。”蔚然在書中寫道。在蔚然看來,不少的村干部素質差,是“花錢上去的”,不是真正按村民自治法選舉上去的,貪污、強勢,外姓村民不想投卻不敢不投他的票。在內蒙古,蔚然遇到一個大學生村官受到鄉干部的威脅:“再給我捅婁子,我找人把你‘做’了!”
和地、縣、鄉鎮干部經常打交道,蔚然歸納了地方和基層官員做官的3種心態:一種是為“前途”,一種是為“錢途”,第三種是為親朋好友。每個村都有“駐村干部”,拿著國家的薪酬,“駐”幾年之后,有的找關系提上去當個“副鎮長”什么的走人;升遷無望的,混個公務員,種自己的地,打打麻將。
蔚然發現,國家的扶貧政策是“撒胡椒面”,由上而下,扶貧方式已經不能真正進入農村。他在重慶了解當地“扶貧牛”政策,當地以種植柑橘為主,卻給了一家一頭牛,當地農民沒養過牛,每家不得不花費一個勞動力專門跟著牛,啥事也做不成,就有農民故意把牛推下山崖摔死了,牛肉吃了,牛皮賣了。而按政府的設想,牛生牛犢,牛犢再下小牛,如此循環,致富美夢不難成真,但政府忘記了制約條件。
在11個省份的農村走訪中,蔚然看到,伴隨著農村的貧窮和破敗,城市化無序的發展,鄉村文化被快速毀滅了。鄉村的文化特色用城市文化是無法代替的,不光是物質“脫貧”,還有一個精神層面,“吃飽了才有皮影、秦腔”。蔚然想讓中國的官員懂得,不要因為“單一經濟利益”,驅趕得中國鄉村過快消失。
(據《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