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鄉運動如同一場虛無縹渺的夢,遠遠地逝去了;而山鄉的知青歲月中,諸多看似平淡無奇的往事卻令人難以忘懷。因為,它折射著那個時代的影子;而且,正是因為有諸多個性化的真實細節,才不至于使這段歷史成為干癟模糊的畫面……
“不能讓青年些餓著肚子”
我于1964年9月到西昌縣河西公社插隊落戶,秋起至次年春末,即我們下鄉插隊頭一年中,為了有利于知青們城鄉生活的過渡,國家對知青實行統一供應:每人每月糧食三十斤、清油三兩、豬肉一市斤;此外,還有煤油、肥皂等生活用品。應該說,對知青算是比較優待了。難怪老社員對我們這些新社員很是羨慕,紛紛說:“青年些好安逸啊!”
偏偏我們生在福中不知福。艱辛繁重而且少有停歇的勞作,正在發育的稚嫩的身體,沒有任何家底的“知青集體戶”,使得知哥知妹們窮吃餓吃依然癆腸刮肚。一年后我就因營養不良患上了嚴重的夜盲癥,而H因缺鈣經常腿肚子抽筋,夜半三更痛醒過來,一邊揉捏,一邊禁不住嗷嗷地叫喚。
我們馬槽溝生產隊知青小組共有八名知青(三男五女),集體開火,輪流做飯:大家出早工時,值廚的就留在家里抓緊時間準備。個把小時后,待出早工的回來大家一起狼吞虎咽匆匆將飯扒下肚,全組八個人又才一齊出工。干到夕陽西下收工回家,值廚的忙著點火、淘米;其他人或躺或坐或幫廚,待喊一聲“開飯羅!”男男女女一個二個窮癆餓蝦,揭開飯甑就舀個堆尖滿碗。
由于油水太少,又種不出象樣的蔬菜來添湊,經常吃“鼓眼兒飯”(方言,指沒有菜下飯,白飯吃得鼓眼睛),_二十斤定量哪里夠吃!往往是頭半個月放開肚皮“各取所需”;第三周就不得不稱米下鍋;第四周就上糧站“提前買下個月的定量”,寅吃卯糧月復月滾起走,可是終于有滾不下去的時候,那就只有“集思廣益”另打“條”。
有一天,我們正在田里拄著竹竿薅“叫化子秧”,從頭到腳全身上下都是泥漿,駐社負責知青工作的干部劉宗梁來隊看望我們。劉是外地人,原是黃聯區糧站干部,是一位三十出頭,壯壯實實斯斯文文的轉業軍人。我們當面都按當時社會的標準稱呼,喊他“劉同志”,背地里卻又稱他“劉轉哥”,這位劉轉哥舉止儒稚,耳根軟好說話,一副善氣迎人的模樣兒,對我們又同情又和氣。一見他來,我們幾個便紛紛擁上田坎,七嘴八舌向他反映口糧危機。伶牙利齒的小知妹劉德惠比手劃腳:“劉同志!我們的鍋兒都要吊起甩了!沒得米下鍋了,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付傳芬接上:“人是鐵,飯是鋼,沒得飯吃咋個做活路?!”劉轉哥雙手叉腰,兩眼笑成豌豆角:“耶哎,上回才給你們稱了糧哦,咋個又沒得了畦?”組長毛羽春和肖志蓮說:“三十斤咋個夠吃嘛?都是青年人!”郭念云、郭長松和我三個男生也激動地搶過話頭:“農田活路那么惱火,油水又少得可憐,一天到晚開兩頓,餓癆得清口水長淌!又都在吃長飯,搖打谷機一頓就要吃一斤米!”劉德惠忽閃著大眼睛,放起連珠炮:“三兩清油還不夠抹鍋!明說是一斤豬肉,但是刀兒匠刀尖尖上長的有眼睛,提刀割肉,起眼看人!皮子、骨頭、筋筋一除,一斤成半斤……”她繪聲繪色的語調,眼眨眉毛動的神情,再加上夸張的手勢,惹得劉轉哥哈哈大笑:“得了,得了。我們一起去看一看。”機靈鬼郭長松聞言,悄悄向郭念云使個眼色,他們兩個便拔腿搶先飛跑回家;付傳芬、周英美、肖志蓮會意,也跟著大步趕回去。
等毛組長、劉德惠我們三個陪同劉轉哥走攏,還在知青小院外面,老遠就聽見“乒乒乓乓”的金屬敲擊聲。劉轉哥莫名其妙,劉德惠神秘兮兮地跟他說:“劉同志,你聽畦,米桶都空了!”組長毛毛打起哈哈:“老劉同志硬是活菩薩下凡,曉得我們‘唱空城計’就來了……”當我們四人走進男生寢室,只見他們早已將裝米的美國造大汽油桶掀倒橫在地上,里頭原本快見底的大米被舀起滿滿一洗臉盆藏在床下,桶內只剩一丁點做“道具”。幾個男生正用巴掌富有節奏地使勁拍得桶身咚咚作響;女生們則眉飛色舞齊聲高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見此情景,劉轉哥哭笑不得,原本白里透紅的臉漲得像個觀音,苦笑著忙不迭地邊揮手邊大聲喊:“(把米桶)搬起來,搬起來,解決!解決!馬上就找生產隊商量解決!”“啊——”大家一齊歡呼起來,人人臉上笑開了花。第二天,隊里就叫我們挑籮篼去稱了一百斤谷子。隊長和貧協主席都笑瞇瞇地說:“稱,不能讓青年些餓著肚子!”這時,劉轉哥又苦笑著對我們說:“哎,你們還是要有個計劃才行啊……”
為了有個“計劃”,從此米桶由男生寢室搬到了女生寢室,由知妹們掌權“把關”打出每頓的米。
舐犢情深
在鄉下那段日子里,家父王以謙、家母劉志芳曾先后輾轉從兩百里之外的德昌縣經由西昌城到生產隊探望過我。
1966年11月的一天下午,我正在深山溝里灣塘工地上挑土筑壩,有社員帶口信進來,老遠就扯喉拔嗓地喊:“王紹誠!你爹來了!”我一路狂奔下山,見到相別兩年零兩個月的父親真是喜出望外!社員們也都紛紛前來看望,并爭著邀請我們父子去吃飯。夜晚,父親堅持要我和他在三尺來寬的小床上同榻而臥,父親風趣地說:“煤油省下你們學習用,我們兩爺子吹燈說‘瞎話’算了”。就這樣,父子倆說了多半夜的話,雞叫了一遍又一遍才抵足而眠。
生產隊為了照顧我既陪父親又不誤掙工分,特意安排我第二天留隊翻曬稻谷。任務是將保管室的兩萬斤黃谷挑到曬場上晾曬過后,傍晚再收回倉。為了趕太陽,我一大早就開始干。每挑不過一二十步遠百二十斤重,約要挑一百五十趟。我一邊挑,父親一邊用木(木八)幫我攤開。挑到一半,父親要走了。他硬塞給我五元錢,我明白家里弟兄多,紹模大哥又正在北京讀大學,父母很艱難,便再三不肯接受。父親笑著說:“就算給你幾張郵票錢,讓你常給家里寫幾封信嘛!”于是,我們父子就在曬場上欣然作別。一周后,鄉郵員送來家父來信,只見信封背面上父親流暢的筆跡:“最高指示: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信中說:“看到你這樣刻苦努力地參加集體生產勞動,和農民十分融洽,感到特別欣慰,心里放下許多了”。父親還希望我有機會學點獸醫知識,掌握技能,扎根農村,說“天干三年餓不死手藝人”,語重心長,躍然紙上。直到十六年后也是11月父親突然病逝,我心里好生痛悔:當年曬場作別,怎么只顧搶太陽曬谷子就沒送老人家一步呢!那天父親背著印有毛主席“為人民服務”手跡的黃布挎包,同我欣然作別的影子是那樣刻骨銘心,那情景總盤旋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人總是這樣,當你擁有一樣東西時,并不覺得它寶貴,只有在那樣東西永遠地失去后,才意識到它的寶貴啊!
母親是一位勤勞特別會持家,特別愛流眼抹淚,特別疼愛子女的母性十足的人。1966年末,媽媽告假從德昌輾轉來到生產隊探望我。給我帶來了她千針萬線做成的布鞋、布襪的同時,居然還小心翼翼地捧來一小罐熬得很濃的胎盤燉雞!另外還給我帶來一件用她的外套改做的夾衣。媽媽見我又黑又瘦,心疼得她不住地抹眼淚。第二天,我告假陪母親靠在碩大的白果樹下的谷草堆上,邊曬太陽邊拉家常。我極力安慰著母親,同時也盡情地享受著母愛,記得那天的太陽暖烘烘的,我心里更是暖洋洋的……
第三天下午我送母親走,一路上她細細翻看我自己補得里三層外三層的青年服,流著淚說:“我的兒子還像個學生,雖然穿得爛點,但洗整得干干凈凈,縫補得整整齊齊”。一會她又摸摸我穿在外面的羊皮褂(這是山區農民制作的粗糙的多功能“勞保服”)和滿手厚厚的老繭,笑笑說:“硬是像個農民了!”
花斑河邊,母親一步三回頭地抹著淚向我揮手告別。母親回去后也給我來了封信:“看到農民對你這樣親切,知青們又團結友愛,感到很安慰……”媽媽還工工整整抄了一段毛主席語錄:“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看到光明,提高我們的勇氣……”鼓勵我的;同時還欣喜地告知:她已經能把毛主席的“老三篇”倒背如流了。可話鋒一轉又說她一閉上眼睛,我就在她身邊,并說無論如何,家里都會管(資助)我。那年媽媽四十四歲,我十九歲。我知道,媽媽寫這封信時肯定又流了好多淚!
父愛凝重如山,母愛深沉如海!
浴火重生 學會感恩
1969年仲秋,西昌城內“地總”與“打李分站”兩派武斗的槍炮聲此起彼伏,而我所在的偏遠山區正處于緊張的搶收大忙季節。
我們1964年下鄉的這撥老知青全是來自平民百姓家庭,沒有一個是干部家庭出身的,更沒有一個是領導干部的子弟。從剛剛下到農村,就有著很強的自強自立、“自我改造”意識,把同農民一起“戰天斗地”當作“反修防修”的重要課程,我曾在寢室門楣上寫下“厭惡勞動就是變修的開始”以隨時自警,生怕“變修”不得了。入秋之后,我們整日弓著腰在稀泥漿里割谷,一天勞作十多個小時,極少油葷,營養嚴重缺乏,加之驕陽如火,天氣暴熱,體力消耗很大。抵抗力原本就差的我一不留神,左腳丫被谷茬戳傷,遂向挑谷的農民大伯討些煙灰糊住傷口,勉強止了血,又提起鐮刀下出繼續割谷。
誰知當夜我就覺得渾身發冷發抖,繼而發起高燒來,渾身肌肉疼痛,尤其是腿肚子痛得針戳刀割一般。本隊的“赤腳醫生”——一位大眼睛的女知青伍賢吉給我打了消炎退燒的針劑,又讓我吞了藥片,還喝了一斗碗水,就昏昏糊糊地睡過去了……
一天下午夕陽西下時分,我感到十分疲乏,十分饑餓,渾身像散了架一樣。待我異常艱難地睜開眼睛時,我躺在一座叫文昌宮的破廟里,周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密密匝匝全是人,有生產隊的眾多鄉親,有全組知哥知妹,還有一位鎮衛生所姓朱的老頭子醫生。只聽朱醫生驚喜地叫道:“醒了!醒了!醒過來了!”“哎喲喲,菩薩保佑你喲!”人們七嘴八舌,大呼小叫,有的流著眼淚。生產隊隊長楊茂才笑瞇瞇地扯起嗓門吼叫起來:“哭啥子哇哭!醒過來就好了嘛,命大福氣大羅嘛!”
濃濃的親情流進了我的心田。我虛弱得說不出話,蹩足氣力吐出三個字:“餓,我餓!”朱醫生摸摸我的額頭,臉上堆滿了笑容說:“好險啊,小伙子哎!好,這下沒事了。”說完轉過頭吩咐:“趕快給他熬碗稀飯!”而我實在餓不過了,要求先將就吃點干飯再說。打慣粗講究不來的農民們說:“要得!他想干(方言,大口吃的意思)就等他干!”“吃干飯才長氣力!”慈容滿面的朱醫生笑瞇瞇地說:“那就少吃點,少吃點。”約十分鐘后,一碗米湯和一大碗米飯端到我面前。我接過米湯一飲而盡,又三下五除二就把米飯刨下肚去。就在朱醫生連聲“不行,不行”,“慢點,慢點”的嘮叨中,飯碗已經叮當響了。朱醫生趕快又給我服了些幫助消化的藥。吃過飯服過藥,我又沉沉睡去,第二天仍然虛弱得很,渾身上下像棉花一樣,站都站不穩,上個廁所都要扶著墻壁,一步一步地挪。
事后才明白,因為腳上傷口正巧接觸到老鼠新鮮尿液,染上了可怕的鉤端螺旋體病(俗稱“打谷黃”),我已經整整昏迷兩夜零一天了!因為離城太遠,又不通班車,生產隊也沒有任何交通工具,何況城內正鬧武斗,也無法運送。朱醫生還告訴我,“打谷黃”這種病兇險得很,就是送進專區醫院死亡率也很高。他和鄉親們已經整整守護我一天一夜了。在這樣簡陋的醫療條件下,我能醒過來真是奇跡!他還告訴我,他接到報告出診時,是不敢來而又不得不來的。當我對他衷心致謝救命之恩時,老先生意味深長地笑道:“要說謝,還得我謝您哩!”我表示不解時,他神秘地笑了笑,輕聲說:“我還擔心怕整不好脫不倒手哦,小伙子哎……”
我深深地知道,是山民們像大山一樣厚重純樸的情誼,是知青們兄弟姐妹般的厚愛,是朱老醫生及時而全力的施救,當然,也靠著我自己頑強的青春生命力,終于掙脫了“打谷黃”死神的魔爪,死里逃生,撿回一條賤如蟲蟻的小命。又靠著每頓一斗碗米飯和一缽獨腳菜蔬的“營養”,仗著年輕,十天半月就勉強恢復了體力。然后告假回家調養——由于沒有班車,我們結伴步行經河西鎮,而后往北十五里到高草轉向東,經張八街,迂回過安寧河到經久,再沿河北上過馬道,從大山坡處掉頭向東,一路忍饑挨餓,見水捧起就喝,氣喘吁吁翻過瑤山,終于咬緊牙關挺到西昌。因為大病初愈,平時不覺得好遠的六十華里地走得我喊爹叫娘!家人百感交集,無不慶幸我大難不死;歸程又未遇到武斗,真是蒼天有眼。
農閑時節歡樂多
那時的農村,除了一年到頭臉朝黃土背朝天忙于農活,便是沒完沒了的政治運動,無休無止地“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整得人人身心俱累!
終于熬到農閑時節,緊張的生活節奏舒緩下來。第一件事便是扯抻睡懶覺,睡得來日上三竿人初起,豬崽餓得跟人攆。第二件事便是給父母寫封平安信。待互相湊齊八分郵票錢,全組男男女女便吆二伙三興高采烈去趕河西街。到了郵電所,信往郵筒一塞,翻看過《西昌群眾報》便無事可做。我們身無分文,什么都買不起,又哪里都想看一看。于是,從街東頭逛到街西頭,然后又向南逛保城橋;百無聊奈中又去逛百貨店,東看看西瞧瞧,接著又去逛新華書店。書店里除了馬、恩、列、斯、毛的畫像和著作,便是幾本“革命樣板戲”。待大家都覺得無趣了才一齊回隊,我們把這種窮逛街自嘲為“趕溜溜場”。其實,這既是知哥知妹們的一種重要休閑方式,又是各大隊知哥知妹們的一種見面交流機會。
趕過溜溜場,知哥知妹們便開始彼此串隊,成群結隊地涌到哪個組,哪個組便全力以赴,傾其所有辦伙食熱情款待——說是“辦伙食”,無非就是蒸上一大甑子大米飯,米湯濾上一大盆,經常連個素菜都沒有,蔥花米湯泡飯就吃得眉開眼笑心滿意足。然后是興致勃勃地吹牛皮,天上地下,市井田間,無所不及。那時大家詼諧地把串隊稱為“吃大戶”。
疲乏的身心得到休整后,于是又忙著碾米、找柴、補衣服,準備忙著出工了。因為當時農村人少田多活兒雜,而且學大寨要求“把農閑變農忙”,所渭農閑僅僅是不出早晚工而已。
碾米的活并不重,將黃谷挑到兩里外的碾房后,先匣住水,將谷子倒入碾槽攤勻,然后放水,又大又厚的青石碾砣便“吱吱呀呀”周而復始地沿著青石槽作圓周運動;碾好后匣住水,將米和糠撮進風箱,一搖把手,風葉轉動便吹糠見米了。
打柴是一樁比較辛苦的活,打早起床煮早飯時,多下些米,以便一人做個飯粑團——將米煮到半熟時濾起,上甑蒸飯時留上一部分趁熱捏成球狀,在碳火上烤出硬殼,再埋進火灰中焐熟)。飯后,各人背上背架子,腰問別上砍刀,帶上飯粑團,提著打杵就上山了。
近處的山上全是小松林,我們不得不爬上一道又一道高高的山梁,跨過一道又一道深深的河溝,在雜木叢中剔枝椏,找“站干樹”,收捆好后,找到溪邊就著溪水啃飯粑團,吃飽喝足便起身翻山越嶺將柴背回。每人七八十斤至百十斤不等,爬坡上坎,兩腿打閃,腰酸背痛,越背越重,汗水濕透全身,山風一吹立即變成白白的鹽霜。大家累得像牲口一樣仲長脖子“咴兒咴兒”地喘粗氣,只有楊學勤還有精神罵娘:“格老子咋個越背越重呢?龜兒就像背死人一樣!”一路且走且歇,終于背到家了,累得好幾天都緩不過氣來,而且隨著林木的砍伐,找燒柴也不得不越走越遠,越來越難!
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苦歸苦,累歸累,那時的我們畢竟是風華正茂的小青年,當柴米備齊后,我們的心徹底松懈下來,待告假結伴回城省親歸來,大家的閑情逸致油然而生,白天出工,夜晚聚會。銀色的月光像水一樣傾瀉下來的時候,郭長松一曲曲《送公糧》、《打靶歸來》、《我們新疆好地方》等優美歡快的笛子獨奏撩撥得大伙嗓門直發癢,于是男男女女一起無所顧忌地放開喉嚨唱一通。走村串隊人又多的時候氣氛更加熱烈,儼然盛大節日一般。當時百唱不厭的歌曲有馬玉濤的《馬兒啊,你慢些走》、《老房東查鋪》、《看見你們格外親》,以及《航標兵之歌》、《共產黨來了苦變甜》、《洪湖水浪打浪》、《紅梅贊》、《解放軍同志請你停一停》、《邊疆處處賽江南》、《銀河》、《紅梅花兒開》等數十首中外名歌。因為當時除了毛主席著作沒有任何書可讀,一年到頭基本看不到一場電影,農村的業余文化生活十分枯燥,于是聚會唱歌幾乎就成了我們唯一的精神文化生活內容和心靈上的一縷陽光!
那時沒有什么大氣污染,空氣透明度極高,月光特別皎清明亮,清輝欲滴;遠山、近水、農田、房舍全都鍍上一層銀光,冬夜的月亮更是宛如山溪一般清澈而柔美……濃郁妙曼的詩情畫意之中,我和郭長松操起竹笛:“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悠揚婉轉的樂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從竹笛中流淌而出,情竇初開的知哥知妹們在溶溶的月色里,情不自禁地唱起《小河淌水》:“月亮出來亮汪汪啊,亮汪汪啊,我和阿妹在深山,妹象月亮天上走喲,小河淌水清幽幽……”黃永福等男生故意將“阿妹”唱成“招妹”,惹得乳名叫“小招弟”的劉德惠滿場追打嗔罵,引來陣陣歡聲笑語,繼而抒情歌曲大聯唱復又重新開始:《在那遙遠的地方》、《敖包相會》、《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劉三姐》、《蝴蝶泉邊》……一首又一首,一曲接一曲。各組又有自己拿手的曲目:二隊邱琳等喜歡《十送紅軍》,四隊夏占宇等愛唱《桂花開放幸福來》,五隊付傳芬等掛在嘴邊的是《緬桂花開十里香》和《婚誓》,六隊李德瓊偏愛《二月里來》、曾敏華喜好《二小放牛郎》、吳伯美酷愛《牧歌》和《花兒與少年》,往往是一人唱眾人和,成了高差幾度聲情并茂興高采烈的男女聲大合唱。
有時亮晶晶的星斗密密麻麻地鑲滿了整個天穹,忽閃忽閃地,活象美麗溫柔的少女在眉目傳情,少男少女又歌喉一轉:“美麗的夜色多寧靜,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聲,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那優美的意境和牽人情思的旋律令人心曠神怡,如癡如醉。歌興大發時,唱起來每每廢寢忘食,并且常常是通宵達旦。而我們小組因有多才多藝的郭長松,和不分場合都山雀一般嘻哈不停的劉德惠這兩個眼眨眉毛動的活躍分子,便更加熱鬧而多趣,《逛新城》更成了我們組的傳統保留節目。每有“牙祭”等喜事,又逢閑暇之夜,全組八人常常載歌載舞地犴歡。知哥演“爸爸”,知妹演“女兒”,花枕巾往頭上一扎就開張:“……父女雙雙逛新城哎,看看拉薩新面貌。‘女兒噸’,‘哎’!‘等著我’,‘哦!’‘爸爸噸’,‘哎’!‘快快走’,‘哦’!看看拉薩新面貌,快快走來快快行呀,哦呀呀呀……”男女雙方一呼一應,一唱一和,又唱又跳,有板有眼,有滋有味,一直鬧到下半夜,極盡歡愉之情而亢奮不已。這種樂不可支的心情和獨特的審美感受,誠如當時我留隊過“革命化春節”時寫下的一幅春聯:“山樂水樂人也樂;稻香花香泥更香”,那無憂無慮歡快激越的情緒呀,此生不復再有!
總之,知青歲月給我們留下了許多妙曼可心的回憶,特別是那蒼翠欲滴的山溝深處那松、風、水、月曾經深深地吸引著我!而且此后四十年來,那一輪山間明月常在胸懷,那縷縷田野清風總令我心清如水,終覺胸有丘壑,腹有渡人之船。盡管艱難困苦的山鄉生活在我們的肌體上刻下了苦澀的印記,但同時也在我們的心靈上牢牢地打下了終生永不可磨滅的烙印;它更造就了我們堅韌不拔、淡泊寧靜,抱樸懷素、樂天知命的秉性;催發了我們獨特的人生感悟,而與山水相融,與蟲鳥相通,與花草相悅。我們在獨特的經歷中,以自己獨特的視角與體驗發現了美,感受了美,升華了美。
上山下鄉運動已經如夢一般遠遠逝去;然而山鄉歲月中的知青往事,卻并不如煙如霧隨風飄散,它早已經深深銘刻于我們心中,并成了我們那一代人永遠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