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水
故鄉有一條清澈的彎彎的小河,叫橫江河。她靜靜地蜿蜒地暢流到最后便與金沙江匯合注入長江,奔向大海。我的祖祖輩輩就是喝著這條清澈的河水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如今這條河的河水不但不能再飲用,而且連在河里洗澡的人也幾乎看不見了,河岸兩邊盡是長滿了青苔與野草,還有更多的大大小小的珍珠般的鵝卵石和沙粒猶如柔嫩的皮肉被掘去,留下血淋淋千瘡百孔的河床,讓人菲疑。究其原因多多,或許是現代人生活質量提高r吧,不再直接飲用河水;或許是家中已安裝有空調可以不再在河邊取涼,抑或是城里有現代的游泳池了吧,再加上河里洗澡不安全。但最終還是與河水的水質變腐變質有關,這都是因為人為的污染呀!還有那千瘡百孔的河床,也是現代文明留下的標志。
故鄉人是最后一個沒有在這條河里挑水吃的,河對岸的四川那個小鎮早就沒吃河里的水了,而是從后山上取水飲用。想想守著一條清澈的河水卻不能吃,甚是悲嘆。那曾經小河兩岸洗澡、乘涼、嬉戲的歡聲笑語只能在記憶中永存;那曾經彎曲的光滑的小路,如今已是野草叢生,顯得是那樣荒蕪、凄涼、冷寂……
那時故鄉家家戶戶都有一挑水桶到河里挑水,水桶都是木質的。每天下午在太陽落山前,也就是生產隊收工以后,家家戶戶的壯年男子就挑起水桶到河里挑水,女人呢就在家煮豬潲做飯。于是就在去河壩的小路上閃現出一個個挑著水桶疾步快走的身影,猶如螞蟻搬家一樣來來往往,密密匝匝。尤其是在夏季更為鮮活,一個個挑水的男人袒胸露脊,浸出的汗水在脊背上、胸前打個滾就順著身子呼嚕下滑跑了,好像上面涂抹著桐油一般光滑,粘連不住。很多的時候他們大多要在河里滾兩浪(洗澡)才又起身挑水回家。每挑一次都這樣。這時也有女人到河里洗衣、淘菜。于是有吆喝著上游一點點洗澡的少年兒童:“二狗子,豬幺兒,你們滾遠點洗,不要拌渾了,老娘(老子)還在洗衣、淘菜。”于是二狗子,豬幺兒,他們就扎個猛子向河中間游跑了。
很多的時候,有好事的成年人便指使好玩的稚童放兩砣石頭在別人的水桶里(夏季的水多數時候是渾濁的),整一整那人,看看那人的笑話。放有石頭的水桶被那人挑著往回走的時候,似乎感覺水桶重了一些,還認為是自己挑了幾挑水后肩膀疲勞疼痛的錯覺,于是就不在乎,繼續挑著往回走。一回家,轟的一聲往水缸里倒水。若是石頭水缸,也就只聽見咚的一聲罷了;若是陶制的水缸,那就出問題了,會當的一聲,輕者把水缸打一條璺縫,重者打個洞。于是那人就暴跳如雷,破口大罵:“這那個狗日干的……”等到河壩里的人聽到這個惡作劇的動人效果時,全都嘻嘻哈哈,笑得合不攏嘴。
騸雞匠
小時候,只要誰家的小孩(男孩)一哭,或是管教不下的話,他的父母一定會厲聲吼道:“再哭,再哭就喊騸雞匠把你的雞雞騸了!”這下保準小孩不敢再哭,不再再鬧,不敢再不聽話了,因為小孩們都畏葸騸雞匠真的把雞雞騸了。并且還無意識的、潛在的、本能的用雙手蒙住自己的小雞雞,唯恐真的被騸雞匠騸去而惶恐。那個時候他們并不懂得騸了雞雞后會是怎么樣的深奧道理,但是憑著直覺的第一感官認識到,騸了雞雞一定很疼痛,而且不能撒尿,不好撒尿,所以就害怕了吧。
如今這一專一的騸雞匠行業,大約已經消失了,或是失去了趕街的市場,抑或是不需要在街上騸吧,總之我是再沒有在趕場的日子見著了騸雞匠。
那時候,每逢趕場天,就有一個中年男子在河壩邊坐著(那時趕場買賣要過河到對門的集鎮上交易,河岸兩邊也就自然而然形成了交易的場所),頭發蓬亂,衣著破爛,兩只眼角永久都掛著兩砣大大的眼屎,看似就邋遢。一身的酒味,好像永遠都沒有清醒過一樣。一根鐵釬插在地上,時不時用小鐵錘敲打一下,似乎在昭示他的到來,或是引領要來騸雞的人。一把飛快的刀子插在刀銷就擺放在旁邊,這就是他唯一的工作工具。但他騸起雞來卻毫不含糊,非常利索,非常準確,基本沒有返工的概率。
來騸雞的大多是中年婦女背篼里背著三兩只雄雞,來找騸雞匠騸。有時騸雞匠還色迷迷的一雙眼盯著來找他的女人開著玩笑說:“是你家哪個‘雞’要劁?”那女人便嗔怪地笑罵道:“去你狗日的,要劁也先劁你的。”騸雞匠看著女人溫怒的樣子,就嘿嘿嘿的笑著繼續說:“我問的是你要劁背來的哪只雞,又不是問的你家里。”說完就哈哈哈的淫笑著。女人繼續溫怒著罵道:“我家里的大叫雞是不劁,倒是你瞧了這些雞以后要被醫院里的刀兒匠劁,到時看你婆娘找誰?”……
幾句玩笑話下來,誰也不往心里去,誰也不計較。然后騸雞匠接過女人手中的雞,迅速把雞一個側翻,唰的一下把大腿內那個地方的毛扯下,抹一下消毒水,接著,飛快的刀子麻利的割開一道口子,用兩個手指伸進里面,把那一點點取出……。只一會兒功夫,騸雞匠就麻利的完成。騸完后,那婦女又背著受傷的雞或去趕街,或是往回走,消失在熙熙攘攘又人來人往的街市中。
保管室
保管室是集生產隊社生產資料的地方,足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前特有的產物。它不是簡單的一間屋子,而是由東面的面粉房;南而是社長辦公室,和堆放生產資料的犁、鏵、鋤、耙、圍包等的屋子,背后的養豬房;西面的熬糖房,背面是烤酒房;北邊是榨糖房,打米房和停車房,停放的是幾輛拖拉機。就是這樣一個集生產合作社所有生產資料組合成了一個坐南朝北的大型的四合院,我們統稱為保管室。隨著土地下戶,生產隊集體勞作的解體,保管室的作用也就越來越小,最后直至消失。保管室原址重新撤建為后來的區政府,鄉政府,鎮政府。
那時的保管室最繁忙、熱鬧是在冬季。進入冬季,全生產合作社的甘蔗砍后或人背,或是拖拉機拖,運到保管室的壩子里,再一捆捆扛到榨糖房榨成汁水,順著一條小溝流進熬糖房。二十幾口鍋日夜不停的熬糖汁水,最后熬制弄成磚磚糖(跟磚頭一樣大小),或者碗碗糖(盛裝在碗里形成)。一個冬季晝夜不停的榨糖熬糖,直到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才緊緊湊湊忙完休息過年。也許是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原因吧,那些糖除了上交公以外,每家每戶或按照勞動力或者按照工分抑或按照人數,都能分得幾十斤糖。可是勤儉節約的故鄉人是怎么也舍不得吃呀,于是就背著糖到小河對門的集鎮上去賣來換得一些錢補貼家里。
熬糖房很暖和,常常有很多人到這里靠著那根高高的煙囪取暖,當然大都是我們這些十來歲的小孩。除了取暖,還有一個最大的吸引就是偷糖耳朵吃。所謂糖耳朵就是熬糖人倒糖汁在磚框或者碗里的時候不小心溢出的糖汁。(整個制作過成是這樣的,有幾士火長方形三合土臺面,有一米多高,很平整,上面鋪上一塊干凈衛生的紗布,木制的磚框或者碗放在上面就可以了。糖汁的熬制是,從最初的甘蔗水流在前三口鍋熬制,到一定程度,再舀到后三口鍋里,再熬……依順一直到最后觀測到汁水的顏色渾黃,濃度很粘稠的時候火候就到了,就舀起來倒在磚框或者碗里,冷卻幾分鐘就成糖了。)偷吃糖耳朵除了社干部看見外,一般是不會被攆出和被罵的。有時幾個小伙伴將偷來的糖耳朵,積少成多,拿到河邊用小搪瓷碗再熬一番,就更好吃,稱之為粑粑糖。
最樂趣的是在蔗皮子(甘蔗渣)上摔跤。那些還沒有來得及拿去烤酒用的蔗皮子(烤酒也用不完,最多用一半,多余的都分給社員當柴燒,曬干了是很好燒。)堆放在那里像一座山一樣。于足幾十個大大小小的少年在這里進行摔跤比賽。有以鄰里距離遠近分班分派的,有以關系疏密分派的,有以在學校班級分派的等等,也就在那時練就出了好些摔跤能手。要是國家隊到這里選拔摔跤人才‘的話,也一定能選出優秀的摔跤苗子。可惜,伯樂沒有來發現。
老街
廟樓后面一條100來米長,2米來寬的石板街,靜靜地橫臥著,如一位飽經風霜的老耄。一爿小商店,一家飯館,一家藥店,六七戶人家,是這里曾經的寫照。
每天清晨,賣飯牌子的胖婦早早地坐在柜臺里一動不動,如一尊佛,偶爾閃動眸子不停的掃射著堂里堂外,總是那樣慢吞吞的,似乎一切都不肖一顧。門口炸油炸糕的胖廚子嫻熟地翻滾著鍋里的油條、油糕……驚起哧、哧、啪、啪的響聲,滿街都能聽見,掀開了樓子口一天新的生活。
趕集的人們匆匆經過,不曾留意油炸糕的誘惑,留下小店幾多的無奈與清閑。最先光顧小店的是那些穿著開襠褲,流著鼻涕的小孩,死哭難纏著父母一定要買那滿街都能嗅到的油條、油炸糕。家長們總是在苦惑與無奈中忍疼掏錢買上一塊,滿足孩子惟一的要求,讓自己的孩子在難得的苦求中奢侈一回。
中午,趕集的人群回來時,大都聚集飯館。這是飯館一天最熱鬧的時候。嘶吼著,高叫著的聲音充滿飯館,傳出老街,那是在喧鬧著要喝故鄉的蔗皮子酒。這種蔗皮子酒,是老街的特產,大概只有老街才有這種酒。如今隨著老街周圍甘蔗的消失,蔗皮子酒也再也尋不到了,只是在記憶中永存。
那時,樓壩社全種的是甘蔗。一進入冬季,便開始砍甘蔗送進糖廠榨糖,路程遠的用拖拉機拉,近的用人背,整個樓壩開始沸騰起來。榨出的甘蔗汁再熬成糖,剩下的甘蔗渣便放進事先挖好的大坑里,再用塑料膠紙蓋上,最后又用土覆蓋好,密封好。發酵半把個月后,又刨出放進一個很大很大的石炕(就像一個大甑子)蒸,從上端沖出的股股蒸餾水會聚在壇子里,便成了蔗皮子酒。
我靜立在老街石板上,凝望著整齊又凹凸分明的石板,輕輕摩挲著,對祖先精湛的雕刻肅然起敬。一條條紋路粗細均勻,遒勁有力,錯落有致。門礅上嬉戲的鴛鴦,或是調皮的猴子更是栩栩如生、巧奪天工。在歲月的沖刷中,仍然不失當年之豪氣。如今,老街的石板,不再是從前那樣平整,光潔,而是凹凸不平,甚至有些石塊早已不知去向。是化了嗎?是飛了嗎?不是。是被那些人家因為墻腳差塊石頭,豬圈缺塊石板而摳去做墻腳和豬圈去了。這樣的事沒有誰去過問,也不好去過問,怕為了不知名的街坊石塊,影響了鄰居的關系。因此,在大伙兒睜只眼閉只眼的眼角下,這些人更是肆無忌憚地挖著、撬著、摳著、搶著。古老的石板街從此殘缺不全,如一臺生銹的、零件不全的機器,無法再實現它的正常運轉。剩下的石板如一個肢殘的老耄,在不歸誰所有的歲月中,苦苦掙扎,熬至今日,是那樣滿目瘡痍。
歲月的星移斗轉,老街將何去何歸,我杞人憂天地擔憂著、尋思著,心中油然升起一陣悲痛與蒼涼。
排門,如今已關閉,商店也不復存在,六七戶人家早已物是人非,有一種黃鶴離去空悠悠之感。曾經飯館熱鬧的場景定格在那油漬漬的排門上依然可尋;曾經老街繁華的沸騰在那磨光的、凹凹凸凸的石板上還留下深深地足跡。
或間,門前屋下石板街上,一老嫗坐在小凳上,端出陳舊的,并夾雜著幾絲紅色的竹簍,翻出陳舊的衣裳,戴上老花鏡細細地縫補著小街古老的過去。對偶爾過往老街石板上的行人,無暇顧忌,而是專心地,一針一線地,密密地縫補著,縫補著,留下歲月的蒼老與稀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