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阿惹妞(長篇節選)

五

這是一個迷人的秋天，村寨旁漆樹紅紅的葉子在秋日的陽光里閃閃發光。家家戶戶屋前的玉米架上，掛滿一排排金黃色的玉米，寨子里炊煙繚繞，時不時傳來幾聲“喔喔”的雞鳴，獵犬蹲在屋角的柴房里，“汪汪”地狂吠。

黛色的山邊，幾株紅楓樹在風中搖曳著紅紅的身影，仿佛是一位牧羊的姑娘，站在草地上輕輕地舞動著紅紅的百褶裙。瓦藍色的天空下，勞動的人們正沉浸在豐收的喜悅之中。藍天、白云、綠樹、紅楓把這座彝寨村落裝點得楚楚美麗，美不勝收。

有人小聲哼唱著《阿惹妞》從村口小道上走過。

三月春來早

以為是索瑪花兒開山頂

那是阿惹妞妞正在山崗上放羊

吆喝的聲音喲

仿佛是山中杜鵑在啼鳴

唱歌的聲音喲

仿佛是林中云雀在歡唱

阿惹妞妞和我喲

像嫩蕨春筍一樣同生長

像雁雀鳥兒一樣同出殼

阿惹妞妞喲

十月寒來早

以為白云一朵繞山寨

那是阿惹妞妞坐在院壩紡羊毛

從前往后看喲

仿佛天上圓月在閃亮

從后往前看喲

仿佛山上松柏在搖曳

阿惹妞妞和我喲

像杉木灌木一樣同生長

像鹿子麂子一樣同歡唱

阿惹妞妞喲

……

彝人有諺語說，火把節是眼睛的節日，過年是嘴巴的節日。金秋十月正是彝族人過年的日子，各家各戶都忙著釀造泡水酒，籌備燒烤年豬的柴火，磨玉米、磨蕎麥。吟唱《阿惹妞》的是拉哈烏其，他一邊唱著《阿惹妞》，一邊向著村子那頭的箭竹林走去，他要趕在過年之前，制作一支精美的口弦，送給最愛彈口弦的美依阿烏。拉哈烏其在崎嶇不平的山間小道上，快樂地跳著、唱著，臉上洋溢著幸福和喜悅。阿烏那淺淺的酒窩，迷人的臉龐，深情的眼眸，在他的眼前閃光、跳躍。

拉哈烏其想抑制一下自己激動的心情，三步并作兩步，跨到一塊大石頭上，看著遠處的村寨。村子里綠樹掩映，木板房錯落有致，好不美麗。站在石包上，他看見美依阿烏的家正軟煙繚繞，他想象美依阿烏正在鍋莊旁忙碌，興奮地從腰間取下了那支不知為阿烏吹了多少次的馬布，坐在石頭上悠悠地吹了起來。

在悠揚的馬布聲中，許多美好的往事重又浮現在拉哈烏其的腦海里。那是去年的彝族年，拉哈烏其家與村里其它人家一樣，宰殺年豬、取泡水酒、祭祀先祖、灌制香腸……忙完過年應該做的全部事情后，拉哈烏其、拉克木葉和全村的年輕人一道，挨家挨戶地拜年。這是彝族過年的傳統習俗，每到一戶都要問候，主人家的豬膽卜是否吉祥、豬胰卜是否安康，豬尿胞卜是否豐收。主人家看見拜年的隊伍來了，總是熱情地端出香醇的泡水酒，勃香的砣砣肉。要讓大家在家中盡情地暢飲、盡情地美餐。再邀請大家跳舞、唱歌、做游戲，讓大家盡情地玩。年輕人在一起總充滿了歡樂，還沒走出四五戶人家，大家就有了七分的醉意了。

夜晚的彝寨燈火通明，問候聲、吆喝聲、祝酒詞、祝福語、勸酒令、敬酒歌、賀年歌此起彼伏，山寨的人們都沉浸在歡樂的海洋里。不分彼此，不分親疏，他們就這樣挨家挨戶地拜年，拜到通宵達旦。

年輕人們帶著醉意，在拉克木葉家里玩起了一種叫“碩確”的游戲。

“碩確”時男女分成兩個組，各站一邊。男孩子又分工“碩確”和“碩仞”。“碩曲”即沖到姑娘們中間把一個個的姑娘搶來。“碩仁”就是把搶來的姑娘牢牢抓住，不讓她們被姑娘們搶回去。姑娘們主要的工作叫“碩羅”，即攔住小伙子，不讓他們沖進來搶走姑娘。同時還有一項任務叫“碩魯”，即沖到男孩子那邊，把被搶走的姑娘搶回來。

游戲開始，男孩們最想搶的姑娘是姑娘們中最美麗的美依阿烏。為爭搶美依阿烏，男孩子們和女孩子們扭成一團。沖進姑娘中的男孩子們，自然要遭到女孩子們的圍攻，或遭到姑娘們雨點搬的拳頭，或被姑娘們毫不留情的手揪得胳膊青一塊，紫一塊，或被抹了個大花臉回來。有時幾個負責“碩確”的男子合起來沖進姑娘群中，把美依阿烏從姑娘們的中間拉出來，后邊的姑娘用盡全力把阿烏拉住，遇上支撐不住的姑娘一松手，姑娘、小伙子們全部倒成一團，引得坐在一旁觀戰的大人們笑得前仰后合。

趁著大家沉浸于歡樂之際，拉哈烏其悄悄地約上美依阿烏消失在夜色中。那晚他和美依阿烏用山蕨草鋪地，相依相偎在村口的玉米架下竊竊絲語，情話綿綿，口弦悠悠

想到這里，拉哈烏其臉上洋溢著幸福和喜悅，又一首《阿惹妞》伴著他輕快的腳步，回蕩在山竹林中。

阿惹妞妞，

好馬要有好鞍配

愛情要有心相隨

不相愛的不能強扭

相愛慕的不能折斷

我只愛我阿惹妞

東方那邊哦

有個石哈曲洛的姑娘

她說她愛我

我卻不愛她

金粉馱來九馱

我也不愛

銀粉馱來九馱

我也不愛

我只愛我阿惹妞

西方那邊哦

有個彩哈史洛的姑娘

她說她愛我

我卻不愛她

駿馬套金鞍我也不愛

金銀堆九城我也不愛

我只愛我阿惹妞

北方那邊哦

有個娜哈金洛的姑娘

她說她愛我

我卻不愛她

趕來千頭牛羊我也不愛

帶來百倉糧食我也不愛

我只愛我阿惹妞

南方那邊哦

有個舒哈衛諾的姑娘

她說她愛我

我卻不愛她

純銀做門框我也不愛

純金做鍋莊我也不愛

我只愛我阿惹妞

……

聽到這么熟悉的歌聲，對面山上正背蕨草回家的美依阿烏聽得入了神。在美依阿烏的心中，拉哈烏其是村中最帥的小伙子。那高高的鼻梁，那濃黑的眉毛，黑而亮的眼睛，簡直就像是拉布俄卓廟里的佛像。能言善辯的他是村中婚喪嫁娶的辯手，許多年長的辯手都敗在了他的手下。拉哈烏其唱起情歌更是讓姑娘們臉兒發紅，心旌搖蕩。

拉哈烏其不僅帥氣能辯能歌，還是個大力士。去年秋天，村里有姑娘出嫁時，人們都擠在村口的摔跤場上，看著男方請的摔跤手一個個身強體壯，驃悍勇猛。輕輕松松就把女方家的小伙子一個一個像放麻布口袋一樣摔得一塌糊涂。美依阿烏和一群姑娘在一旁著急得直跺腳時，拉哈烏其代表女方家出場了。只見他邁著沉穩的腳步走進了摔跤場，拾起金黃色的摔跤帶，漫不經心地系在腰上，等著對手上場。那男方的摔跤手以為女方家再沒有人敢出來挑戰了，沒想到還有人敢站出來挑戰。幾個彪形大漢爭著要跟這個不自量的小伙子摔上一跤。對方先派出一個彪形大漢，他拴好摔跤帶帶著傲慢的神情走向拉哈烏其，只等拉哈烏其抓牢摔跤帶，便將拉哈烏其提起原地旋轉。他想在黑壓壓的眾人面前炫耀自己的摔跤功夫，沒想到被提到半空中旋轉的拉哈烏其等到對手渾身勁使得差不多時，用右腳輕輕地挑起對方左腳。那大漢霎時失去重心，摔了個四腳朝天，場上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和喝彩聲。男方家不服，上來了一個瘦長的小伙子。拉哈烏其拉緊對手腰帶，來個大樹拔根輕輕松松又將對方放倒在地。拉哈烏其一口氣摔倒了對方三個最出色的摔跤手，對方才不得不收斂了那股囂張氣焰。

美依阿烏還記得，去年在拉克木葉家“碩確”時，拉哈烏其緊緊地攥著她的手，不讓她被前來救她的姑娘們搶走。其實，美依阿烏心里就想著，拉哈烏其不要松開那雙緊緊地攥住她的手，她多想趁機與拉哈烏其緊緊地靠在一起。那天深夜，拉哈烏其約她出來她就爽快地答應了，那是她一生中最為美好的夜晚。他們用披氈裹身，互相依偎在一起。

聽到了心上人美妙的歌聲，美依阿烏也情不自禁地唱起來。

如果愿望能實現

兩座高山生兩地

山腳不分連一起

兩條河流分兩地

河尾不分連一起

兩棵樹木分兩地

落葉也要飄一處

“表哥”我倆永遠不分開

如果愿望能實現

像鷹一樣飛天上

影子也要落一處

像虎一樣在山崗

腳印也要留一處

像花一樣開山崗

花瓣也要落一處

像蜂一樣采蜂蜜

花粉也要放一處

白天像太陽和光影

互相跟隨不分離

夜晚像月亮和星星

永相廝守不分開

……

九

村子里又彌漫著過年的熱鬧氣氛，孩子們在村里幾位年長的婦女的帶領下，都圍在村中最大的核桃樹下，樹下擺放著大大小小的竹制器具和木制器皿。各式各樣的器皿里，盛著從各家各戶帶來的年豬前蹄、玉米粑、泡水酒、苦蕎餅……幾位婦女口中念念有辭，用尖刀從各家帶來的食物中切取少許的肉和食物。她們將各家孩子們帶來的這些過年禮品，敬奉給這棵參天的古樹。

每年過年的第二天，孩子們都要在這棵核桃樹下舉行這樣的祈福儀式。他們在這里祝福高大的核桃樹能結滿果子，讓孩子們享受；他們祈愿孩子們要像這棵核桃樹上的果子一樣健康成長；祝愿村中的老人們要像這棵核桃樹一樣的健康長壽；祈愿全村來年吉祥如意，幸福安康。

舉行儀式后孩子們興高彩烈地共同分享各家帶來的食物和祭品，婦女們樂呵呵地看著孩子們，臉上洋溢著幸福和甜蜜的笑容。

這邊的孩子們樂，村子那邊的年輕人成群結隊，聚集在村口的壩子上跳舞、唱歌、摔跤、斗雞、翻杠、轉磨兒秋，或做獨腳跳金雞取食的游戲。婦女和老人們圍著這群年輕人，時而喝彩、時而歡笑，時而指指點點。他們笑得前仰后。

人們的歡聲笑語和拜年的問候聲，一陣陣隨風飄進美依阿烏的耳朵里。在一片收割過苦蕎的山坡上，美依阿烏身披一領白色瓦拉佇立在那里。紅紅的裙腳在瓦拉隨風飄拂的墜須里時隱時現，紅紅的頭繩扎在烏黑光亮的發辮更使她顯得端莊、嫵媚、迷人。

自從拉克木葉和拉哈烏其為一只紅腹錦雞的事吵嘴后，她和拉哈烏其間的事就在村中傳揚開了。她的父親責罵她敗壞了家風，辱沒了名望，讓他在村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母親也責備美依阿烏說女孩子家一定要守婦道，不能做出格的事來。還說，姑娘小時要聽母親的話，嫁時要聽父親的話，從來沒有自己做主的。必須要有媒人做媒，還要有豐厚彩禮。

美依阿烏是一個聽話的姑娘，但在她的內心當中確實很愛拉哈烏其，因為拉哈烏其對人熱情，心地善良，踏實可靠。不但人帥氣，而且也聰明能干。拉哈烏其已經是她心中的白馬王子。

美依阿烏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向著遠處張望。她今天悄悄地約了拉哈烏其，她怕這事被父母知道。如果叫他們知道了，他們肯定又要責罵她的。但她今天必須見到拉哈烏其，因為她有重要的事要和拉哈烏其商量。

正在張望時拉哈烏其已悄悄地來到了她的背后，躡手躡腳地從她的后面張開雙手抱住了美依阿烏。阿烏被這突如其來的雙手嚇得一聲尖叫，雙腳一滑，兩個人摔倒在草地上。

拉哈烏其看見美依阿烏被驚嚇的樣子，倒在地上咯咯地笑個不停。阿烏趁勢把烏其壓在草地上，一陣拳頭雨點搬地打在拉哈烏其的胸膛。拉哈烏其“哎喲”“哎喲”地叫著用手捂住胸膛。阿烏以為打得太重了，心疼地揉著拉哈烏其的胸膛，拉哈烏其咯咯地望著美依阿烏紅紅的臉蛋笑個不停。

拉哈烏其一邊逗著美依阿烏，一邊從上衣的口袋中掏東西。

“阿烏，你閉上眼睛，我要送你一樣東西。”

阿烏說：“你閉上眼，我也要送你一樣東西。”說著阿烏也從荷包中掏出了她給烏其做的小禮品。

阿烏說：“你先猜猜，我送你的是什么東西?”

烏其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應該是一條腰帶。”

阿烏把頭一搖說：“猜錯了，再猜。”

烏其說：“是一塊香囊。”

美依阿烏又頑皮地說：“你今天猜不到，我就不送你了。”

拉哈烏其猜不到，只好耍賴說：“你先讓我看一眼，我再猜。”說著準備掰開阿烏的手，美依阿烏把手背在背后，烏其只好央求道：“你快給我吧，我已經等不及了!”

美依阿烏撲閃著一雙大眼，說：“那你先告訴我，你要送我的是什么禮物?”

拉哈把緊握的手在美依阿烏面前晃了一下說：“這下讓你也來猜一下。”

阿烏只看見從拉哈烏其的指縫間露出的一點紅紅的絲線，她也猜不出那是什么禮品。

于是對拉哈烏其說：“那就這樣吧，我們都閉上眼睛，打開雙手，把要送的禮品放在手上吧。”

拉哈烏其說：“還是你先閉上眼睛。”

美依阿烏順從地閉上了眼睛，拉哈烏其把她精心制作的口弦，掛在了美依阿烏衣領口子上。口弦筒上刻著精美的圖案，筒柄上用紅色的絲線做成了裝飾，看上去十分的美麗。

美依阿烏慢慢地睜開雙眼，含情脈脈地望著拉哈烏其，深情地說：“你閉上眼睛，站起來吧。”

拉哈烏其一個立正姿式站在了美依阿烏的面前。

阿烏把她精心繡制的皂莢飾品，系在了拉哈烏其的腰帶上。心靈手巧的美依阿烏用三色絲線，將那三顆黑黑的皂角籽繡在里邊，仿佛是三顆烏黑的眼珠一樣，再綴上美麗的馬尾，顯得格外的鮮艷美麗。

壩子里玩的輕年人正準備舉行摔跤，這是年輕人最為推崇的一項體育運動。拉克木葉自從為一只紅腹錦雞與拉哈烏其吵架之后，對拉哈烏其一直懷恨在心。他認為拉哈烏其，不但背著自己偷偷地與美依阿烏約會，還當著美依阿烏說那只錦雞是他偷的。這對于一個堂堂正正的彝族男子來講，小偷小摸是最讓人瞧不起的行為，這句話很傷了拉克木葉的自尊。更讓拉克木葉無法忍受的是，本來美依阿烏與他才是門當戶對，男才女貌，天生一對。拉哈烏其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太自不量力了。他想與拉哈烏其摔跤，他要在眾人面前羞辱他，讓他出丑。

拉克木葉環顧四周，人群中沒有看見拉哈烏其，再望望圍著看熱鬧的姑娘們，也不見美依阿烏。他想這兩個人一定又跑到什么地方約會去了。拉克木葉想不能太便宜了這兩個人。他悄悄的走出人群，在村子的四周搜尋。果然不出拉克木葉所料，他發現了拉哈烏其和美依阿烏居然躲在山坡上約會。

拉克木葉看見拉哈烏其和美依阿烏在一起，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提高嗓門吼道：“好你個拉哈烏其，上次你誣陷我偷紅腹錦雞的事還沒說清楚，今天你又躲在這里說我的壞話啦。”

拉哈烏其站起來辯解道：“拉克木葉，你別欺人太甚，我們坐在這里只是隨便說說話而已，我們那里說你什么壞話。”

拉克木葉哪里聽得進這樣的話。怒罵道：

“全村人都在熱熱鬧鬧過年，你們倆個卻躲在這里偷偷摸摸，鬼知道你們兩個在這里干啥?肯定不會干什么好事!”

雙方你一句我一句各不相讓，后來在山坡上打了起來。

聽到吵鬧聲壩子里的人跑上來把他們勸開了。

這一下，多嘴多舌的人開始又有舌頭嚼了，無論美依阿烏和拉哈烏其走到那里，都有一雙雙詭異的眼睛盯著，總有人七嘴八舌的在背后說她們的壞話。

二十

夕陽將要落下西邊的大山后光芒越發耀眼。天空從藍色變成深紅，從深紅又逐漸變成淡紅，那紅色像海浪一樣漫過天際，染紅了云彩，染紅了山崗，染紅了山坡，染紅了牧歸的牧人，染紅了晚歸的羊群……

夕陽紅紅的光輝漸漸地淡去，最后，悄然地融入夜色覆蓋了村莊。

美依阿烏坐在核桃樹下，目睹著山寨的落日，思緒起伏難平。

想起父母的狠心，阿烏不想再見到父母，雖然他們口幾聲聲說愛自己的女兒，但他們哪里能體諒女兒的感受。他們愛的不是女兒，愛的是巴侖家的財寶。

想起哥哥和嫂嫂，雖然他們也口口聲聲說愛阿烏，疼阿烏，是阿烏的依靠。但事到如今，哥哥嫂嫂沒有幫阿烏說過一句好話。他們不能體諒阿烏的痛苦不說，還跟著父母出賣阿烏的愛情。

阿烏啊阿烏，阿烏現在是喊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了。

火紅的夕陽落下山崗，黑夜彌漫了的整個村寨。山崗上唱歌的小鳥回巢了，山坡上啃草的牛羊回圈了，沼澤里覓食的小豬回圈了，坡地上鋤地的農人扛鋤回家了，院壩里嗚叫的公雞睡覺了，村子里各家各戶點燃了燈火……阿烏今晚還有家可回嗎?

夜風吹來，樹上發出了“嘩嘩”的聲音，在樹上做巢的小鳥兒發出一陣陣輕輕的嗚叫。阿烏想起了拉哈烏其，想起了拉哈烏其送給她的那只雕著花紋的口弦。

阿烏輕輕地取下口弦，用手指輕撫著精美的弦筒，阿烏的耳畔仿佛響起了拉哈烏其高吭而富有激情的歌聲。

阿惹妞妞我們兩個喲

但愿相親相愛在一起

路上行時鞋印來相連

但愿我倆足印能相疊

抽支煙時煙桿來相連

但愿我倆牙印能相疊

喝口酒時酒杯來相連

但愿我倆唇印能相疊

吃頓飯時木勺來相連

但愿我倆木勺能傳情

騎上駿馬馬鞍來相連

但愿我倆能相疊

背運貨物歇坎留一處

你攜我行身影連一處

……

烏其啊，烏其!大樹長在我的家門前，樹葉卻飄進了別人的家；雄鷹飛在我家的上空，影子卻落在了別處的村落；姑娘美在我家鄉，卻要嫁到他鄉去。烏其啊，烏其!今生今世，我們是否還有緣分相聚……

想著，想著，阿鳥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從眼眶里滾滾而出。

左右鄰舍，親戚朋友都聚集在阿烏的家里，他們是來祝賀美依和巴侖兩家締結美好姻緣，他們是來看巴侖家帶來的不菲財禮，他們是來阿烏家朝賀祝福。在一陣陣的勸酒，一次次的祝詞中，不勝酒力的巴侖家人一個個被熱情的美依家親戚朋友和左鄰右舍給灌翻了。

在一陣酒酣耳熱、狂歡喜鬧中，人們把阿烏忘記了。只有阿烏的母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如果阿烏真的失蹤，美依家如何向巴侖家交待呢?巴侖家如果翻起臉來，美依家又如何擔待得起呢?苦不堪言的她只好和阿烏的嫂子瞞著主客四外尋找著阿烏。

阿烏的母親越想想急，越想越氣。

“這個該死的丫頭，我養大她的身，她卻長她的野心，找到了一定好好教訓教訓她!”

阿烏的母親一邊憤憤地罵，一邊急慌慌地找。

等巴侖家的那些人醉得一塌糊涂后，阿烏母親才把阿烏的父親叫到了僻靜處，把阿烏不見了的消息告訴他。

阿烏失蹤的消息如晴天霹靂，把阿烏父親的酒也嚇醒了一大半。

“這可是大事啊!你們得找幾個人到拉哈烏其家去找一找。”

他吩咐阿烏的哥哥帶幾個人要把烏其家翻個底朝天。

到美依阿烏家向她的父母提親遭到奚落和嘲弄的拉哈烏其，心中一直不是滋味。曾經的美好和夢想，曾經的希望和憧憬，曾經的天真和純潔，眼看就要蕩然無存。

烏其的心情變得憂郁、煩躁。他每天要么在牧羊的草地上去尋覓往日的歡顏、喜悅，追憶曾經的純潔和美好。要么坐著毫無頭緒地發呆、發癡，讓情感隨山風吹向山崗、藍天；或從腰間取下那件美依阿烏為他繡制的飾品，仔細地端詳、玩味；或坐在院壩里吹響那支憂傷的馬布。然而，那些山歌再也沒有往日的動聽，更多的是傷心和對美依阿烏的思念。

烏其的母親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時常勸導拉哈烏其，要想開一點。

有林子還怕沒有鳥兒來歇腳，有水桶還怕找不到井水，只要人在，還怕討不到媳婦。

拉哈烏其知道，他和美依阿烏的愛，頭頂上有天可鑒，腳底下有地可證。他們的愛如山泉水一樣的甘冽，有水晶一樣的透亮。它比天上的太陽要紅，比林中的索瑪花還艷。他和美依阿烏的愛是世間最真摯、最珍貴的愛。

黑夜又一次悄無聲息地覆蓋了四周，拉哈烏其像往日一樣呆坐在院壩里，手中攥那只心愛的飾物時，一陣嘈雜的吼叫聲夾雜著腳步聲打斷了拉哈烏其的思緒。

“拉哈烏其，你把我的妹妹藏到哪里去了?”拉哈烏其抬起頭來一看，只見阿烏的哥哥和幾個兄弟氣勢洶洶地圍住了他。

“阿烏出什么事了嗎?”拉哈烏其一頭霧水。

“我妹今天早晨出門，到現在都還沒回來。你不要裝蒜，快點把我妹妹交出來!”阿烏的哥哥向烏其大聲地吼叫著。

“我確實沒有見過你妹妹，她怎么會跑到我這里來呢?”

見拉哈烏其在為自己辯解，阿烏的哥哥氣就不打一處來，掄起就給了烏其一拳。烏其被打翻在地，嘴角滲出了殷紅的鮮血。

正在家里忙活的烏其母親聽到外面有人在爭吵，急忙出來勸阻。

阿烏的哥哥還想對倒地的烏其拳腳相加，見老人出來勸阻，才收起了拳頭，惡狠狠地警告烏其：“明天早晨如果還見不到我妹妹，我再找你算帳!”然后憤憤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烏其的媽媽流著淚扶起兒子，用衣袖擦拭著烏其嘴角的鮮血，心中不無傷感。

烏其掀開母親溫暖的手，騰地站起往外沖去。烏其的阿媽趕緊上前拉住烏其，并勸道：“別去了，他們人這么多，把你給打傷了，我可咋辦!”

“媽媽，你別管我，我要去找阿烏，阿烏肯定出事了!”

“孩子，這么漆黑的夜晚，你到哪里去找?天大的事明天再說好不好?”

烏其哪里聽得進母親的話，怎么拉也拉不住，只得由他去了。

看見兒子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烏其阿媽眼淚止不住地流。看見兒子為愛傷心，她卻愛莫能助：“唉，要是他父親還在，那該多好啊!”

二十年多年前的往事又一次涌上了她的心頭，拉哈烏其的父親和阿烏的父親本是隔代的表兄弟，兩人好得跟一個人一樣，上山打獵，田里勞動，出門經商兩人都形影不離。

那年，烏其父親和阿烏父親商量，準備在彝族過年之前到漢區去販點貨到彝區來銷售，賺點錢高高興興的過年。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在半道上，遇到了攔路搶劫的土匪。土匪仗著人多勢眾，將兩人圍在一個小山包下。

為了保護身上所帶的錢財，烏其的父親叫阿烏的父親帶上所有的銀兩，沿著一條土坎悄悄地溜出了土匪的包圍。烏其的父親輪換著用阿烏的父親留下的火銃和自己的火銃掩護阿烏父親脫逃，打死了一個土匪，打傷了兩個土匪。最后沒有了火藥，烏其的父親被土匪活捉了。

土匪本以為能在他的身上搜出好多金銀來，沒想到被另一個人帶跑了。惱羞成怒的土匪們將烏其的父親綁在樹上，活活地挖出了他的心臟祭奠他們死去的兄弟。

當逃回去的阿烏父親，帶著兩家的弟兄趕到時，土匪已不見了蹤影，只看見烏其父親被掏空了心臟的血血淋淋的尸體。從此，拉哈烏其就成了孤兒，他們娘兒倆就這樣相依為命。

阿烏的父親開初幾年還給烏其家幫了不少的忙，然而，到后來阿烏的父母隨著自己的日子慢慢地轉好，漸漸地疏遠了他們母子。誰知自己的兒子偏偏愛上美依阿烏呢。

想到這些，老阿媽的淚，再一次如泉水般涌出，誰又能知道，她心中的苦衷……

二十四

在家里，惱羞成怒的巴侖幺叔，對著阿烏的父親狠狠地罵。他說：“巴侖家的男人，上天能捕鷹，入山能擒虎，下海能捉龍。曾跟著苞米穿過磨心，曾跟著蕎粑下過火塘，曾跟著河水飛過深澗……”

那個高鼻梁，留著一大綹天菩薩的媒人，也附和著巴侖家的人，說道：“有林子，不怕沒的鳥兒來筑巢；有河水，不怕沒魚兒來戲珠。你家的姑娘如果不愿意，巴侖家也不強求，只是送了你家那么多禮金、財物，這可不是小數目，看你美依家如何賠了?”

阿烏的父親正在給巴侖家人點頭賠罪、道歉，并承諾一定要好好地教訓阿烏。

巴侖家來的人大發了一通脾氣后，憤憤地離開了美依家。

左鄰右舍、親戚朋友都來到阿烏的身邊。都說這么好的人家，嫁過去會有享不完的福。嫁過去就是烏雞變成了鳳凰，世上哪有這么好的事呢!都說阿烏一時糊涂，都勸女人在家，就得上聽父母的話，下聽哥嫂的話!都說婚姻要聽媒人說的話!

阿烏說：沒有愛的婚姻，黃金造屋她也不嫁；

阿烏說：沒有愛的婚姻，白銀做門她也不嫁；

阿烏說：沒有愛的婚姻，錦緞鋪床她也不嫁。

阿烏心中只愛一個人……

送走了親朋好友、送走了左鄰右舍，阿烏的父親把大門上了鎖，阿烏的哥哥在門框上拴了狗，阿烏的嫂嫂為阿烏端水做飯，好言相勸，阿烏的母親為阿鳥縫制衣服，笑臉相迎。好吃的端上來了，阿烏沒有胃口嘗；好喝的送上來了，阿烏沒有心情嘗；好衣送上來了，阿烏沒有心思穿；首飾拿上來了，阿烏沒有情緒戴。阿烏一心只想什么時候能飛出這個家，什么時候能和拉哈烏其遠走他鄉。

一連好幾天，全家人都在圍著阿烏團團轉。父親絞盡腦汁，母親苦口婆心，哥哥善意規勸，嫂子現身說法，都沒能能讓阿烏動心。

全家人多么希望這個癡情女子能突然悔悟，回心轉意，能夠給阿烏父親、兄弟們而子能夠體面地嫁到巴侖家，使他們不但攀卜了好人家，而且還可以得到一筆不菲的禮金。

阿烏告訴他們：“你們被巴侖家的富有蒙蔽了雙眼，有錢的人愛的是錢……”

阿烏告訴他們：“你們被巴侖家的金錢誘騙了心靈，金錢換不回親情……”

阿烏還告訴他們：“阿烏不是你們交換的物品，阿烏有阿烏的情和愛……”

阿烏的父親非常的氣憤，阿烏的母親非常地失望，阿烏的哥哥坐地嘆息，阿烏的嫂子無能為力……

阿烏家的后院里有一個藏身的地窖，原來是為了躲避戰亂開鑿的，現在沒有什么用處。阿烏的父親說：“軟的不行，咱來硬的!”

于是，他們把阿烏鎖進了陰森森的地窖。

阿烏在四周一片黑暗，白天見不到光，夜晚聽不見聲的黑暗里更加堅定了信念：得不到自由，情愿就這樣的死去。

阿烏的父親，見關進了地窖的阿烏仍不見有悔意，于是他又想出了更毒辣的收拾阿烏的方法。

他知道阿烏從小就十分的膽小，怕老鼠、怕蛇。

阿烏的父親與阿烏的哥哥一番商議，想辦法捉幾只老鼠，放進了地窖，還從山上的巖洞中捉回了幾支蝙蝠，放進了地窖。這一下，地窖里響起了老鼠相互撕咬的聲音和蝙蝠那刺耳的“吱……吱……”的聲音，這聲音的確讓阿烏心驚肉跳。

又冷又餓的阿烏被家里人這么一折騰，昏死在地窖里。阿烏的嫂子去地窖一聽，沒有聲音，打開一看沒有影子。于是找來火把一看，阿烏已昏死在地窖里。

要讓阿烏屈服，真是不容易。

于是全家人又急急忙忙把阿烏抬回屋里，用熱毛巾捂，灌甜水，阿烏這才又慢慢地蘇醒過來。

阿烏醒來了，她什么也不說，只有兩行清淚從眼角慢慢地流過了阿烏美麗嬌嫩的臉頰。

拉哈烏其已在路口焦急地等了好幾天，那是阿烏與他約見的地方。阿烏說她要想方設法逃出來，要與拉哈烏其一起逃向一個自由幸福的地方。

他們要逃到一個自由相愛的地方，在那自由的地方辛勤勞動，養兒育女，相伴相守，度過人間最美好的歲月，享受人間最完美的愛情。

然而，阿烏還是沒有來。是阿烏失約了，還是別有原因。心中焦急不安的烏其只有唱起《阿惹妞》，用歌聲排解他心中的苦悶與愁緒。

阿惹妞呀阿惹妞，怎么還不來喲，

我倆約定要在高山頂上見面，

等你的淚水就像山間的瀑布，

阿惹妞呀阿惹妞，怎么還不來喲，

我倆約定要在十字路口見面，

等你的心就像烏云遮住了天。

阿惹妞呀阿惹妞，怎么還不來喲，

心兒能想到的眼睛看不到喲，

眼睛能看到的手兒摸不到喲，

美夢期望到的我倆做不到喲

難道我們倆就這樣天各一方。

阿惹妞呀阿惹妞，怎么還不來喲，

如果有山擋住了你赴約的路，

但愿你能像雄鷹一樣飛過來，

如果有河擋住了你赴約的路，

但愿你能像魚兒一樣游過來。

阿惹妞呀阿惹妞，怎么還不來喲

如果你是林中穿越的鹿子，

我愿化成一只進山的獵狗，

你在前面逃呀我在后面追，

如果你是一條清澈的河水，

我愿化成水中游動的魚兒，

在你的碧波里我快樂游蕩。

阿惹妞呀阿惹妞，怎么還不來喲，

如果眼睛不能看見你的面容，

但愿能夠聽到你甜美的聲音

如果白天不能看見你的身影，

但愿能在夜晚夢中與你相會。

阿惹妞呀阿惹妞，怎么還不來喲。

二十八

隆冬的夜，大地漆黑一團，狂風卷著雪花在村子的上空飛舞，雪糝打在屋頂的瓦板上沙沙沙作響，仿佛有人在屋頂上篩沙子。

狂風吹得瓦板“噼里啪啦”不住地響，偶爾還聽到屋頂上壓著瓦板的石頭被狂風吹落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響。

外出的人們都用披氈裹著身子，只露出一對眼睛。女人們將圍巾把自己嘴巴、鼻子捂得嚴嚴實實。屋內火塘里升著熊熊的火，但坐在火塘邊的人們，還是覺得冷，他們擠擠挨挨地把凍僵的腳伸向了火塘。

阿烏的嫂子和姐妹正圍在阿烏身邊，把一件件華美的服飾，穿戴在神情郁郁的阿烏的身上。

寬大的百褶裙，黑邊的刺繡上衣，深藍色的披氈，藏青色的頭帕，粉紅色的蓋頭，金光閃閃的胸牌把阿烏那張美麗而憂郁的臉襯托得分外的妖嬈。

姐妹們喊道：“背新娘啦!”

隨著姑娘們的喊聲，從昏黃的燈火中，走出了一個俊朗的小伙子。小伙子走到新娘跟前彎腰蹲下準備背新娘時，突然從新娘的背后伸出幾只手來，在小伙子的臉上一陣亂抹。小伙子也不躲閃，任憑姑娘們在他的臉上抹來劃去。臉被抹成了一張黑臉，只剩下兩只閃亮的眼睛。在眾人的攙扶下，小伙子背起了新娘，

門開了，一陣狂風卷著飛雪飄進屋里，使坐在屋中的人不禁打起了寒顫。門外迎接新娘的人們打著火把，裹著厚厚的瓦拉，牽著一匹架有彩漆馬鞍的黑馬，等在寒風中的幾個男子把阿烏抱上了一匹高頭大馬，吩咐阿烏坐穩。

飛雪紛紛揚揚地蓋住了村莊。送新娘的隊伍牽著馬迎著狂風，艱難地向黑夜前行。阿烏的蓋頭在風中飄舞著，不一會兒火把和一群人，消失在黑夜的風雪之中。

屋里歸于平靜，阿烏的母親嗚嗚咽咽地哭著，聲音有點兒像墳地上空一只貓頭鷹的哀嚎。

阿烏的父親坐在火塘的上方，火塘里的火映照著他那張豬肝色的臉，他一口接一口地喝著酒，火塘的四周一片狼籍。

阿烏的嫂子坐在火塘的下方，不停地翻動著火塘里的柴火，使正在燃燒的柴火相互撞擊而火星四濺。

拉哈烏其迷迷糊糊地躺在家里，朦朧中夢見一只渾身潔白的鹿子，正在雪地里揚起四蹄奔跑。他帶著獵狗向著這只迷人的白鹿追去。

雪花在他的眼前飛舞，灌木叢在他的眼前不停地閃過，白鹿在獵狗的追逐下時而隱沒在雪地里，時而出現在灌木叢中。

他的雙手被荊棘劃破了，他的褲腳被樹樁撕開了，他仍不停地跟著這只白鹿追去。

白鹿躲進了一叢山茶樹的背后，山茶樹開滿了嬌艷的花朵，那些紅色花朵映襯著白鹿潔白的身影。白鹿明亮的雙眼驚恐地盯著他，他不顧一切地向著那只驚恐的白鹿子撲過去時，踩著了厚厚的積雪的他突然向著看不見底的深淵落下去。而那只白鹿就像一朵白云飄向了天空……

拉哈烏其從夢中驚醒，全身都在打著寒顫，躺在床上久久地沉浸在剛才那個奇怪的夢中。

他想翻個身，才發覺自己雙腳已被凍麻了。他伸出手輕輕地揉著冰冷的雙腳，慢慢爬下床來，艱難地挪動著雙腳。打開門往外一看，耀眼的白色雪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他急忙關上門，站在門后揉了揉自己的眼再把門慢慢地打開。

“哇，好大的雪啊!”門外的土墩不見了，堆在院壩里的蕨草不見了，竹籬笆像是長了一層茸茸的白毛，菜地的蔬菜像披了一件厚厚的羊絨毯。日光所及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森林、遠山一片銀裝素裹。金色的太陽，從東山上緩緩地升了起來，光芒照在潔白的雪地上分外的耀眼。

太陽出來了!人們仿佛才從昨晚那場鋪天蓋地的大雪中透出一絲氣來，紛紛走出了屋子，大聲地談論著這場罕見的大雪，孩子們快樂地在雪地上嬉戲開來，新的一天又在人們的歡聲笑語中，緩緩地拉開了幃幕。

拉哈烏其家族中的幾個長者慢慢地向拉哈烏其家走來，積雪沒過了他們的膝蓋，遠遠地聽見他們踩踏雪地的嚓嚓聲。

晨光中他們朝陽的一面，被照得閃閃發光。背光的一面，影子在雪地里長長地拉著，成了這雪地上一道美麗的風景。

拉哈烏其的母親在火塘里升起大火，等待著長者們走進家里，長者們一進屋拉哈烏其的母親就誠惶誠恐地從荷葉包里拿出上等煙葉一個一個地分發。幾句寒暄之后，一個長者嘆息道：“我們過來，是想告訴你們一件事的……”

長者又“吧嗒”地抽了幾口煙，拉哈烏其和母親焦急地等著頭人說出話來。

“不過，你們也不別太難過，烏其和阿烏的事已經是沒有任何希望了。”

拉哈烏其一會兒望望頭人，一會兒又望望兄弟們，他不知道頭人說這話的意思，但他又不便多問。

頭人看出了拉哈烏其的心思，“你可能還不知道，美依阿烏昨晚已被她的父母嫁到巴侖家去了。”

拉哈烏其眼睛鼓成了兩個小銅鈴，他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他本來還抱著一絲希望，想通過家族的力量再作一些努力，沒想到他的一絲希望也這么快就破裂了。

拉哈烏其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跑出家門，向著美依阿烏出嫁的方向奔跑。聲嘶力竭地向著皚皚的雪峰呼喚著阿烏的名字，一瘸一拐地向著阿烏遠嫁的方向奔去。

白雪覆蓋了往日綠色的草叢和盤曲的山路，樹枝、竹籬上掛著透明的冰凌，在陽光下閃耀著刺眼的光芒。繞村而過的河面結著厚厚的冰，晶瑩而光滑。

向前狂奔的烏其無心欣賞美景，眼前只有美依阿烏的身影在晃動著。

阿烏曾經是他童年的歡樂，是他少年的向往，是他青年的愛戀，是他無法隔斷的夢想。他不能失去歡樂，失去向往，失去愛戀，失去生命全部的意義。

拉哈烏其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積雪，不顧一切地向著前方狂奔著。

他呼喊著美依阿烏的名字，哭訴著對美依阿烏的愛戀。他要向天哭訴，向地呼喚，向人們訴說人間最真摯的愛情。字字悲切、句句傷心、聲聲落淚。

他的聲音嘶啞、悲慟、哀婉。山在為之動容，雪在為之融化，冰凌在為之流淚，人們在為之痛哭。

聽到拉哈烏其聲嘶力竭的呼喚，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走出家門，他們看見在雪地上，拉哈烏其跌跌撞撞地摔倒，爬起來，又一瘸一拐地向著遠處狂奔。

拉哈烏其的親友們正緊跟在拉哈烏其后面，想拉住拉哈烏其，但為愛發狂的拉哈烏其哭著、呼喚著掙脫了親友的阻攔，繼續向著雪山走去。

拉哈烏其在雪地上翻滾著爬行，幾乎變成了一個雪人。

正當拉哈烏其準備穿過一條河溝，爬上山坡時，不小心踩在一塊結著冰凌覆蓋的石頭上，雙腳踩滑了，被重重地摔倒在河岸上，又從河岸上一骨碌滾人了深深的河谷……

經過一翻奮力搶救，人們終于把已經失去了知覺的、遍體鱗傷的拉哈烏其抬上河岸，背回了家中。

此時，蔚藍色的天幕上，紅紅的太陽正散發著耀眼的光芒，高大挺拔，連綿疊嶂的山峰仿佛是一個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正神情安詳地坐在深邃的天幕下傾聽自由的冷風，看人間的悲歡離合……

三十四

美依阿烏人雖然生活在巴侖家，但她的心永遠不屬于巴侖家。她的心永遠都在想著家鄉，想著家鄉的牧羊場，想著可愛的羊群，想著情人拉哈烏其。

每當她想念拉哈烏其時就彈拉哈烏其送給她的口弦，用口弦抒發她的思念她的憂傷，她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回想起她和拉哈烏其的相愛，他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阿烏的臉上又布滿了淚水。

見美依阿烏在傷心流淚，美依阿烏的婆婆銜著長長的銀質蘭花煙斗走過來了。

“阿烏啊!你看我們給了你父母這么厚重的禮金，給了你這么美麗的嫁衣，給了你這么富裕的家庭。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

“我們彝族家的女孩，在娘家就得聽父母的話，在婆家就得當好媳婦!”

她憤憤地把臉別向了一邊，她根本不想和巴侖家的人說話。

見美依阿烏搭理她，婆婆狠狠地說著阿烏：“你這樣的姑娘嫁進我們巴侖家，已經算是你有福氣了，你要不愿意，就回去算算我們家給你們家父母的禮金!”

說完老婦人吐出了幾股濃濃的蘭花煙霧，憤憤地走了。

美依阿烏絞盡腦汁地想怎樣才能早點逃離巴侖家這種生不如死的生活。

阿烏怎么也不能接受小巴侖對她的愛，每天夜里阿烏都要為保住自己的貞潔和小巴侖進行拼死的抗爭，所以每晚在阿烏住的房間都發生撕扯打斗。

阿烏就這樣過著讓人不堪忍受的生活，越是這樣，阿烏的心越是堅硬如鐵，越是非常的想念拉哈烏其。她多么的希望，回到拉哈烏其的身邊，去聽聽他的歌聲，去聽聽他講的故事，去和他一起玩耍嬉戲。

想到這無法實現的夢想，阿烏的內心更加的痛恨自己的父母，他們嗜財如命，他們不把自己的女兒當人看，她們狠心地出賣了女兒的愛情和幸福，讓女兒過上了非人的生活。

既然不能和心愛的戀人終成眷屬，阿烏想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

半夜里阿烏開始在火塘里架起了鍋，提來，清亮的泉水滲進鍋里，燒起了柴火。阿烏要燒水洗頭，燒水洗澡。她要冰清玉潔地走向另外一個世界，走向她夢想中的自由的愛情天堂。

阿烏打開背包，然后從荷包里拿出了她最心愛的五彩絲線。編結一條五彩的絲帶。

一會兒功夫阿烏就編成一條美麗的五彩的絲帶，阿烏把這條美麗的五彩絲帶裝進了口袋，走向了山林——她不想死在巴侖家。

阿烏穿過了一條小溪，清涼的溪水潺潺地在河床上流淌，小溪的流水彎彎曲曲，向著遙遠的山外叮叮咚咚地流去，那遠方一定是一片美麗的風景。

淌過了小溪，阿烏來到了高高的山頂。站在山頂，可以鳥瞰裸露而堅硬的…巖，山巖上小鳥在自由的飛翔，嘰嘰喳喳地唱著各種動聽的歌謠。

站在山頂向著遠處望去，一座座雪山連綿起伏，仿佛是大海中洶涌的波濤，有只高傲的雄鷹正在皚皚的雪山下自由地傲翔。

阿烏來到了一棵枝葉茂盛的常青樹下，她淚流滿面地遙望遠方的故鄉，看著空中自由翱翔的雄鷹，想著今生不能相聚的戀人，她慢慢從荷包里拿出那條五彩的絲帶，她把五彩絲帶的一頭系在了常綠的古樹卜，把另一頭輕輕地套在了自己的頸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