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尾受傷的魚

01

我告別黃花鎮時是深秋，整個季節彌漫著一股蕭瑟的味道。我穿一件土氣米色外套，戴一副寬大的眼鏡，急速奔跑，風呼呼作響，有些凄涼。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是趕車，而是逃避某個女生的追趕。何樂樂氣喘吁吁追我，嘴巴也不停地罵：胡二，你個王八蛋，給我站住。

何樂樂當然追不上我，在一個十字路口，我正要將何樂樂甩掉時，聽到何樂樂一聲慘叫。我頓時放慢奔跑的步伐，回頭見到何樂樂和一輛單車來了個自由碰撞，何樂樂四腳朝天，樣子狼狽。單車上是個高瘦的男孩，俊俏瀟灑，對小女生絕對具有殺傷力。

我天生討厭英俊的男生。何樂樂說我的這種心理歸咎于我長得太狼狽。我說，我不是長得狼狽，只是長得有個性。不管如何，你很自卑。何樂樂斬釘截鐵，直擊我的要害。

何樂樂躺在地上，眼睛盯著男孩，臉頰緋紅。我想，何樂樂春心蕩漾了。男孩顯得不知所措，不停說對不起。我匆匆朝回跑，指著男孩的鼻子吼道，小子，撞人了！賠錢！醫藥費精神損失費營養費，算你便宜點，給一千塊走人。我向何樂樂擠擠眼，暗示她表現得痛苦些，至少咿呀呀呻吟兩聲，沒想到何樂樂沒有絲毫反應，反而沖男孩笑，嬌滴滴地說，我沒事。

好你個何樂樂，重色輕友的家伙，我氣不打一處來。何樂樂對男孩說，你用單車帶我回家吧，我的腳傷了。男孩微笑著點點頭，這一笑確實可以迷倒不少女生，作為男同胞的我也認為眼前的男孩長得好看。

何樂樂坐在男孩單車后座上，男孩一蹬踏板，單車像箭一樣飛了出去。黃花天空干凈，頭頂的樹葉嘩啦啦往下掉，惹人心煩。我氣得直跺腳，沖何樂樂喊道，我要離開黃花鎮了，你不留我了嗎？

何樂樂沖我扮鬼臉，說，鬼才留你，我之所以不讓你離開黃花鎮，是因為你還欠我兩百塊錢，你走之前總得把錢還清吧！何樂樂的話從風中傳過來，灌進我的耳朵，讓我覺得難受。

我摘下眼鏡，揉揉眼，我的眼睛進沙子了。我決定留在黃花鎮，因為就在何樂樂提到我欠她錢，我才恍然發現，我口袋里一分錢都沒有了，而且一天沒吃飯了。

02

何樂樂和我一起長大，自穿開襠褲起，我們就成了冤家。人家說，女大十八變，而男大也有十八變，上高中后，何樂樂出落得亭亭玉立，我卻長得越來越賊眉鼠眼。何樂樂說，我天生就是個坑蒙拐騙，偷雞摸狗的料。

事實上，何樂樂說得也不全錯，我貪財且小氣，這些秉性是優秀男人鄙視的。不過，何樂樂不知道，我多么想對她說，她要什么，我都可以傾家蕩產為她買。但我知道，何樂樂會說我吹牛，因為我的溫飽問題需要她的資助才能解決。

我不希望何樂樂交男朋友，這樣讓我覺得沒面子。即使何樂樂交男朋友，也應該在我有女朋友之后。何樂樂也不愿意我交女朋友，有一次，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和一個胖妞勾搭上了。當我意氣風發摟胖妞的腰逛街時，何樂樂突然蹦出來，居然指著胖妞的鼻子說，就你這豬樣也想和我家胡二在一起，你快躲起來吧。胖妞“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而何樂樂則捧腹大笑。就這樣，我和胖妞短暫的戀愛被何樂樂摧殘了。

在學校，追何樂樂的男生不在少數。但何樂樂并沒有認真談過一場戀愛。何樂樂說，這些男生要么有臉蛋沒思想，要么有思想沒臉蛋。我說，像我這種既沒臉蛋又沒思想的人，該怎么辦？何樂樂笑而不語。

何樂樂和我同班，學習成績很好，深得老師信任。我上課從不聽講，把老師的話當耳邊風，而且時常逃課，老師視我為害群之馬。所謂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最讓老師想不通的是，我這顆老鼠屎還粘上了何樂樂這顆珍珠。

有一次，我從老師辦公室門口經過，聽到老師對何樂樂說，以后離胡二遠點，他會把你帶壞的，你要為自己的前途考慮。然后我聽到何樂樂理直氣壯地說，和誰交朋友是我的權利，胡二其實很好。我當時感動得一塌糊涂，心想，何樂樂果然夠哥們，這更加堅固了我對何樂樂的感情。

03

我最終沒離開黃花鎮，我逃課半個月后，得到一個預料中的消息，父母離婚了。那天，風劇烈地摧殘地上的枯葉，流浪貓在馬路邊瑟瑟發抖，我面無表情走進學校。

老師在講課，見到我，用鄙夷的口氣說，你的課桌已經被搬走了，你站到后面聽課吧。在一束束嘲笑的目光中，我看見了一雙善良的眼睛，讓我感到了一點溫暖。何樂樂微笑著沖我點頭，然后我朝何樂樂走過去，和她共同坐在一張凳子上。接著是一束束羨慕的目光，老師干咳兩聲，要大家認真聽講。

那節課很漫長。我從沒和何樂樂如此靠近過，我甚至感到了她身上的體溫，以及頭發散發出的幽香，我心里兵荒馬亂。何樂樂認真聽講，沒有注意我看她。

下課后，何樂樂問我要去哪里。我說去食堂，我兩天沒好好吃一頓飯了。何樂樂撲哧笑了，說我運氣不錯，今天有口福了。

我的確有口福，但吃得一點也不幸福。因為何樂樂有了男朋友，那個帥氣的單車男約何樂樂吃飯，何樂樂順便把我帶上。我對何樂樂說，我還是不吃飯了，當電燈泡我不習慣。何樂樂想了一會說，不委屈你了。何樂樂赴約也不忘我沒吃飯，她掏出一百塊錢硬塞給我，我推卻不掉，于是接下了。實際上，如果我不接下，我還要餓肚子。

那天，何樂樂非常美麗。她穿一件灰色的風衣，風把她的頭發吹得老高。

我會還錢給你的，我提高嗓音沖何樂樂說。她回過頭，微微一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干嘛，這個世界瞬間充滿了迷茫。

也許，我真該離開黃花鎮。但離開黃花鎮之前，我還要去見一個老朋友——達叔！

04

達叔在黃花鎮賣臭豆腐，賣了四十多年。鎮上也有人稱他豆腐老頭，但我總認為達叔和鎮上其他人不同，達叔是見過世面的人。

達叔說外面的世界叫江湖，江湖里步步危機、人心險惡，但又充滿挑戰，每天都是不一樣的生活，異常精彩。達叔每講到興起，眼睛便瞬間有了光彩，化指成劍，收掌為刀。

我時常覺得自己像是迎著風行走，在黃花鎮安靜地穿行了十八年。年少的時光，是一條沒有顏色的河流，細小的快樂，散落在河的兩岸，伴隨雜亂的荒草，肆意生長或者滅亡。

我對達叔說我要離開黃花鎮了，達叔默默地抽旱煙，沒有給我一點建議。不過達叔還是同意我到外面的世界看看。最后，達叔告訴我一個秘密，他從未走出過黃花鎮，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

送我離開黃花鎮的只有達叔，他早早地和我來到車站。達叔問我要到哪個城市，我說不知道，只想往西邊走。達叔點點頭，把一個布袋子放在我手中。說里面藏著江湖秘訣，如果我在江湖里遇到什么麻煩，它可以解決。我接過袋子，達叔笑了，那笑充滿了不舍。我想對達叔說點什么，但終于沒有開口。

汽車駛離黃花鎮，我從窗口張望，黃花鎮最后的一片樹葉也掉光了。我對自己說，何樂樂，等我有錢了，我要請你吃大排檔，不會再讓你覺得我小氣。

我打開達叔的布口袋，里面裝著一袋零碎的錢，有五十的，也有十塊的，還有五角的。我的淚水突然就掉了下來，我把錢一張張展開，疊放在一起，足足有一千多塊，這些錢還散發著臭豆腐的味道。眼前風景流逝，我終于離開了黃花鎮，離開生活了十八年的黃花鎮。

05

我從小就覺得自己是個孤兒，那個支離破碎的家沒有讓我感到一絲溫暖。在黃花鎮，心疼我的只有達叔。我常想，如果達叔是我親爺爺就好了，如果我有個富裕溫馨的家庭，就不會那么小氣，何樂樂也一定對我刮目相看……

外面的世界不像達叔講得那么精彩，倒是處處充滿了危機，我到A城一年了，依舊沒有找到工作，達叔留給我的錢早就花光了。我又面臨著溫飽問題，我覺得奇怪，全面建設小康社會都喊了這么多年，為什么我還在溫飽線上掙扎，是自己出了問題，還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我在餐館打過雜，工資勉強養活自己。我也干過工地，暈倒在工地上，工程方說，我身體太單薄，不適合干工地。于是，我成為了時尚的自由職業者。

我是在那樣的場景下遇見楊曉曉的。那天，A城飄著細雨，我肚子很餓，于是蹲在火車站廣場處，注視過往的人群。很快，一個女孩子進入我的視線，她沒有打傘，頭發被雨水淋濕了，失魂落魄走在雨中。引起我注意女孩的是她粉色的錢包半截露在口袋外，但她渾然不覺。

我覺得機會來了，在人流多的地方，我悄悄來到了女孩身后。當我伸手去偷女孩錢包時，一雙突如其來的手把鉗住了。我抬頭看，是警察冰冷嚴肅的面孔。我想逃，但手卻被牢牢抓著，我第一次感到絕望。

這時，女孩回過頭，微笑著說，表哥，你怎么又和我開玩笑了。然后女孩對警察說，我是她表哥只是和她開玩笑。警察半信半疑地看看我，又看看女孩，最后甩下一句，以后不要在這種場合開這種玩笑。

警察走了，我舒了一口氣。女孩問我為什么要偷東西。我說我兩天沒吃東西了，肚子很餓。女孩說她相信我，我問女孩為什么信我，她說我的眼睛不會騙她。女孩請我吃了我從沒有吃過的肯德基，并且告訴我她叫楊曉曉。

06

楊曉曉的父親在A市經營著一家不小的公司。我原本以為富家子女，養尊處優，嬌生慣養不好相處。但從楊曉曉身上，我讀懂了一種叫善良的東西。讓我覺得遺憾的是，這樣一個善良的女孩，居然得了一種怪病，需要骨髓移植。

更加讓楊曉曉父母想不到的是，我的骨髓與楊曉曉匹配。楊曉曉的父母對我說，我要多少錢都可以，只要我幫他們的女兒。我搖搖頭，對楊曉曉的父母說，我一分錢也不要，但我愿意幫助楊曉曉。楊曉曉的父母露出幸福的笑。

出院后，我住在了楊曉曉家。楊曉曉的母親是個勤勞溫柔的女人，每天給我們做可口的飯菜。楊曉曉的父親知道我沒工作，想安排我到他們公司上班。我說，我想回家上學了，我不適應外面的世界。楊曉曉的父親也贊成我回家上學，說有什么需要可以找他。

A城的圣誕節格外熱鬧，甚至比黃花鎮的春節還濃重。城市的每個角落，都有燈光閃爍的圣誕樹，戴著紅帽子的圣誕老人。我第一次感覺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許這就是達叔所講的江湖，只是這江湖有時很冷酷。

楊曉曉給我買來蘋果，說平安夜一定要吃蘋果，來年就會平平安安。我和楊曉曉在教堂，聽午夜的鐘聲響起，在摩天輪上看盡城市的煙花。楊曉曉說，我讓她獲得了重生。我對楊曉曉說，她讓我感到了城市的溫暖。

煙火是一束開放得太倉促的花，還沒來得及欣賞，便已凋謝。我想，這世間有太多的事情過于倉促。比如愛情，比如友誼。我莫名地開始想念你達叔，想念何樂樂。也許黃花鎮才是屬于我的江湖。

07

送我離開A城的時，楊曉曉要三年后到A城上大學。我笑著說，我一定會來。列車上，我的口袋里多了一張銀行卡和一張紙條，紙條留有銀行卡的密碼，還有一句話，胡二，三年后見。

春節前夕，黃花鎮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洋溢著喜慶的氣息。我不知道該到哪里去，天空飄起雪花，我來到一條河邊，河水結了薄薄一層冰。我蹲在河邊，冰層下水草處有幾條僵硬的魚。我以為魚兒死了，用手指戳穿冰，伸手到水里，一種徹骨的冷蔓上心頭，讓我想不到的是魚兒朝我手掌擠過來。我想，魚兒也冷了，需要我手掌的溫暖。我想我應該救救這些魚，用玻璃缸弄來一些溫水，把魚兒放在溫水里，魚兒變得更活躍了。

第二天，我在旅館醒來的時候，玻璃缸里的水結冰了，里面的魚兒都死了。我苦苦笑了，我害死了這些魚，我忘記了不停地給它們加溫水?；蛟S河才是它們的江湖。

得知達叔死了的消息是一個星期后。此時的黃花鎮流傳著我的故事，有人說，我父親是達叔撿來帶大的，為了我父親，達叔再也沒有結過婚，獨自過活了四十多年，而當我父親長大結婚，了解真相后，不再承認達叔是他父親，達叔又過上了一個人的生活。我不知道這些傳言是否屬實，因為我父親也離開了黃花鎮，去尋找他的江湖。

一直到春節結束，我都沒有見到何樂樂。班里同學說，一年前，何樂樂和男友離開黃花鎮，到外面打工去了。

來年春天，我又報名上學了。學校本不打算接受我，當我說多出一半學費時，學校領導說，像我這樣有理想的學生，學校不接受是一種損失。我啞然失笑，在學校，我學會了聽講，學會了做筆記，學會了補習功課。成績居然一下子竄到了班里前幾名。三年的時光很快過去，當我要到A城上學時，看見一張熟悉的臉，何樂樂，我喊出聲來！

何樂樂憔悴了，臉上沒有一絲光澤。她告訴我，幾年前達叔告訴她我去了A城，她去A城找過我，一直沒有找到，于是她在A城打了幾年工。

我離黃花鎮后，何樂樂和男朋友就分手了，他根本不喜歡何樂樂，他用單車撞何樂樂，追何樂樂，只是一場預謀。他和朋友打賭，他能追到何樂樂，并且甩掉何樂樂。

08

何樂樂對我說，胡二，這些年來，我終于發現了一個秘密，那就是我喜歡你。你能帶我離開黃花鎮嗎？我搖搖頭，不說話。黃花鎮九月的天格外空曠，沒有一朵云。在那樣一個美好的季節，我祭拜達叔后，終于偷偷離開了黃花鎮，揣著大學錄取通知書，到了A城。

A城的風景是熟悉的，校園是安靜的。我和楊曉曉考上了同一所大學，當我鼓起勇氣向楊曉曉白表時。楊曉曉驚訝地說，胡二，你怎么可以喜歡我，我一直把你當恩人，我已經有男朋友了，是XX公司董事長的兒子。我頓時不知道說什么，也許時光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

我的世界又傾斜了，失去了方向。我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書，一個人寫字，生活波瀾不驚。直到有一天，我又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我去追她的時候，她已跑得無影無蹤。我猜，她是何樂樂。或者，我產生了錯覺。

我在宿舍養了一缸魚，經常看著魚發呆。我想，其實我們都是一條條受傷的魚，在這些似水流年的江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