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亮
筆名凡心一點,漢族,在《實踐》《青春》《駿馬》《內蒙古作家報》《鄂倫春》以及《呼倫貝爾日報》《林海日報》《內蒙古人口與生育報》等報刊雜志發表新聞通訊、小說、散文、詩歌40萬字;呼倫貝爾市作協會員;內蒙古自治區作協會員,網絡文學簽約作家,曾獲呼倫貝爾文學創作政府獎。
一
阿什庫去了趟斯木科村,算開了眼界,沒有板凳高的男孩,抹著鼻涕,踮著腳,用力轉著方向盤,四輪車像馴服的野馬,沿著田地駛過去。一條條筆直的壟溝就展現在大地上,壟溝好長,火車道一樣不見首尾。阿什庫驚奇地長呼氣。他想:自己駱駝一樣的體魄,可是還是懼怕那團“鐵疙瘩”,再烈的馬他都不曾怕過,都有辦法馴服,可是這團“鐵疙瘩”不一樣,它渾身是銷銷,忘記一樣都不行,要是撒起歡來,喊破喉嚨也沒用。那一年,他的老伙計烏拉被“嘎仙白”燒壞了腦袋,非搶一個種地老農的拖拉機開開,看著別人擺弄很容易,上去了一試,不是那么回事兒,拖拉機像瘋了的牛,四處撒歡兒,周圍的人嚇得四處躲藏,烏拉酒全醒了,冷汗順后背灌到腳后跟,最后栽到一個水溝里,烏拉的胳膊就是那次砸折的。有了那次經驗,阿什庫知道,那“鐵疙瘩”不是好玩的。
斯木科村是旗里有名的粉條村,這個村種植小麥、黃豆,以種土豆為主,用土豆漏粉,壓成粉條外銷,別看家家趴趴房,個個都是萬元戶,平時是看不出來的,從嫁娶這件大事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光彩禮錢就已經幾萬元了。
地里刨食,賺的是辛苦錢,還得有種地的技術。阿什庫下意識地看看自己的手,這是一雙令百獸懼怕的手,只要輕輕勾動扳機,野獸就休想有活命的機會。如今,這雙手就要放下獵槍,就要攥緊鋤頭。阿什庫的心揪揪著,難過得說不出話來。他嘟囔著,這也不是一個架兒呀……
旗里從保護野生動物的高度出發,發出了禁獵令,讓獵民從此放下獵槍。獵民們從未有過的惶恐與不安,不知所措,不知所為,眼里裝滿彷徨,猶豫與不解。
放下獵槍的獵民也應該有個營生,政府鼓勵種地種田、馴鹿、搞家庭經濟……獵民村決定派一些人外出學習種田技術,大伙兒推舉了阿什庫,背后又吃吃地笑他。大伙選他是有用意的,這個昔日愛槍如命的獵手,如果他能轉過這道彎來,如果他能放下獵槍老老實實種地,那我們大伙也能。大伙兒選他,是在看他的熱鬧。
那晚,他喝了一宿的酒,現在都啥年月了,成天鉆樹林子打獵是行不通了,其實他又何嘗沒有放下獵槍的想法,政府沒想的時候,他就想過,可是想來想去,除了會打獵,這輩子不會干別的營生了。打獵談不上會富足,但是老婆孩子的衣食足夠了。他不想說獵槍是他的命根子,可是骨子里,是這樣的。讓他一下子放下獵槍,他真的轉不過這道彎。
轉不過來也得轉,這是大道理,大趨勢。阿什庫干了最后一碗酒,天破曉了,坐了小半天中客,來到了斯木科村。
阿什庫很認真地聽當地的老農傳授種地經驗。他看隨行的記者用筆記著什么,自己也想記一些,只可惜沒有他認識的字。他用腦子記,他的腦子不錯,老婆說的話,句句記得住,但是今天不知怎么了,記住了這句,忘了那句,他有些急躁,不想白來一趟,更不想回去讓人笑。他伸手去懷里,懷里總有個熱乎乎的銅酒壺。他打獵的時候順手一摸,用一只手都可以旋開壺蓋,然后“咕咚”來一口,穩心定神。壺卻沒有摸到,他想起來了,為了讓他好好學,村長來之前沒收了他的酒壺,怕他喝酒誤事。他無奈地吧唧吧唧嘴,喝酒誤事胡扯,沒有酒才誤事呢。他打起哈欠來,想起用煙來提提神,剛抽了兩口,有人又制止了,說是森林防火期,不讓抽煙,逮著了,罰二百。阿什庫這個氣,狠狠地踩滅煙頭,再也沒有耐心,借個由子溜出去。
到了一個農戶家,有個小姑娘正在院落里喂雞,阿什庫笑嘻嘻地說,“小姑娘,我口渴了,能不能給口酒喝?”小姑娘十來歲的樣子,臉蛋紅撲撲的,扎著辮子,但是灰蓬蓬的,顯得調皮可愛。小姑娘也笑著回話,“你口渴了怎么喝酒啊,應該喝水啊?”阿什庫索性坐地上,似乎聞到了酒香,直咽口水,哄著說,“叔叔就這樣,像你的小雞,餓了就吃包谷,叔叔渴了就得喝酒,去拿些來吧。”小姑娘從屋里端來一盅,漢人喝酒常用的那種,像牛眼睛一樣大的酒盅。阿什庫接過酒倒在嘴里,這點兒酒不夠塞牙縫的。阿什庫又哄著要酒。小姑娘瞇起眼睛尋思一下,跑回去,晃晃悠悠拎來一個塑料酒桶。阿什庫樂了,也不客氣,咕咚咕咚就是一陣喝。這口一氣兒下去,有點兒多了,六十度的大散白,喝了足有一斤多。阿什庫感覺從頭到腳從里到外爽個透,滿足地打著酒嗝。小姑娘從未看過這樣的喝法,嘴巴張得大大的,臨走,他塞給小姑娘一些零錢,小姑娘不要,他的舌頭有些木,不會打轉,囔囔著說,“拿著,叔叔讓你拿著……你就拿著……好……好酒,告訴你的爸爸,有機會,讓他找我喝酒……酒……”
喝完了酒,學習種地的事也就不是個事了,找個陽坡,呼呼地睡了……
從斯木科村回來,阿什庫的家被圍了里外三層。喝完了酒,他照例擦他心愛的獵槍,用他的話講,他的獵槍可有來頭,老毛子造的7962,鐵道軌一穿一個洞,全中國也找不出幾把來。他講他的槍時美滋滋的,別人也嘻嘻地笑,笑他別臭美了,有槍頂屁用,政府也不讓用了。阿什庫不笑了,悶悶地擦槍。大伙才拉入正題,問他學種地學得咋樣?他來了精神,很專家的樣子說:“地很好種的,把地拉出溝,扔上種子就成了,不過用鋤頭很費力,他們那兒,大多用拖拉機,拖拉機也不難開,那兒的小孩伢子都會開。”顏扎布大嬸笑著斥他,“你說了半天不等于白說嗎,誰不知道種地拉溝,我們是想知道,怎樣選種子,怎樣施肥,何時澆水,生蟲子用什么藥……”阿什庫撓撓腦袋,懵了,嘻嘻地笑卻答不上來。
哈哈……
大伙也都笑了。
阿什庫狡辯說:“我,我就學了這些,哪能一下子學那么多。”
顏扎布大嬸說:“聽人說,你去了不好好學,一個人到處找酒喝,睡了整整一天。”
哈哈哈……
大伙又哄堂大笑。
阿什庫的臉燙得冒煙,站起身,邊往外擠邊說,“我,我得干活去了,沒工夫在這兒和你們閑扯……”
二
阿什庫路過石橋的時候,看見吉姆阿媽在橋上抹眼淚,上前去問,吉姆阿媽無不傷心地抽咽,“奇克圖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什么活也不干,政府分的地都荒著,他的媳婦不給他酒喝,他就把媳婦打跑了……嗚嗚……”
阿什庫勸慰了吉姆阿媽,說一定去說服奇克圖好好過日子,就大步離去,他的心里憋著一團火。奇克圖變了,以前是多么開朗健談的一個人,全是酒作的怪,他的酒量越來越大,到了嗜酒如命的地步。阿什庫痛苦地嘆了口長氣,感覺無比的壓抑。
此時奇克圖正在村口的小賣店里。
“給我拿一瓶酒。”奇克圖向店主要酒。
“上次的酒錢你還沒有給。”店主是個老實巴交的瘸子,五十多歲,十多年前,因為追一只受傷的狍子,一腳踩空跌進了深溝,摔斷了一條腿。腿折了,就失去了打獵的本事,開了這樣一家小店。瘸子并不是擔心奇克圖的錢,而是為他考慮,他也聽說了奇克圖打走老婆的事。
奇克圖發怒了,揪過來瘸子就要打。瘸子哆哆嗦嗦,奇克圖瞪著他,怒火燒到他的臉上,但還是放開了手。他狠狠甩下狍皮大衣,扔在貨柜上。
“這算是酒錢,快給我拿酒!”
瘸子再不敢吭氣,拿了瓶三十八度的玉米白,奇克圖掃了一眼,朝他喊:“這是酒嗎?給我嘎仙白!”瘸子無奈,只得換了五十度的嘎仙白給他。奇克圖用牙嘎蹦咬開瓶蓋,仰脖啁上了……
阿什庫找到小賣店的時候,奇克圖已經走了,阿什庫一眼看到貨柜上的狍皮大衣。這件狍皮大衣非但他認得,所有獵民村的人沒人不認得。當年,奇克圖的阿爸是三隊的獵民隊長,他帶領獵民隊進山打獵,總是打到很多獵物,鄉里為了表彰他,送了他這件做工極其精致的狍皮大衣,那時,惹來多少羨慕的目光,他的阿爸又是怎樣的榮光?時光走到了今天,一代獵神的后人竟然到了用他的榮譽換酒喝的荒唐地步。讓人扼腕心痛。阿什庫什么話也沒說,淚奪眶而出,匆匆付了酒錢,帶走了那件狍皮大衣。
阿什庫追上奇克圖,用狍皮大衣砸倒了他,奇克圖狠狠地摔了一跤,罵罵咧咧地問是誰,阿什庫怒不可遏,指著他大叫,“不要像個熊包一樣,站起來,我們較量較量!”奇克圖見是阿什庫,耷下了頭,嘴里嘟嘟囔囔著,也不起來。阿什庫不依不饒,數落他,“你打老婆算什么能耐,氣跑老阿媽算什么本事,你渾身有勁沒處使是不是,那好,來啊,跟我打,我阿什庫今天陪你打到底。”說著,甩下自己身上的大衣,擺出要拼命的架勢。奇克圖不再言語,嗚嗚地哭了。
“奇克圖,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是斷了腿的狼、折了翅的鷹嗎?為什么折磨自己,為什么折磨所有愛你的人?”
“你……你以為,我愿意,打,打她嗎?她,她不給我酒喝……”奇克圖嗚咽著。
阿什庫的心酸得陣陣抽疼。
“你,你不要管我,你,你只管種你的地,我,我喝我的酒……”奇克圖滿身是土,囔囔著,對著瓶嘴又啁上了。阿什庫沖上去,一把搶過酒瓶,狠狠地摔出老遠。奇克圖嚎叫著爬起來,兩人廝打在一起……
奇克圖沖上來的一刻,阿什庫竟有了一絲感動,這才是真正的奇克圖,這才是原來的奇克圖,那次的經歷讓他終身難忘。
那次他只身前往原始森林腹地,一連兩天的大雨將阿什庫澆得發起高燒,他攏起火堆,身體縮成一團,還是冷得不行。雨水淋濕了彈藥,無法打槍,他吃光了隨身僅有的一點肉干。第二天一早,他騎馬返回,沒想到,遭遇了一只棕熊。棕熊是極通人性的動物,它似乎察覺到阿什庫的窘境,身染重病,有槍卻不響。它惡狠狠地和他對峙著。阿什庫的心就要跳出來,端著獵槍,期待嚇跑這個大家伙,疲憊的身體在馬上搖晃不定。棕熊一步步逼過來,白馬嘶叫不止。棕熊掄起蒲扇一樣的巴掌將馬打個趔趄。阿什庫掉下馬來,棕熊撲過來,阿什庫被抵在一棵大樹上,命懸一線,在這萬分危機的一刻,一條鹿筋皮帶死命地勒緊棕熊的脖子,鐵塔一樣的奇克圖立在了棕熊的身后。奇克圖一股巨大的暴發力致使棕熊下不了口,阿什庫熊口脫險。棕熊窒息的瞬間,奇克圖操刀插進了它的心臟……
奇克圖撲向阿什庫,阿什庫的心中反而樂了,但是他并不敢懈怠,這家伙雖然爛醉如泥,但他有的是力氣,他曾經勒死過熊。
可是,阿什庫錯了,奇克圖可能真的不再是原來的奇克圖,他粗壯有力的大手變得柔軟無力,阿什庫沒費什么力氣,奇克圖又重重地躺在地上……這次,阿什庫心疼了,真的心疼。
“你這只蒼鷹,什么時候變成了家雀,你這個混蛋,再喝下去就沒命了!”阿什庫嘶啞著聲音歇斯底里地叫喊……
阿什庫喊夠了,把癱在地上的奇克圖架回了自己家。阿什庫陰沉著臉回去時,他的媳婦嚇了一跳,膽戰心驚地問他怎么了,阿什庫揮揮手,“去,給我拿瓶酒來。”
“你,你這是喝的什么酒啊……”普楚磨磨蹭蹭地叨咕。
“快去!”阿什庫的淚水應聲而落,自言自語地說。
奇克圖經過這樣一折騰,思想更加混沌,變得爛醉如泥。阿什庫要用酒給他醒酒,這就好比凍著的人要用雪搓一樣。一碗酒下肚,奇克圖漸漸蘇醒過來,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也不吭聲。
阿什庫朝醒酒的奇克圖大吼,“奇克圖你這個混蛋,只有我,只有我最了解你,你舍不得放下獵槍,我又何嘗舍得,可是,我們誰也阻擋不了,你為什么這么折磨自己,你這個混蛋……”
普楚默默無語,倚在門邊……
三
一向大男子主義的阿什庫忽然有了驚人的發現,如今獵鄉的女人們都成了種田的好把式,她們一招一式雖然沒有男人們有力,但是很帶勁兒很有樣,刨的地也成線成壟。一個大男人竟然連女人都不如,阿什庫很失落,一失落,他就想喝酒,失落的男人應該喝酒。但他并沒有擰開瓶蓋,他想,高興的時候,甚至無事的時候,他又幾時斷過酒,自己就不要總找借口了,說嘴巴饞就是了。他想,一定要節制著喝酒,對奇克圖大吵大叫,自己反倒酩酊大醉,沒有說服力。他又想,要不這樣好了,聽老婆的話,少喝一點,嗯,就這么辦。他真的喝了一小口,呀,滿嘴添香啊,酒真是個好東西,讓人暈乎乎的,但是心里卻美滋滋的,只要不過量,酒絕對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阿什庫這樣想。
烈日當空,阿什庫的汗從身上冒出來,流成了一條河。他很努力地照著別人的樣子刨壟溝。可是,瞅瞅身后的壟溝,還是游龍走蛇地蜿蜒著,阿什庫撓撓頭笑了,要想種好地,看來真得下點兒工夫呀!
壟溝的盡頭是一片樺樹林,阿什庫刨到了這邊,有樹蔭罩著,一下涼爽起來,勞累頓時減輕了一半。
嗖——
一股涼涼的陰風襲來,阿什庫一連打了三個噴嚏。
剎那間,他怔住了,憑借獵人特有的敏感,他嗅到了一股猛獸的腥臊氣味,那氣味刺激著他的鼻腔黏膜。雖然這氣味并不重,而且時斷時續,可是,獵人相信自己的直覺,要知道,他曾是獵鄉數一數二的莫日根。他的心律不免有些加快。
野獸的出現讓阿什庫興奮不已,甚至有些忘乎所以。他想,以前都是獵手辛辛苦苦尋獵物,今天獵物卻自己送上門來了,絕不能放過這個大好的機會,他要一槍命中這個不知死活膽大包天的老熊。他端起手上的“槍”,一路猛追過去,果然,看見了遠處的老熊。
那只老熊也許發覺自己冒冒失失走錯了領地,正在原地徘徊猶豫,忽然見有人端槍沖過來,掉頭便跑。
阿什庫靈敏得像叢林里的鹿,輕而易舉地跳過枝枝絆絆,迅速向老熊靠攏,在他認為距離位置合適的地方忽然停下,他做出瞄準射擊的姿勢,當他意識到手里的家伙竟然是一把鋤頭時,他的冷汗順著脖梗灌進屁股溝里。
“我的天,我這是在干什么!”
阿什庫哈哈大笑起來,自語道,“命大呀你個老熊,要是我現在手里的是桿槍,你就沒命了!”他正在得意的時候,通人性的老熊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它不再奔命,而是試探著向阿什庫靠過來。這回輪到阿什庫著急了,玩命似的往回奔……
下午時,阿什庫的老婆說:“奇克圖的地里長滿了草,他什么也不種啊!以前還有他的媳婦干活,現在媳婦也跑了,這個奇克圖,可怎么辦?”
阿什庫的火又來了,氣憤地站起來,“這個家伙,懶透了,我得去找他!”
“可不要再和他打架了!他……”
阿什庫愛撫著老婆,“放心吧,你以為我愿意找他打架!”
阿什庫進了奇克圖的家,卻見一地的酒瓶,奇克圖也倒在地上,呼呼地睡大覺,滿屋難聞的氣味,阿什庫直想作嘔。他一把抓起奇克圖,“起來,你給我起來!”
奇克圖迷迷糊糊,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睡眼惺忪地望著阿什庫。
“現在,我和你一起去種地,種地!”阿什庫吼。
也不容奇克圖多說,阿什庫扛起奇克圖就走。
在地頭,阿什庫手把手教奇克圖刨壟溝,雖然他的架勢也并不怎么好看。奇克圖晃悠著身子,使勁兒掄著鋤頭,一會兒就刨出一個大坑。
“住手!”阿什庫奪過鋤頭,“又不是讓你挖陷阱,笨死了,看著點,我再教你一遍!”
“阿什庫!”奇克圖也大叫起來。
阿什庫愣了。
“你不要在這里瞎折騰了,我不會種什么地,我這雙手只會端槍,不會端可惡的鋤頭,不要在這里白費工夫。鄉里發的種子我也換酒喝了!”
“混蛋!你真是個大混蛋!”阿什庫顫抖著嘴唇,竟不知罵些什么好,真是不爭氣,不爭氣的家伙,看著一起光屁股長大的兄弟竟成了不學無術的酒鬼,阿什庫心疼加心寒啊!
奇克圖扔了鋤頭,仍舊晃晃悠悠地走掉,邊走邊說,“我……我就是讓這片地荒著……荒著……讓它長滿草……讓狍子……鹿……兔子都來吃草……”
阿什庫沒去追奇克圖,他撿起鋤頭,聽著奇克圖近似酒話的瘋話,不知為何,淚水溢滿眼眶……
四
上繳獵槍的最后日期下來了,多數獵民在規定的日期上繳了,剩下幾戶“頑固戶”,鄉長就挨家去催。
鄉長說:“阿什庫,怎么不上繳你的槍啊?”
阿什庫緊緊摟著他心愛的獵槍,落淚如雨。
鄉長說:“咱們鄂倫春的男人都像你這樣哭鼻子?丟不丟人?”
阿什庫嘟囔著,“我也沒子彈了,政府以后也不發了,我就想留著這桿槍,有個念想,蒼鷹已經折了翅膀,你還狠心要它的心肝嗎?”
鄉長坐下來,和他推心置腹,“阿什庫你想想,是你把獵槍摟被窩里睡覺好,還是把獵槍擱進博物館好,這樣后人也能看見,也知道我們鄂倫春民族的狩獵文化,再說,你想槍的時候,就去看看,放在那里,保證比你保存的好。”
鄉長的一席話,暖開了阿什庫冰凍的腦袋,他想明白了,鄉長說得沒錯,鄂倫春的男人如果拿得起放不下,那就不是鄂倫春的男人,咱們是英雄祖先的后代,絕不能當孬種!
阿什庫親手將擦得锃亮的獵槍交到鄉長的手里。
那天晚飯,阿什庫的老婆給阿什庫做了好些菜,還給阿什庫滿滿倒了一碗酒。
“你還真舍得呀?”她笑著刺激著阿什庫。
“有什么舍不得的,有些事情,想得開得想,想不開也得想,雖然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是我明白,如果不繳槍,那就是不講道理,那就是拖國家的后腿!”
他的話逗的他的老婆哈哈大笑。
“笑什么,你個臭婆娘。”
可是,她還是笑,她那是高興。
奇怪的是,阿什庫并沒有喝下那一碗酒,他只留下少半碗,剩下的倒回瓶里。這回,連他的老婆都驚奇了。
“不能再這么喝下去了,再這么喝下去……”他的眼睛紅紅的,話止住了,隨后轉移話題,“這地是好東西啊,種什么長什么。我要種地,掙錢,供我的孩子上學,上大學,讓他進京城,讓他見見天安門,讓他上毛主席紀念堂看看。我這輩子沒完成的心愿,一定讓我的孩子完成。”
女人呵呵地笑,卻說,“我不想讓我們的兒子去那么遠的地方。”
阿什庫佯怒地罵,“蠢東西,京城多好,要什么有什么,孩子應該有高一點兒的志向。”可是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說實話,我也離不開這片林子,祖先呆過的地方,哪兒也不去了,就在這養老了,我們倆就在這里了。”
第二天,阿什庫聽到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奇克圖不見了。而且,已經三天沒有人見到奇克圖了,他的馬,還有他的獵槍一同消失了。
阿什庫明白了,這個家伙一定又去打獵了,現在全鄉都在收繳獵槍,他卻頂著風蠻干,阿什庫真是氣炸了肺。他要找到他,他不能讓奇克圖再干傻事。
阿什庫騎上馬,帶上干糧,一路飛奔而去。
上山涉河,足足顛簸了一天,他把以前經常打獵的地方找了個遍,可是一無所獲,直到第二天的下午,他在諾敏大山的腳下,發現了線索。他看到了奇克圖的白馬,繼而看到了奇克圖,他就那樣,坐在地上,他的面前,枯倒的大樹上,擺著他最最心愛的獵槍,獵槍的旁邊,擺放著三瓶酒。
他揮著手里的短把獵刀,在刻著什么。阿什庫走到近前,才看清,他在刻一把木質的獵槍,已經成形,精致而逼真,如果涂上顏色,會和真的獵槍一樣。
阿什庫似乎看到一個男人的眼淚,一顆男人的心,他輕輕地坐下來,靜靜地看著一切。
那把奇克圖阿爸用過的獵槍,獵神曾經用過的獵槍,威風猶在!
刻完了,奇克圖攥刀的手竟勒出了一條條血口子,那血,將樺木獵槍染成了紅色。
阿什庫緊緊地將奇克圖摟在懷里,一遍遍說著,“我的好兄弟,我的好兄弟……”
奇克圖走到枯木前,將酒啟開一瓶,然后嘩嘩地倒在那桿精鋼獵槍旁,敬槍,敬他的阿爸!然后,又將剩下的兩瓶啟開,將一瓶交到阿什庫的手里。
阿什庫心疼地說,“奇克圖,你不能再喝了,你……”
奇克圖笑笑,干裂的嘴唇殷出血來,他說,“阿什庫大哥,你讓我喝吧,從今往后,我的槍就再也沒了,我想好好過日子,我還想把我的老婆找回來……”
阿什庫的熱淚滾滾地淌了出來,說了句好兄弟,哥陪你喝。
落日的余暉灑在諾敏山的森林峽谷,飄緲而又祥瑞,一群鳥兒振翅高飛,沖向更廣闊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