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心里,費孝通首先是我的叔叔,其次才是人們叫慣了的著名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民族學家和社會活動家。他們兄弟姐妹當中,我父親是老大,他是老五,所以我也叫他五叔。對于五叔,在很長一段時期里,我了解得并不多,是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能經常陪伴在他身邊,一來二去,或許也可說是耳濡目染,逐漸懂得和明白了一些他對人和做事情的道理,對他便更親近和尊敬。在五叔的一生中,有一位和他一起走了五十五個春秋的女性,她就是我的嬸媽——孟吟。
孟吟嬸媽在艱苦的局勢里
操持著一家人的生活
我的嬸媽姓孟名吟,在江蘇省第二女子師范學校上學時和我媽媽是同班同學。那時候孟吟已經結婚,同學們常常拿這事同她開玩笑,畢業后,她同我媽媽一起去南洋教書。抗戰時期她因丈夫病重回國,不久丈夫去世,后經我父母介紹去了昆明,與孝通叔叔相識,1939年,兩人結為伉儷。嬸媽干活麻利,不管什么時候,家里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是個持家好手;她還是個熱情、好客、善良的人。聽二姐說,她那年從香港來到清華園的時候,天氣已經漸漸涼了,可是從“四季如夏”的南洋乍到北方,一件過冬的衣裳都沒有,天說冷就冷,這可急壞了嬸媽。她馬上著手為二姐準備過冬衣物,忙活了好一陣子才準備齊全。二姐還說,她本來不愛喝牛奶,可是在嬸媽的“監督”下,每天早晨都要被“逼”喝下一杯牛奶以后才去上學。時間長了,居然養成了習慣。嬸媽就像照顧女兒一樣,讓二姐在清華園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
嬸媽和叔叔結婚的時候,抗戰已經打了兩年。雖說昆明是“大后方”,離前線還遠,但是日本鬼子的飛機不時會來轟炸,“跑警報已經成了日常的功課”,最多的時候天天都有。有一次警報解除后,他們從城外回到家里,發現“四個鐘頭前還是整整齊齊的一個院子,變成了一座“破廟”。沒有了顏色,全屋都壓在一寸多厚的灰塵下。院子里堆滿了飛來的斷梁折椽,還有很多破爛的書報”,原來院子里落了炸彈,屋子被炸塌了。為了躲避轟炸,他們搬到呈貢鄉下,租了一間“下面一半是房東的廚房,一半是他們的豬圈”的廂房住下,在“樓下的炊煙和豬圈里所免不了的氣味”的“熏陶”下住了五個年頭。就是在這個廂房里,他們的女兒出生了。女兒的到來給這個小家庭帶來歡樂,同時也增加了負擔。
戰時的生活是艱苦的,物資匱乏、通貨膨脹,即使是在云南大學當教授的叔叔一家,日子也不好過。我曾經在云南省檔案館,看到過一份民國三十三年(1944年)云大教師工資的原始記錄,當時劉文典的工資是國幣六百元,費孝通五百五十元,楚圖南五百元,白壽彝五百元,方國瑜五百元,華羅庚四百八十元……有人計算過,如果1937年的物價指數為一百的話,到1943年下半年,生活費指數上漲已突破四萬,換句話說,當時的三百元,僅相當于戰前的八元多。抗戰以來,昆明的物價飛漲了三百倍,而西南聯大教職員工的薪水只增加了五倍。像聞一多這樣的著名教授,每月的薪水也只能維持十天半月的家用開銷。
微薄的工資難于維持生計,教授們落到“吃不飽飯”的窘境。叔叔一家的處境和大家一樣,為了緩解養家壓力,他在教書之余,拼命給報刊寫文章,為了給女兒掙些買奶粉的錢,他甚至跑到云大校門外的小茶館里,整天“泡在茶館里”,在那樣亂哄哄的環境里,為在一旁等著“取貨”的報社記者寫稿。
嬸媽就在這樣艱苦的局勢里,操持著這個小家庭。
叔叔被迫離家赴英,嬸媽承受著巨大壓力
好容易盼到了勝利,抗戰結束,人們以為可以喘口氣了,可是蔣介石為了獨吞勝利果實,繼續他的獨裁統治,導致國共合作破裂,中國又打起了內戰。
雖說叔叔一直專注于學術研究,希望用自己的知識為改善老百姓的生活出力,但是國民黨的腐敗獨裁行徑引起了叔叔強烈的不滿,這促使他寫出了大量針砭時事、抨擊國民黨政權的文章,他甚至對國民黨頭子蔣介石也充滿鄙夷!
他參加民主同盟,在報刊上發表大量抨擊國民黨倒行逆施的文章,支持學生運動,從而得到了“民主教授”的美譽。
1945年11月25日晚,西南聯大的廣場上,舉行了一場有數千人參加的“時事晚會”,叔叔和錢端升、伍啟元、潘大逵等教授到會演講。這個集會引起了當局的恐慌,當局派軍警包圍了聯大,開會的時候,校外不時響起槍聲,混入會場的特務伺機割斷電線,企圖制造混亂。但是人們并沒有被嚇倒,教授們陸續登臺演講,輪到叔叔上臺演講時突然槍聲四起,子彈從耳邊嗖嗖飛過,但是他鎮靜地繼續演講,他知道這時候自己的任何膽怯和慌亂,都可能引起會場的騷亂,其后果就會招來一場屠殺!他在臺上高呼:“不但在黑暗中我們要呼吁和平,在槍聲中我們還要呼吁和平!”“我們要用正義的呼聲壓倒槍聲!”在熱烈的掌聲中,叔叔結束了講話。這次集會雖然在特務的破壞下提前結束了,但是其影響巨大,更加激發了群眾反內戰的斗志。
演講會剛剛過去五天,反動當局又出動軍警和武裝特務襲擊了聯大和云大等校的愛國師生,他們用木棍打,用刺刀扎,甚至扔出手榴彈,造成四死、數十人傷的“一二·一”慘案。這時的昆明已完全籠罩在“黑色恐怖”之中。
終于,李公樸被槍殺,聞一多和他的兒子也一起遭了毒手。
李、聞的先后被害,使叔叔無法按捺胸中的激憤,他在一篇悼念聞一多的短文中說:
不久之前,我曾同他在同一會場上,聽他公開地向社會人士聲言:“我們是要用和平的手段爭取和平。”“他可以死,我也可以死,人人都可以死!”我在他遺體前沉默了。“一個國家怎能使人人都覺得自己隨時可以被殺!”人類全部歷史里從來就沒有過這等事。我們現在生活在什么樣的世界里!
其實,叔叔的處境也十分兇險。他的名字上了黑名單,已經被特務跟蹤,李公樸遇刺后,天天有形跡可疑的人在云大和聯大教員宿舍周圍游蕩,叔叔家背后城墻上的短墻已被拆去,特務在任何時候都能夠沖進來抓人。聞一多被害那天晚上,叔叔避到云大校長熊慶來家,這時他想起美國領事羅舍說過,“如果有需要幫助可以通知我”,于是就叫一個學生去和羅舍聯系。羅舍親自開了吉普車來接叔叔,并聲明這是他個人的行動。當他們剛從校長家離開,國民黨特務便闖進熊校長家搜查,帶走了叔叔留在那里的一個包。顯然特務們已經要對他下手了。
為了規避政治迫害的風險以及改變當時的環境,在費正清夫人費慰梅的建議和安排下,叔叔接受了英國一個文化團體的邀請,于1946年11月告別家人去了英國。
嬸媽帶著女兒留在滸墅關。雖說“那時不像‘文化大革命’期間,問題不擴大到家屬”,但是嬸媽獨自一人應對這樣一個艱難、險惡、動蕩不安的局面,成天提心吊膽,神經一直繃得緊緊的,精神上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叔叔的作為讓嬸媽日夜擔驚受怕
叔叔在英國只待了三個月,1947年2月便回到北平,在清華大學繼續教書。這期間除了教課,他把更多的時間花在了“書桌上”,想把這些年來在學術上思考的問題梳理清楚,整理成文。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社會上的暴風驟雨,還是刮進了清華園,攪得校園里惡浪滾滾。
為了加緊對民主力量的鎮壓,國民黨政府于1947年7月頒布了《戡平共匪叛亂總動員令》,隨即以“危及國家顛覆政府”的罪名,宣布民盟為“非法團體”,強迫解散;同時,在南京、天津、成都、重慶、上海等地開始大規模逮捕進步學生。北平的特種刑事法庭也發出了“傳訊、拘留、提審”各大學里民運積極分子的命令。
清華大學成了警察、特務主要“光顧”的地方。當年擔任清華大學學生代表大會副主席的裴毓蓀回憶說:“1947年8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共產黨地下組織的通知,說我處境險惡,必須立即撤離清華校園暫避。當我準備離校時,發現軍警已經守住了各個路口,便衣特務在校內到處亂竄。急迫中我朝勝因院走去,希望教授住宅區里的戒備能松懈一些。沒想到,那里也一樣有軍警在巡邏,我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定了定神,抬頭察看四周,發現自己正站在費孝通家門前,想要上前求助,又覺得眼下局勢緊張,這樣做可能會給費先生帶來麻煩,猶豫再三,還是敲響了費家大門。費先生一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快到里面去,我們正在為你擔心呢。先上閣樓去躲一躲,我們再想辦法’。費師母則為此擔驚受怕,時時留意門外的情況,生怕有人闖進來,通宵不能入眠。費先生當晚又跑到燕京大學,希望找到一輛能夠自由出入清華的汽車把我送走,但是沒能如愿。”裴毓蓀還說,她在叔叔家住了一晚,第二天發現叔叔家門前出現了幾個可疑的“便衣”,于是叔叔就把她轉移到了馮友蘭家。第三天,吳澤霖教授又把她接走,這天半夜,地下黨派彭珮云等同學來接她,他們翻越清華園的圍墻,終于逃離虎口。
面對反動派的囂張氣焰,叔叔再一次堅定地站在愛國學生一邊,但是叔叔的作為,讓嬸媽更加擔驚受怕。
叔叔被清算,嬸媽被轟回老家
這種提心吊膽、寢食難安的日子終于熬到了頭,解放了!嬸媽以為從此就能過上安穩的日子,再不會有不三不四的人在房前屋后轉悠,全家從此平平安安,女兒正常上學,正值不惑之年的丈夫,學術上能更上一層樓,為建設新中國盡力。然而事與愿違,后來的日子一點都不“太平”,在一個接一個的“運動”中,叔叔一次又一次地“交代”、“檢查”,使得嬸媽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生怕出什么事,直到叔叔戴上“帽子”,不做什么事了,她才覺得踏實一點——不做事就不會再惹是非。然而,“踏實”日子沒過多久,“是非”又找上門來,而且還捎帶上了她自己。在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叔叔的“舊賬”再次被清算,嬸媽也受株連,挨辱罵,被轟回老家,身心備受煎熬。
值得慶幸的是,造反派抄家的時候,嬸媽已經登上了去蘇州的火車,如果那時候她還沒走,真不知道后果會是什么樣。
嬸媽這一走,老兩口天各一方,各自又經歷了一番磨難。三年后嬸媽才返回北京自己的家。
嬸媽抵達蘇州的時候,正趕上我的祖父因為被抄家批斗而突發腦溢血,所以從回到老家的第一天起,嬸媽就挑起了照顧老人的重擔,直到老人家去世,整整三年。嬸媽不僅歷盡服侍癱瘓病人的種種辛苦,而且還承受著心靈上的煎熬,因此精神和身體都受到很大傷害,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
嬸媽咳嗽,叔叔對她說:
“從現在起我不再吸煙了。”
嬸媽從老家回京的時候,叔叔已去了干校,一去三年。當叔叔從干校回來,老兩口重聚時,嬸媽的身體已經垮了,咳嗽的毛病越來越嚴重,只要聞到一點刺激性的味道,就會咳個不停。那時候叔叔經常在家里翻譯一些外文資料,有一次他又習慣性地點燃一支煙吸起來,正在廚房干活的嬸媽被煙味嗆得咳起來。激烈的咳嗽聲讓叔叔察覺到自己吸煙給嬸媽帶來的危害,于是趕緊掐滅香煙跑到廚房里,看著嬸媽痛苦的樣子,叔叔感到十分內疚,此時他突然做出一個決定,對嬸媽說:“從現在起我不再吸煙了。”
叔叔可是個“老煙民”,雖然我沒有問過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吸煙的,但是我知道,在1934年他寫的《雜草七則》里就有“更想起了對床抽煙的余味,一定裊裊難絕了”,還有“手里燒著煙,有一點醉意”這樣的話,所以可以斷定他不會遲過二十四歲就有了這個嗜好。我還記得,叔叔在干校的時候,大概是因為香煙經常“斷頓”,又不容易得到“補給”,所以隔三差五,會托我父親代買一些香煙寄給他,沒有好煙,一毛五一包又苦又嗆的“綠葉”(香煙牌)也行。可見叔叔抽煙夠兇的。
盡管叔叔的煙癮很大,但是自從下了“不再吸煙”的決心以后,就再沒有吸過一口香煙。1980年去美國訪問的時候,一位老朋友知道他煙癮大,特地送給他駱駝牌香煙,雖然戒煙已經好幾年,但是,看到這些名牌香煙叔叔還是“饞”得想吸一支,不過,他還是克制住了。他說,說來真奇怪,從那次“駱駝牌的誘惑”之后,不論見到什么好煙,就再也不“動心”了。
嬸媽和叔叔結婚幾十年來,飽受戰亂和社會動蕩之苦,長期處在恐懼、緊張、焦慮、無奈之中,落下了病根。1979年叔叔在給友人張文芬的信中說:“老伴今年比去年略略好些,她的病可以說是過去那段歷史的后遺癥。一受刺激就容易興奮,自己不能控制,最劇烈時要抽筋。”
叔叔對著成了“植物人”的嬸媽說:“感覺還好吧……”
歷史終于翻過沉重的一頁,全國人民過上安穩的生活,叔叔重獲新生,再不會讓嬸媽“提心吊膽”了。長期在吉林公主嶺工作的女兒一家,也回到北京,一家團圓,兒孫繞膝,各方面的條件好起來,嬸媽應該可以安下心來休息一下,治一治病了。但是,這種長期煎熬種下的病根,絕非一朝一夕能夠治愈。更糟糕的是,由于不小心摔了跤,嬸媽股骨骨折,不能走動,只能坐著或躺在床上。有一次我去叔叔家,見叔叔正在給嬸媽讀報,那時嬸媽已經表現出“腦質軟化”的癥狀,長時間不言不語坐在那里發呆,叔叔希望通過不斷和她講話、讀報給她聽來延緩病情的發展。到1989年,嬸媽的病情越發嚴重,竟臥床不起,意識漸失。
嬸媽成了“植物人”,但是叔叔始終沒有放棄對她的治療和關愛。據我所知,每次出差前,叔叔除了叮囑女兒按時給母親服藥,多翻身、勤按摩防止褥瘡之外,還要來到床前和嬸媽握手道別;出差回來,他也一定要到病榻前看望嬸媽,摩挲著她的手,問一聲:“感覺還好吧……”
1994年末,在床上躺了整整五年的嬸媽走了。叔叔說:“孟吟一輩子為我擔驚受怕,沒有過過一天安穩的日子,最后精神上承受不住,病倒了。‘文革’以后,各方面的條件好了,她卻躺在床上起不來,我又經常在外邊跑,聚少離多,對她的關照太少了……”內疚、自責、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嬸媽去世后,他作短歌抒懷,歌曰:
老妻久病,終得永息。
老夫憶舊,幽明難接。
往事如煙,憂患重積。
顛簸萬里,悲喜交集。
少懷初衷,今猶如昔。
殘楓經秋,星火不熄。
嬸媽和叔叔相濡以沫,同甘苦共患難,走過了整整五十五個年頭。■
(責任編輯/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