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波詩選

在南方之一(為清平而作)
不是遷徒。不是——漫游的可能,
是在大地上尋找,植物的動物的喜悅。
當我在陌生的地方,譬如破敗的小鎮,
或者無名的山里,迎面而來的會是
什么(意外帶來驚訝),放棄的方式;
隱逸、告別,就像候鳥給予人類的不是悲劇,
也不是喜劇,什么都不是,只是讓自己自由
(靜靜的孤獨也是好的),靜靜的,
在視野寬闊的高處,目睹云在空中翻卷;
翻卷成鬃毛亂舞的馬,或者笨重的棕熊。
如果恰逢陰雨綿如絲,雨中的景象,
能讓我的思緒如鷺鳥慢慢地飛,或者是
無聲的水中波紋——漫無目的。要什么目的?
讓簡單成為生活的目標——簡單的,
沒有任何要求;簡單的,僅僅從一地到另一地,
看變化的河山,看自己與永恒的關系
——大地的一個過客——那些所謂的甜蜜,
所謂的苦澀,怎么能成為心中的烙?。?/p>
包括政治的走向,語言帶來的歧義
——在這里我并非田駢,也不是介子推,
只是“說不行則白道而冥窮”之人。
在南方之二
向南,遠山之剪影,黛色中的灰霧,
舊國家的永恒圖像——朱子的學府就在
近旁。半畝池塘激發出來的詩,嵌刻
在大石上——我坐的地方,凝望到的是新橋,
卻有老的樣式,弧拱從大到小,對稱的美學
印入綠水——悠遠的韻律——我聽到的
音樂聲從內心發出,是在唱晚——真正打動我的
卻是冬日里仍然枝葉茂盛的巨大樟樹,它的覆蓋
說明自然溫柔——如此景象,讓我把這里
看做我的又一個故鄉,用它抹去頭腦中
不愉快的事——我先是抹去一座龐大的城市,
它的喧鬧,功利主義的人與人的關系;
再抹去一些人事,無論是政治的,還是非政治的
——我已決定,在風景中成為風景——很多時候,
我認為自己就是一棵樹一條河;很多夜晚,
當清朗的星群洗滌天地,目睹著流星
從空中劃過隕落在地,打量河面掠過的鳥影,
我的心里總是浮出“遙遠”一詞——我覺得
“遙遠”,可以成為一種情懷?!斑b遠”,
也可以是牽引,讓我尋找舊國家的新感覺
——我正在用我的語言,一遍遍把它寫新。
在南方之三
說水,就是說溫柔:女人在岸邊
捶洗衣裳;劃竹筏的男人用魚鷹打魚。
我漫步石砌的堤壩,無所事事地打量他們
——說水,也是說古舊的廊橋,夜晚,
燈火亮起來,猶如一片燦爛銀河,人民
在燈火下歡天喜地載歌載舞——說水,
更主要是說心情;這個冬天,我以隱逸的方式
打發寒冷,覺得自己就像水上靜靜飛翔的鷺鳥,
看起來形影孤單,卻很驕傲——說水,
也是說歲月,一年又一年,不管是洪流滾滾,
還是波平如鏡,都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
而未來,不知道會出現什么——說水,
因此也是說一種認識:應該像捶洗衣服的女人,
打魚的男人,燈火下舞蹈的人民學習
——他們平淡地對待生活,不想高深的問題
(不想哲學、文學,也不想天文、物理)
——當然,說水很可能最后什么都不說,
只面對著水中的倒影發呆:向下的白色房屋,
向下的憧憧樹影——當微風突然吹皺水面,
它們不停地搖晃著,呈現出破碎的美麗。
在南方之四
山上,大樹以八卦陣排列。站在乾位,
我看到山呈龍騰虎躍之勢。如此景象,
說明什么?一千年前,賢者用祭祀
維護家族隆興,很大陣帳,也沒有阻止
后世的衰落——風水輪流轉——讓我不禁感嘆:
現在道之迢遙,求道者大多成為自娛自樂之人。
所謂的終南捷徑也消失,一切成為想象;
有人想象復興,好似道義全部擔在了他的肩上;
有人想象改良,希望政治可以由紅色變成綠色。
我想象著什么?批判的矛頭指向山下
橫七豎八的建筑,它們用丑陋反對美和天人合一
——在哪里天人合一?這是語言的奢侈。
凌亂啊——我知道,我亦不是能夠重建之人。
就是呼吁也不過像冬日蟲鳴;其聲哀其音衰。
所以我沉默——我的思想里,人是大地的破壞者,
創造無數罪孽。人應對大地表達自己的歉意。
他樹植八卦是否歉意?乾一棵、坤一棵、巽一棵,
離一棵、坎一棵、艮一棵——此時我繞行在這些
生長上千年的樹下,想到賢者已逝自然還在
只是我看到的自然,已不是他看到的自然
——山上山下,我看到的是兩個不同世界
——山上山下,我看到人類對自然的反對。
在南方之五
寂靜的夜、陌生之地、水邊的旅人二月,
改造我的語言,不要章法——我告訴自己,
寫就是一種混亂——吊腳木樓、青石板路,
民俗的花花和綠綠,均沒有打動我。
打動我的是內心的躁動,千里狂奔中的疲憊。
眼前晃過的山水,形、貌、神,都過眼而忘,
記住的只有一點:尋找是很艱難的事
(尋找什么?擱放靈魂的一片風景?)
——而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大地,到底隱藏著
什么樣的打動我心的秘密?人民、遼闊?
都不是——我要的不僅是這些——此時,
也許我要的只是傾聽的他者,一個模糊形象;
我要告訴他:旅行無聊,一座城市等于
另一座城市——我的祖國,連造景都不會了;
地方模仿地方。我走南走北,除了氣候不同,
每一個人都是另一個人——我也是另一個人,
坐在別人的陽臺上,我就是別人的風景。
我覺得尷尬的是我不能說我因此不愛風景。
更為尷尬的是:愛它們等于我在糟蹋自己。
在南方之六
寒冷中,我享受孤獨的旅行,
體會在路上的感覺。忘記,是多么
偉大的本事。不見任何人,我就是
完整的世界。一套制度在我體內
建立——我就是我的執政黨,
我就是我的在野黨,贊成,或者反對,
從來不矛盾。昨天我贊美一座山、一條河,
今天我反對另一座山,另一條河。當有人
感到奇怪,那是沒有搞懂我——
人應該是一個神秘,對應大地的神秘
——我因此說:贊美是一種利益,
反對亦是一種利益——就像我曾經到杭州,
站在純真年代眺望煙雨中的湖,歷史鏡像
紛至沓來——臨時的首都,頹廢的大本營,
給我細得不能再細的細節——
在那里,有人自命花翁,也有人以梅為妻
——他們的說辭我沒有相信。我怎能相信。
當王朝變更重復上演,昨日劉姓,
今日蕭姓,明日趙姓,這里真的會是
世外桃源——太離譜了——我看見的是
不斷的悲??;美人 、鎮妖塔,佞臣像。
我要說的是:山水里有政治。山水里
有宗教。我很瞧不起簡單的贊美之辭。
在南方之七
香客成群插入風景,猶如點點塵斑,
涂抹鮮艷花布,代替了雀鳥——你看著,
心里很冷,把信仰從胸中壓縮到小腿肚
——在這里,最時髦的不是少女,
而是和尚,年輕的神采奕奕,年老的不穩重。
至于晨鐘暮鼓,不聽也罷——歷史也是這樣,
只要戰亂稍為平息,無聊就會上升,
到虛無中尋找更為虛無的歸宿。帝王們,
從中獲得天下太平的消息——只是假,
一下子變成了真。就像你看見的中年婦女香客,
滿臉都是滄?!植腊?!作為無神論的國度,
偶像崇拜泛濫如洪水。不少人心里
裝著沖突的神,選擇著敬奉,形式,不過
是燃香和叩頭,用金錢換平安,隱藏內心之苦,
反而是培養腐朽——瞧,瞧吧!教義成為符咒,
帶領人心對物質祈求,結果是糟蹋好山水,
使自然變成了反自然——真是諷刺啊
——善,不是放棄,是對欲望進行處理。
這讓你想到迷香;“靈魂在艷香中枯萎”。
在南方之八
消失。在語言中消失。詞語的迷宮
太深邃,不向我敞開,不讓我看見
想看見的生活——含混的敘述,不及物
的定語,讓我把自己抽象成一個觀念
——詩人,找不到北的人——落實到具體就是我
在春天時節,最想談論的是,如果我走在樹林中,
別人看見的將是一個寂寞的沉思者——沉思什么?
不沉思具體,只是想象“方向”這個詞;
想象它的不確定和曖昧——對于我,生活的方向,
永遠不是朝南還是朝北;上升還是下降。
當然也不是無限的直線,一直向著死亡一邊。
而是存在著曲折,甚至存在著停滯
——我是不是喜歡曲折和停滯?回到語言中,我喜歡。
但在現實的世界,我回答不出這樣的提問;因為欲望,
因為害怕欲望。它們真是太多。譬如金錢,譬如女人,
始終困擾著我,支配著我的行為,
讓我有時候非常瞧不起自己。只好進入語言的迷宮,
接受它幻象的一面——語言、幻象,怪。就這樣吧。
落實到這首詩,我看見語言的方向,
是沒有“方向”——我說:好啊!這樣一來,
我想找什么詞就找什么詞——風,雨,雷,
倒灌的下水道,沒有人接聽的電話,是它們
組成具體的世界。讓我琢磨“人類”之意義。
在南方之九
玉蘭。還沒盛開就敗了。我看見的
是滿地落英——說實話,我不喜歡落英
這個詞,太文雅。我喜歡衰弱,或失去。
意思是一切都完了——這個春天,
連綿的陰雨中我龜縮室里,成天抱怨寒冷,
所謂踏春,就是走在綠草萋萋的林中賞花,
這種事我一次也沒干過——憋屈??!
我是骨子里有浪漫主義心結的人,
春陽郊游、枝下弄影,或許還能邂逅一二佳麗,
是我內心?,F的圖景——狗日的,
就像網絡上憤怒之士談論的那樣,如今的地球
似乎在發臆癥,該熱時,不熱,該冷時,不冷,
讓人無所適從。我覺得再這樣下去肯定會出事
——哦!悲觀;悲觀出悲觀主義,
讓我看到,地理非常憂郁,政治亦被憂郁籠罩
——我知道,我也早已被憂郁籠罩。
具體表現是:突然,我會對著一棵樹說話;
或者走到小溪邊盯住水底的石頭出神;
而最過分的是,現在,我雖然寫著這首詩,
卻認定它是失敗之作;我不過是無事念經
——可惜得很哪,我念出的不是花之灼灼。
——也不是:“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p>
在南方之十
我走著、看著,在茂密森林邊緣,
直到一排黃色平房出現,這就是孤獨,
念經的人,在柵欄后面的窗臺前晃動。
我想到文學,轉向下坡的小路,
到達湖邊。喂!我聽見來自病態的呼喚。
很多天,我在白色的小屋子內面對流水,
聽出了文字之美。另一些人,
走在旁邊的街道上高談闊論祖國。
這些真的影響我。我的敬意,
給予那些不確定的事物;譬如,對未來的想象,
我看見若干年后,這里成為追慕者來訪的地方。
他們尋找蛛絲馬跡。他們是對的?
深入森林后,他們會對什么感興趣;
是枝干斷裂的老樹,還是遍地不知名的枯花。
或者,他們會沿著湖岸散步,
研究政治一樣,研究魚游動攪起的漣漪,
然后說所有的風景都在說明存在的意義。
但確定,是多么重要?。『芏鄷r候,
確定,讓我不斷懷疑,看到的一切是否合理。
我說:一座寺廟、青瓦高墻、石碑閣亭,
構成另一個世界。一個我不在的世界。
那么,我在哪里?我會不會是外在的形象。
我存在的意義,其實小于一篇經文。
大地吐納,我不過是它的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