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婚姻之痛——《婚姻法》新解釋引發的爭論

文/劉心印

當代婚姻之痛
——《婚姻法》新解釋引發的爭論

文/劉心印

“老公變房東”、“‘小三’追擊令”、“丈母娘沒戲唱”……如此奪人眼球的標題，近日頻繁出現在各大媒體和論壇的顯著位置，引爆這個話題的，是最高人民法院2010年11月15日公布的《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解釋三》）。在《解釋三》面向全社會征求意見以來，人們用各自的方式解讀著嚴謹的法條，這其中有多少是正解？又有多少是誤讀？

普通大眾不了解立法的背景

自《解釋三》公布以來，中央民族大學法學院教授、中國婚姻法學會副秘書長雷明光每天都忙于參加各類討論會。在相關材料上，他用紅筆密密麻麻寫滿了對《解釋三》的修改意見。對于社會上有關《解釋三》的種種爭論，他顯出幾分無奈：“普通大眾不了解立法的背景，僅根據字面意思理解，就吵得一塌糊涂。”

“中國的法律和國外的法律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前者在制訂過程中多強調少而精，即盡量簡單而不復雜，后者則盡量覆蓋全面。我國大陸地區目前實行的《婚姻法》共有56條，而一些西方國家有關婚姻的法律規定多達200余條。”雷明光說：“這樣做的結果，是我國的法律條文呈現出原則性過強、缺乏可操作性等特點。如判定離婚的法定標準，是感情是否確已破裂，但什么是感情？什么是破裂？什么又是不破裂？如果只有這樣一條規定，而沒有相應的司法解釋，不同的法官可能會對同樣的案件做出完全相反的判決”。

雷明光說，近年來，我國離婚比例有所升高，“小三”、家庭暴力、家庭財產糾紛等問題也日益嚴峻。“如婚前買房，一方付了首付款，房產證上寫著他或她的名字，婚后雙方共同還貸，這種情形下，二人一旦離婚，通常認定該房產屬于婚前買房一方的個人財產，貸款部分則是用夫妻共同財產償還的，一人一半，也無異議。但對于房產在婚后增值的部分，配偶有無權利參與分配，各地法院的處理完全不同，江蘇省規定按比例分配，北京和上海則完全不予支持。”如何給類似的社會問題一個全國統一標準，是《解釋三》出臺的原因。

“小三”的罪與罰

《解釋三》共有21條，“小三”、婚前購房、生育權、親子鑒定等問題，引發了普通大眾的廣泛關注，爭議的焦點，更集中于前兩者。

《解釋三》第二條規定，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為解除同居關系約定了財產性補償，一方要求支付該補償或支付補償后反悔主張返還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但合法婚姻當事人以侵犯夫妻共同財產權為由起訴主張返還的，人民法院應當受理并根據具體情況作出處理。這一條被網友們戲稱為“棒打‘小三’”條款，不少人說，它的出臺使“出軌不用付出代價”，“變相鼓勵了婚外情”。

在北京市律師協會婚姻與家庭法律專業委員會副主任米良渝看來，這一條“其實誰都沒保護”，只是維持了現狀。“這種婚外同居關系是違法的，‘賠償費’也是基于不法原因產生的債務，即便雙方之間有欠條或‘包養合同’，法院也不會對這種債務關系予以支持。我曾和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的法官就這一條進行過研討，得知在《解釋三》出臺前，他們遇到類似案例時也是這么判的。因此我認為，‘保護了出軌的男人’之說只是普通群眾的一種誤讀，或媒體的一種誤導。”

米良渝講了一個真實案例：某女孩與一已婚男人同居，男方為了給女孩的家人治病，花了十幾萬元。此后，二人簽訂了一份有效期長達12年的“包養合同”，合同規定，女孩有義務每周與男人過一次夜且相處一天，若女孩做不到，則應返還他曾給她的錢。后來，女孩要求分手，男方提出最后發生一次性關系，并偷偷用手機拍下了不雅照片。第二天，男方威脅稱，他已將這些照片發給了女孩的部分親戚，若女孩不還錢，他就將這些照片在網絡上予以公開。女孩無力償還，只好向警方求助，最后，男方被以敲詐勒索罪和傳播淫穢物品罪判刑。“按照《解釋三》，這個‘包養協議’根本就不成立，男方給了的錢不能要回。”

“‘小三’也有善意、惡意，明知、不明知之分。對這些情況‘一刀切’，而不區別對待，是不對的。”在米良渝曾接觸的一個案子中，女孩在與某男子同居期間發生宮外孕，切除了一側的輸卵管后，長期不孕。她在兩人分手時才知道，對方竟是有家庭的，于是向法院提出損害賠償。“該案中，男方因隱瞞婚史，應承擔主要過錯。現實生活中，不知道對方已婚的情況較少，但對這部分人應有相應的保護措施。”米良渝說。

雷明光對“小三”似乎更“狠”一些：“我不同意這一條的前半部分，我認為無論是否已進行了‘賠償’，都應該能要求返還。任何實行一夫一妻制的國家，都應從法律、道德兩個層面禁止婚外情。為什么現在有那么多‘小三’？就是因為有利可圖，應禁止她們通過這個身份得到任何好處。”

雷明光說，該條的后半句，“合法婚姻當事人以侵犯夫妻共同財產權為由起訴主張返還的，人民法院應當受理并根據具體情況作出處理”，簡單說就是，對出軌一方無法要回的、已給付的財產，其配偶可要回，即使二人已離婚也是如此。“我國《婚姻法》規定，所有婚后財產都屬于夫妻雙方共有，婚姻存續期間，所有重大財產的處理都須夫妻雙方共同決定。這其中，包括婚姻存續期間給‘小三’的錢。請‘小三’吃飯、看電影，都侵犯了合法配偶的權利，看電影的50元錢里，有25元是屬于合法配偶的。因此，我的意見是，應將‘受理并根據具體情況作出處理’改成‘全部返還’。”

在網絡上進行過的一個問卷調查顯示，逾半數的人都表示不理解，既然婚外情的雙方都存在過錯，為什么不懲罰男人而只懲罰“小三”。對此，雷明光表示，完全可以用另外的條款對男人進行懲罰，如他的老婆可以申請離婚，同時申請離婚損害賠償。不過雷明光也承認，目前，能夠得到離婚損害賠償的案件不多，“第一，很難得到合法證據。第二，即使得到，法院判的也不多，通常為幾千至幾萬元。而對于中年女人來說，她們最大的損失是失去婚姻，失去現有的生活。《婚姻法》保護的是弱者，這一條中的弱者是原配，強者是‘小三’，不能將男人和‘小三’做比較”。

“婚前財產”的理智與情感

房價，是中國社會近10年來最引人注目的關鍵詞之一。在日益高漲的房價壓力下，房產成了家庭財產的大頭，也成了近年來離婚財產分割時的矛盾焦點所在。

《解釋三》第十一條規定，對那些由夫妻一方婚前以個人財產支付首付款，婚后又登記于其名下的房產，離婚時應認定為其個人財產，尚未歸還的部分貸款也是其個人債務；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由夫妻共同財產還貸的部分，應考慮離婚時房產的市場價格及共同還貸款項所占房款比例等因素，由所有人對另一方進行合理補償。

很多人由此認為，新規定確定后，夫妻雙方一旦離婚，“除了共同還貸部分的一半，沒付首付的一方（目前看來女性居多）將什么也得不到；而另一方（主要是男人）因為不會損失什么，將對離婚變得無所顧忌”。這項規定，對那些在子女婚姻問題上看重“房子、車子、票子”的丈母娘們也是一種打擊。

剛從英國留學回來的王麗（化名）正和男朋友冷戰，起因就是房子。“我們本打算明年結婚，他也已經貸款買了房，但我現在覺得，他應該將我的名字添進去，否則我是不會和他結婚的。”王麗堅決地說，“結婚后，他一旦失業，房貸完全由我獨立支付，但若離婚，房子還是歸他所有，這不公平；若由他自己繼續支付，離婚后房子歸他，其實也不合理，我住在這兒，為這個家付出了心血，做出了貢獻。”

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米良渝和雷明光同時提到了婚前財產公證。

“結婚前談錢，是不是會傷害彼此的感情？”很多人會有這樣的疑問。“不如將公證處設在去往婚姻登記處的路上吧”，還有人這樣揶揄。公證成為感情的隱患，不公證成為財產的隱患，站在婚姻大門外的人們，該如何選擇？

據調查了解，目前，我國進行婚前財產公證的夫妻還是極少數，且主要存在于財富地位較懸殊的夫妻之間。但已有不少人表示，若《解釋三》正式出臺，他們會將婚前財產公證納入自己的考慮范疇。

2010年10月10日，趙剛（化名）與妻子在民政局排隊領了結婚證，想圖個“十全十美”。但有一件事情，趙剛至今沒敢告訴妻子：結婚前，他曾想過要與妻子做婚前財產公證，因為擔心丈母娘反對才沒開口，但他在與父母商量后，還是將婚前購買的房子悄悄過戶到父親名下。“并不是我對她的感情不夠深，只是現在離婚率這么高，誰說得準以后呢……哎，這事都成了我的心病了，就怕讓她知道。”說到這兒，小趙略顯尷尬。

《婚姻法》的實質是保護弱者

我國《婚姻法》已經歷了60年的發展過程，每一次的修正、完善都和社會環境的變化密切相連。

1950年，我國頒布的第一部法律就是《婚姻法》。雷明光介紹說：“那部《婚姻法》，對結婚、離婚的條件做了明確規定，目的是廢除包辦、買賣的封建婚姻制度，實行婚姻自由、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制，并保護婦女兒童的合法權益。”

1980年，我國首部《婚姻法》在適用了30年后被廢止，取而代之的，是第二部《婚姻法》，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新《婚姻法》。新法增加了很多內容，進行了很多修改，如，為配合計劃生育政策的執行，將法定婚齡由男20歲、女18歲變更為男22歲、女20歲；并通過司法解釋，對感情破裂進行了具體分析。

2001年，國家相關部門又出臺了《婚姻法修正案》。《修正案》明確規定，有配偶者禁止與他人同居，禁止使用家庭暴力；關于離婚的標準，增加列舉了實施家庭暴力、感情不和分居滿二年、有吸毒等惡習屢教不改等5種情形；確定了4種無效婚姻制度和可失效婚姻制度；還建立了離婚損害賠償制度。

“《婚姻法》調整的對象，既包括因婚姻事實引發的人身關系，又包括由此產生的夫妻財產關系。”雷明光解釋道，“總的說來，《婚姻法》應是保護弱者的法律，尤其要體現對婦女兒童的保護。”

“法產生的基礎，是人性惡的原罪理論，通過制度將個人從矛盾中解脫出來。從前，我國居民生活水平普遍不高，相關法律不用涉及太多的財產分配問題，現在需要了，就理應出臺相應的規定。有結婚，就應該想到會有離婚；誰付首付，房產就歸誰所有，增值部分再按比例進行分配；婚外情不受婚姻法保護，‘小三’應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周孝說，“我一直強調‘公民意識’的重要性，對一個公民而言，自由和負責任是硬幣的兩面，缺一不可，婚姻也是如此，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只要其利不要其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