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東霞
岸上花(二)
姜東霞
每天午飯后,母親就領著我們鉆進林子深處,每人提一個籃子或者另拿一只布袋,以防板栗多了無處可裝,此外,就是每人手里必拿一根小木棒。打板栗的情景是讓人振奮的,密密叢叢的板栗樹夾在雜樹叢中,結出的那些毛栗球也不都是一齊張開嘴來的,總是東一個西一個地讓你去尋找,看見了,就將籃子放在它張著的嘴下,用手里的小棍子輕輕一打,那熟透了的毛栗子就“嘭”地掉了進來。
這種尋找總會引領我們走進林子更濃密的地方,張嘴板栗也越來越多,有時打得心花怒放了,便會忘了時間,忘了來路。我們經常會看見地上有一堆動物的骨頭皮毛,血自然是風干了,余下細小的肉也早被螞蟻們拱出了蓬蓬松松的土來,再過幾日似乎就要徹底瓦解。那樣的情景似乎印證的是空耗的時間,而少了血腥,也不至于讓人害怕。母親這個時候卻會變得緊張起來,她趕忙拉了我們的手,四處尋找來路,帶著我們往林子外面飛跑。據說林子里有狼、野豬,還有別的兇猛動物。在每一次驚慌逃竄之后,心里都會隱隱地生出既怕懼又興奮,極想撞上狼的那種瞬間的念想。
后來我也常常跟在父親身后,悠悠地走在那些彎曲的山路上,反而沒有了那樣奇妙的想法。父親扛一把自制的獵槍,通常是把弟弟高高地一同舉在肩上,走進林子后,就把我們藏在一叢隱秘處,便自顧地往林子更幽深的地方走。有時我們也能聽到槍聲,可是等來了父親,卻常常見他空著手,不禁讓我們生出幾分失望。唯獨有一次,槍響后,那槍聲似乎格外地響,在記憶中仍然有穿透力——父親回來時,他肩上的槍管晃晃悠悠,竟高高地挑著一只兔子,兔子耷拉著腦袋,閃爍出一道紅光來,那是那只灰兔子的血。
父親又一次將弟弟高舉過頭,讓他騎在自己脖子上,我屁顛屁顛地跟在他們身后,用一種景仰的目光追隨著。這次我看清了父親心里的那份按捺不住的成就感,整個下山的過程,我都能感覺到父親的腳像踩在一片云層上,那么得意,那么虎虎生風,當然,那是被父親濺起來的塵土,它們飛揚起來,不停地迷了我的眼睛。
父親到過朝鮮,參加過戰爭,對槍似乎有格外的喜好,不久我們就又看見他做出了另一把槍。當然父親帶我們去打獵,與他打過仗是無關的,他的另外兩個同事,都喜歡獵槍,這有點類似于男人們崇尚的某種精神和樣式。那兩個男人性格怪異,都屬于不言不語的,下了班便扛了把槍出門,有時要到第二天才會回來。與父親不同的是,極少看見他們空手而歸。他們打獵的精神以及技術與父親都不是一個級別的,所以他們出門從不叫父親,父親似乎也明白這一點,好像也從不向他們討教什么。那兩個人都是臉青面黑,也許因為長期不說話,匍匐在哪里也不需要說話,便有了肅殺的模樣。倘若換成一個白凈的細皮嫩肉的人伏在那里,恐怕早已將獵物嚇得百米開外就開始逃竄了,這樣想來他們的臉青面黑又是有道理的。
打獵的人中還有就是理發匠。矮個子跑起來“哧溜哧溜”的,尤其快,只要逢上休息,就會隔三差五地打回一些我們聽都沒聽過的動物。據說打到狐貍他就養起來,這讓我對那些狐媚的故事,有了很多的想象。有一次他還弄回來一只穿山甲,是一種極珍貴的動物,渾身都是名貴的藥材。它渾身都長著魚鱗樣的甲,穿越石洞、土坯的速度快得驚人。理發匠在太陽光下向我們展示那只穿山甲細密的鱗片,那只罕見的動物低著頭,就像他豢養的那樣羞澀地認同。理發匠是個灰白頭發,帶罪服刑,一個可以給自己理發的老頭,他讓我在一瞬間充滿了艷羨,這或許與父親總是打不到獵物有關。
我那時就認為理發匠是最富足的,有那么多怎么吃都吃不完的肉。最讓人不解的是他自斟自酌的樣子,常常是紅了臉,極其地滿足、陶醉,山里的一切全都了然于心,任他自由地索取,這又讓我對他生出些怨憤。而隊里是不允許他那樣的人飲酒的,就因為他會理發,且只是給干部們理發,所以關系就格外地特別。干部們對他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任他滿山遍野地瞎跑,任他在屋子里養著狐貍,他還可以在后山上種包谷。他那日子真的是過得如同神仙。
理發匠也有個好處,就是常常告訴母親,哪座山上的板栗多,母親循了他說的地方,每次總能滿載而歸。偶爾我們也會在林子里遇到那兩個臉青面黑的男人,遇到了也不用說話的,母親跟他們說話,他們總是要用鼻子來哼哧的,所以就不必有什么禮貌,或許他們根本對我們就是視而不見,每次相遇我總會遠遠地目送他們朝山的更深處走,想著他們有一天走不回來的情形,眼睛里就只留下了那個恍惚的槍口。
多年后等我們離開茶山后,周圍再沒有那么大的山,父親的兩把獵槍便沒有了用處。其實本來就沒有用處,只是現在更加地明正言順了。獵槍對于父親曾經不過是裝飾,后來便閑置在我們家的煤棚里,漸漸地生銹,最終也許父親也忘記了。
后來,在我結婚后,卻將它們從煤棚子里取出來,帶到我住的地方。曾經一度我很想將它們掛在墻上,我想那樣的裝飾一定會很特別。恰巧鄰居宋的丈夫也是從山里來的,他很熱衷于打獵與獵槍。就是在沒有那么深密的山里,他也能打些野兔回來。宋的丈夫也是個不說話的人。當他得知我有兩把獵槍時,出奇的興奮,一看銹蝕得厲害,便一并要了扛到山上,將槍一一地架在樹上,上好鐵沙,用一根線系在槍栓上,然后跑出幾米遠,臥伏在地上做伏擊狀。他瞄了又瞄,之后回過頭來對著我高喊:我拉板機它有可能就炸開了,你不怪我吧?
那天有太陽,照得我睜不開眼,我沖著他搖頭,心里一定有些遲疑和不舍,終又不便講出來。他看看我,顯出了幾分遲疑的樣子,見我沒有表示,便又開始瞄。
如他所說,隨著他手的牽動,我聽到的是一聲碎裂的炸響。本是有準備的,可還是禁不住心痛。其中一把獵槍是炸得個粉身碎骨,一只換了槍管還能用。宋的丈夫是真愛獵槍之人,他似乎很能明白我的心思,或許他自以為從難捱的寂寞中覓得了一個“知音”,不久他便為我換了一支新槍管,錚亮錚亮的,只是怎么也打不響了。我還是想把它掛在墻上,遺憾的是在我們家搬離農場時,槍被孩子的爸爸故意落下了。
從此,我似乎也無法再從這把槍,聯想那些深山里的事了。
煤溝子里即便有水有河,也不會有魚。夏天不漲水的時候,順著我們上學路上那條河一直走,走到另一處接近村莊的地方,河水會更深些,也顯出幾分清亮。吃完晚飯,我們,還有許多人,都會從一座高高的山上跑下來跳到河里,母親則和鄰居們坐在高高的開滿各種野花的山上看著我們。
太陽映在水里殷紅殷紅的。我們用一條外褲扎了褲腿,高高地舉起,將褲子猛然地扎進水里,那褲腿便冒出兩個大大的氣包,我們把它當成救生圈,浮在水中拼命地游,一定要趕在氣退盡前游到對岸,水里到處飛濺著喊叫,那些水花飛沫上再度開放的綺麗的陽光,那樣熱鬧的景象直到今天仍讓我深深地眷念。我們因此學會了游泳,不講姿勢如狗刨一般難看的動作,便留在一個又一個夏天的黃昏里。
河雖可以游泳,卻真的沒有魚。吃魚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所以那樣的一個夜晚,便深深地留在了心里,如同銘記一般。多年后我一直無法想象那個夜晚,送魚到我們家的人是用什么樣的漁竿,釣了如此大的魚,雖只是送了半截也相當地大,且是送了最好的半截,去了頭和尾仍然豐碩得讓人不安。那人告訴父親這條魚不知活了多少年,一般在河里是釣不到這樣的魚的。他頭天就順著河一直往水深的地方走,走到山的峽谷,那里的水很深很靜,綠瀅瀅的,魚就潛伏在水底的石縫里,下鉤子要看準地方,不能出聲。或許要在那兒等上一個晚上。大山幾十里地不會有一個人,但會有狼之類的動物出沒,也許這是父親始終沒有去那里釣魚的原因。
可是父親還是嘗試著釣魚,記憶中他是從沒釣到過一條魚的。父親常帶著我們四五個孩子,跑到朱昌公社靠近李家沖的水庫(現在才知道那是百花湖的支流),我們坐在當地農民的小木船上,漂移而下。劃船的人只用了一把鐮刀,來回地在水里劃來劃去,那船便能順著他的方向不偏離地漂流。
天突地下起暴雨來,那場雨倒是下得透徹,河水翻滾出泥漿,劃船的人偏又割草去了,我們站在雨水中,驚慌地尋著他。他從遠處急急地跑來,手里還攥著一把草。我們上了船才知道是逆流,他劃得不如來時自如,船還會在水里打轉。
記得那天父親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警服,那樣的衣服在當時是極少有人能穿的,雨水打濕了他的衣服,他背著弟弟從小船上跳到岸邊,我們尾隨其后在大雨中奔跑,待跑到一個半山的破茅棚里時,我們早已成了落湯雞。魚沒釣到一條,一個個灰頭土臉地回到家。那以后父親便沒有再去釣過魚,魚卻始終地如同夢魘印在心里。
那條揮之不去的魚神秘得讓我深感懼怕,這是我不敢游泳的一個隱秘的原因。后來我做了教師,一次帶孩子們野游,到了天河潭下游一個叫車田的村子,村外有一條綠瀅瀅的河,我們沿著河岸爬到山上,早就知道那兒有個山洞,洞里很深的地方還有個洞,須從一個極小的只能容下身體的洞口爬進去,艱難地進去后,眼前會出現一個很大的潭,水是極讓人恐怖的顏色,綠里透出黃來,那黃里泛出的綠又讓人生出被吞沒一般的驚懼,四處回蕩著一種聲音,像是從水里翻出來的一般。我和孩子們站在逼仄的岸上面面相覷,那樣的情景讓人感覺會有一條蟒蛇、龍或者什么的“突”的一聲從水里冒出來,席卷了我們。
許多年過去了,留在心中的除了那樣可怖的水的顏色,便是那條碩大而神秘的魚。它生長在那樣的水里,悠游自在,如同一道陰暗的影子遮蔽著記憶和時間。直到現在我對水都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懼。
那時候電影總是沒有太多的種類,翻來覆去看的就是那么幾部,也都是在露天的壩子里。記得看得最早并有了記憶的是《沙家浜》。那時我還沒有上學,坐在擁擠的人群中,第一次知道了好人和壞人。阿慶嫂穿件紅上衣,覺得那便是世上最漂亮的一種衣服,沙奶奶穿得有些破爛,還被阿慶嫂將牙打出血來,我不知那其中的奧妙,總是懷了很遺憾的心情。手里捏著一把汗,總是怕刁德一在唱歌時,看到阿慶嫂背過身去唱的臺詞:這草包倒是一堵擋風的墻,然后看出阿慶嫂是個好人。電影演完了之后,并不會覺得與真實有什么不同,第二次又看時,便想他們是不是都知道阿慶嫂的身份了,因為有了前一次的記憶總是惴惴不安。
后來再看《紅燈記》時我已經完全知道好人和壞人之分,李鐵梅當然是最漂亮的姑娘,穿著件紅襖扎個長長的獨辮,眼神里有的是我不能明白的堅定,卻也懂得那是讓人羨慕的隱藏著的一種東西。可是后來我卻與一個正好相反的人物“王連舉”搭上了茬,每看《紅燈記》我的心都會有一種莫名的羞恥感。王連舉這個叛徒被演得極為猥瑣,但母親偏戲我為“王連舉”。當然也有一定的緣由,我的姊姊妹妹從中獲得安慰,因為母親對我的偏心,背上個叛徒的名她們自然是高興得很,每次逢著我惹惱了她們定是要咬牙切齒地喊我作“王連舉”的。
后來長大了,知道被叫為“王連舉”是因為跟她們一同干了壞事,而母親很快就知道了,常常打得我們雞飛狗跳的,于是每個人都以為是我報的料。這一點我倒是真的覺得冤屈得很,因為母親打人是一定要將新賬老賬一同算的,就算是這次你沒犯錯,但是你上次犯了還沒清算,都一一地積在一起,大大小小的排了隊站好,一一地道出各自為什么挨打,還得在最后認錯,認了錯還得說清錯在哪里,打得屈不屈。這是讓我備感羞辱的,都打成那樣了,還要說出一點不屈的話來。
母親的棍子劈頭蓋臉地打下來,打在誰的身上總是不一定的,總是在挨了很重的一棍時,暗暗慶幸是打在自己的身上,即使痛也不是痛在別的姊妹身上。就這樣的感覺還說我出賣了她們讓她們挨打,難免讓我沮喪。當然每次母親的棍子一舉我就連聲喊著錯了,見母親氣不消時,就連聲說媽媽你打吧,使勁打好消消氣。母親便打不下去了,這是被稱為叛徒的第二個緣由。可是誰讓她們就是一定要擺出個死不認錯的架子呢,逼得母親狠了心非往死里打不可。母親是一定要孩子認錯的,否則一頓苦打又如何收得了場?不知是我看清了這一點,還是生怕母親生氣,也許兩者兼而有之吧。
落了個叛徒的名聲,再則就是在別人挨打時,我很識時務地去掃地擦桌子,這種“討好賣乖”也成為忌諱。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王家院,一個晴天,奶奶和別人的奶奶們坐在一棵桂花樹下曬太陽,就在她們說話的時候,姐姐溜到奶奶的后面用粉筆畫了奶奶一背。母親看到了一通緊張,奶奶是才從湖北來貴州的,母親生怕惹惱了奶奶沒有人帶我們,便追著姐姐訓斥。開始是想嚇唬她一下,好給奶奶一個說法。可是姐姐卻不知母親的心思,見母親追來就拼命地跑,母親的氣便上來了。
那年姐姐五歲,卻跑得飛快,竄到一個高坡上,還十分撩人地回頭挑釁。一群野孩子見此情景,興高采烈地喊著姐姐的名字加油,母親追不上姐姐原本就丟了面子,這下就如同火上澆了油一般,突地遇上一個溝,按說也不大,姐姐迅捷地飛了過去,母親只顧追,沒看腳下,一下子跌進溝里,姐姐回過頭來見母親跌倒,就折回身來拉母親,正好被揪住,回到家自然狠狠地挨了一頓捧——而我至今清楚地記得,當時,就在姐姐挨打時,我戰戰兢兢地掃著地,擺放凳子,這種生怕殃及自身的舉動,應當也是我被叫作“王連舉”的理由吧。
稍大些我們挨打還是站成一排,還是要新賬老賬一同算的。母親打完了我們之后,開了收音機,全是樣板戲的唱詞,聽到那樣的聲音母親似乎立馬忘記了在她身后還有一排哭天沫淚的孩子。母親是山東人,唱起京劇來就有一種格外的腔調,很接近京腔,好像比戲里唱得要高一個調,總之是很好聽的。所以我一直認為母親天生有一副唱京戲的好嗓。母親一唱我們就格外地心寒,想想我們的眼淚還沒干,心都還在顫抖,她老人家便唱開了。這樣我們就在母親的身后磨刀霍霍地比畫著,以示憤怒。
電影基本是每周可看一次,放的都是打仗的,還有就是敵人搞破壞的。看得最多的電影當屬《閃閃的紅星》,一遍又一遍總也沒有厭倦過。電影通常都只在露天壩子里放,吃完飯天還沒有黑,壩子里就“霸”滿了位子,消息靈通的手腳就快,凳子不歪不斜地“霸”在放映機的前面,這是看露天電影最好的位子。
有時即使是看過的電影,還是會走上兩個小時的路到朱昌公社去看。扛著凳子太累,就空著手,每次都會去一大群人,走起路來“嘩嘩啦啦”的。我很喜歡那樣的感覺,因為即使遇到鬼,這時候人多,也不害怕。放映機安在朱昌公社的一個壩子里,密密麻麻地圍滿了人,我們總是在最后面,常常只能聽見聲音。放的還是《閃閃的紅星》,先是很響的音樂映出個八一電影制片廠,一個大大的五角星,心就會激動得要跳出來一樣。
“紅星閃閃放光彩……”真的是能夠穿越少年的心懷的,我想不僅僅是我,我們那一代人無不受其感染,埋下些光輝的理想的種子,這是不是我們這代人跟后來的孩子們些許的區別?
紅軍走了,他們的身影晃動在大雨里,生出許多遠離的隔膜來,籠罩在未成年的心田,加深了“風雨欲來的”焦慮和恐懼。胡漢三撐一把傘站在雨中說:“我胡漢三又回來了,誰分了我的地,吃了我的糧,統統地都給我吐出來。”那些隱蔽于心底的焦慮于是就全都拉開了,心怦然地豁開一條口子,無論看過多少遍那道口子都會張開。
“映山紅開的時候,紅軍就回來了”,潘東子的盼望其實最終完全成為我們的盼望,鏡頭里的映山紅格外地艷麗一一都印證過了,仍然不相信那是潘東子的夢,看見燦爛陽光中潘東子神采飛揚地走來,依然會生出無限的希望和喜悅。或許潘東子的夢構造了電影的全部燦爛。或許潘東子成了電影的全部,看電影其實就是為了看潘東子,看他的機智、勇敢、聰慧和孤獨,以及他的英俊,這便是少年的我的全部的希求。
煤溝子大多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出去都是往下,回來都是往上。喇叭架在高高的山上,半山上四面都住了人家,有事擱喇叭里一喊,便能做到一呼而百應了。無事時喇叭一響,出來的必然都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然后蠻不講理的,“就是好啊就是好就是好”——破破爛爛的,將中午的陽光吼碎了一般。
我們常常就在這種刺目灼熱且破裂的陽光下,滿山地搜索著野菜或蕨苔,當然偶然也會立起耳朵想聽出“好”的究竟,可那喇叭里偏就不唱出答案,只說“就是好呀就是好”,唱得轟轟烈烈的,翻來覆去就是那兩句。再沿著溝渠往深里走,離喇叭就更近了,聲音便撞到那些黑黑的煤塵上,想必唱歌的人再也無處可唱了,其中語窮詞盡之意也不是一個孩子能夠明了的。一路采著蕨苔,在那樣的聲音里滿載而歸,卻不會寂寞害怕。
有煤的地方基本長不出蔬菜來,即便是在山腳下開出一片地,種上最簡單的白菜,也都終會被煤塵熏得漆黑,總也長不出茂盛的樣子。夏天逢著天旱,我們就必須采些野菜充實飯桌。蔬菜都是從農場各大隊運來,正常時一周供應兩次,要排長長的隊,跟看電影一樣先要用籃子什么的“霸”個位子,菜雖是限量卻總是很快就只剩下菜葉子了。
記得賣菜的小木屋緊挨著食堂,中間隔了一條水溝,架著一座用木條搭建的極為簡易的廊橋。山里的農民一大早會齊著橋擺攤賣菜,那些菜都是從自家地里采來的,起初只有一兩個人,他們也許是最早有生意頭腦的人,提著個小籃子,不一會兒就賣空了。后來那里就形成了一個早市,三五成群地提了菜擺在那里,不急不緩的樣子。我倒是十分喜歡那樣的情景,猶如集市一樣熱鬧的感覺,讓一個少年的寂寞舒展開來的熱鬧。周日這里的人要多些,可以賣的東西自然更豐富,會有雞蛋擺在那里,菜也就是那么幾樣時節性的,但仍給人一種豐厚感,在那些攤子間來回地走,一一地看過去,那樣的熱鬧又會多出些寬敞和溫暖來。
冬天凝凍的時候,蔬菜格外緊張,生產疏菜的大隊只能保證自己的供應,有時會有好幾個星期沒有疏菜運進來,家家鬧菜荒。因為父親在那些生產疏菜的大隊待過,總有辦法買來許多菜,囤在床下,一點一點地消耗。記得家里有一次囤積了很多萵筍,屋子里到處都是那種鐵器生銹的味道。萵筍是好東西,不易買到的,因而能顯示出我們家的不同和富綽來。
這樣的優越尤其在夏天就更不一樣,果子成熟了,熟到通透的時候,我們會搭了便車出去,自如地穿梭在果樹林里,可以任意地爬上一棵樹,透過樹枝便能觸到紅紅的果子。陽光穿過縫隙,落在那些果子上,便有了格外的光亮透徹,摘下一個咬上兩口隨手一扔,又隨了性再去摘,再咬一口,從這棵樹爬上那棵樹。看守果林的人總是在遠處走走停停,慢悠悠地等待著。
記得有一個同樣是看守果林的,人很瘦,個高背顯得有些駝,卻有著一雙與別人不同的手。他的手可以直接深入堅硬的土里,眨眼就刨出地瓜來。據說他是會些武功的,只是用了食指和中指,就能完成鋤頭的任務。起初是姐姐告訴我的,后來大概也是在一個夏天,媽媽帶著我去他看守的果林,太陽很烈地照著,地里的土很緊,且久不見雨而開了裂,他蹲下去,兩只指頭往土里插,土太硬,他的兩只指頭彎曲著,顫顫地艱澀到無法深入,額頭上暴出的青筋一根一根的,像要裂開一般。他不斷地變換著刨的方式,不斷地將手指盤曲著。我死死地看著那兩只在堅硬的泥里幾乎滲出血來的指頭,由青轉紅又由紅轉成烏青。
母親說,不要刨了,你的手受傷了。
他像是沒有聽見,奮力地深入,奮力地顫抖,血模糊了手上的泥,他的手指也因此變形。
母親說,手都是肉長的,哪里硬得過這地?
他的手無力地軟下去,他抬起頭來臉色蒼白,虛汗涔涔地說,對不起家屬(對管教干部內人的稱呼),我還沒吃飯,所以手上沒有勁。
母親說,你以后再不要用手給別人刨地瓜了。
他說,家屬,可是他們都喜歡我用手刨地瓜。
他說的“他們”,便是那些管他的干部和家屬們。用手刨地瓜可顯出他的不同,用手刨地瓜,他便可長久地看守果林。記不得母親后來說了什么,時間過了那么久,可是那只黏附著血已經模糊了的手,仍然會在記憶里不斷地深入,盤錯著打上個結,滯留在時間的某個角落里。
農場里有專門的醫院,叫場部醫院,到了監管局這一級,就有個系統內的總醫院,叫公安醫院,各省都有。各大隊里的叫醫務室,茶山當然也有,主要是看些頭疼腦熱,手腳受傷的小毛病,生了大病便要一層層地往上轉。
那時醫務室里的人員配置很特別,在農場里生產生活的大多都是因歷史問題,判刑之后,刑滿留場就業的,醫生就從其中產生。
當然需配個干部醫生,陳醫生就是當時的干部醫生,她的丈夫是副教導員,長年在外追捕在逃人員,有兩個女兒,跟我們在一個學校上學,卻從不跟任何人往來。陳醫生也一樣,三十來歲,白白凈凈的一個女人,話很少,除了坐在醫務室基本足不出戶,更不跟人往來。當然我也沒看見她給人看病,不知是她根本不會看病,還是只看領導或病情重的。那時我只知道她們有些不一樣,卻不知道或者陳醫生是知識分子的緣故,多少有些看不起魯莽之人。
后來的情形是——有一天,我看見無數人一浪一浪地往坡上涌,我跟在人后,爬上高高的坡上,四處擠滿了人,我從挨挨擠擠的人縫間穿過去,便看清了里面的情形。陳醫生,就是那個白白凈凈,雖是坐在醫務室里,卻又讓人覺得遠得無法靠近的女人,此時站在小小的房屋中間,身前掛了個方方正正的紙牌子,上面歪門邪道地寫著些黑色的字。那時我還不懂得去讀上面的內容,只見牌子兩邊掛了一只鞋一個藥瓶子,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條藍色的內褲。那么一個漂亮的女人,神秘而又無法接近的女人,怎么也不該穿一條只有男人才會穿的內褲?那樣的年月女人都穿花布內褲,常常是買上同一種花案不同色的布,批量地做出來。男女分開各人一條或兩條,一家人穿的基本上是同一塊布下來的,這樣可以節省布料。母親就是省布料的能手,因此茶山的人身上穿著的內褲,大多都是母親裁剪的。
陳醫生謹慎地捋好頭發,大概是游斗她的人出去了,她低眉順眼地取下身上的牌子,或許是懼怕圍觀的人群里有她的女兒,她便有了要將身上的牌子藏起來的舉動,她使勁地將牌子往衣服里塞。大概是個春天,外面的陽光明晃晃的,屋子里卻很陰黑,這樣便顯示出她的幾分鬼祟,衣服有點小,緊貼著身體,那是一件極不合身的衣服。她東藏西藏地來回往衣服里塞,怎么也塞不進去,她白凈的臉上便顯出些焦慮和不安。她這樣塞來塞去的,總也不能如愿,這時偏又被一個走進來的男人撞見,那個男人沒好氣地說,出去了,你現在害羞了。
陳醫生悻悻地走出來,似乎也顧不得那個牌子了。男人搡了她一下,她便走在了最前面,人群自然地在她的后面合攏。接下來便是游街示眾,從高高的坡上一路地走下來,繞整個煤礦一圈。陳醫生低埋著頭,依然試圖將牌子藏進什么地方。人群一路喧嘩著,待爬完陳醫生家門前的那個大大的坡,走到那個寬大的球場壩時,不偏不歪地迎面遇上了另一群游斗的人,一個男人穿著白色的和尚領的汗衫,胸前同樣掛著牌子,寫著黑色的字,一邊是一路系下來的各種顏色的飯票,另一邊和陳醫生正好相反掛著花色的內褲。我認識這個男人,他姓張,是伙食堂的司務長,掛飯票意示他偷飯票,陳醫生掛藥瓶就不難理解了。至于內褲是因為什么,一直不曉,于是留在記憶里,在漸漸成人的過程才明了其中含義。
兩群人就那么相遇了,停下來,類似于對峙。
兩邊的人都不說話,等在那里,等在那里似乎就是等待他們相互看上一眼,這是早已料定的,所以他們不慌不忙,不驚不乍地等著。在那瞬間的僵持里,陳醫生和那個男人抬起頭來,他們看到了對方,驚惶而又匆忙地埋下頭,然后是背道而行的游走。記不得是怎樣結束的了,事情過了很久,陳醫生的丈夫回來了,人們并沒有聽到驚天動地的聲音,我想這多少有些讓他們失望。陳醫生家搬走時,用了一輛馬車,當然那時大多用馬車,陳醫生坐在馬車的最后面,埋著頭不哀不怨的樣子,只是沒有了先前那種遙不可及的端坐模樣,一家人搖搖晃晃地離開了給他們帶來羞恥的地方。
陳醫生一家走了,姓張的男人時常孤孤單單地跑到一個溝渠里坐著,一坐就是半天,或許那是他們時常見面或小坐的地方。在那個捕風捉影的年代,任何人的行為都難逃其咎。十目所視,千夫所指,用以表達那時的情形更為妥貼。后來便會在不同的場合聽見捉奸的每一個細節,似乎那件事情之后,只留下了那樣的過程,還可以用來回憶,還可以成為永久的談資。
其實在我成人之后,便能清晰地回憶起煤礦的全部情形,那里的女人沒有奸情的屬少部分,現在叫外遇。一個壩子里滿滿當當地住了上千個單身的男人,且都是身強力壯的,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單單地要抓出陳醫生當然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他們那么縝密的計劃過程里,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和手軟,讓人驚悚。陳醫生屋子上的瓦早在動手前的兩周就揭開了,有人夜夜爬在那房梁上守株待兔,類似于武俠片里那些用黑布蒙了面的夜行人,搜索枯腸地等待著,終于捉拿到手,自然是不允許他們穿上衣服的,定要弄個水落石出。幾個男人折騰了一夜,把個白白凈凈的女人折騰夠了,依然不肯讓她穿上衣服。看一個穿上衣服就有威嚴的女人,顫顫巍巍地光著身發抖,興許這樣的結果更是他們想要的,夠他們回憶一生的了。
姜東霞,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過去的日子》,長篇小說《無水之泳》。曾獲第二屆省政府文藝獎二等獎、第五屆金筑文藝獎一等獎。現供職于貴陽市藝術館,副研究員,曾獲市政府授予的學科帶頭人榮譽稱號。
編者按姜東霞女士的《岸上花》在本刊刊發后,至少有三名讀者向編輯問及作者及下文,并言這種細密記憶也順帶梳理了他們自己的記憶。歷史總是要有人寫的,即便是個人的歷史,或許也可以看出很多家國大事的延續。因此我們特向作者索要后一部分,以饗期待且關心那段生活的讀者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