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培
畢飛宇被認為是描寫女性最好的作家,他曾說:“我對女性不了解,但是我渴望了解。因為從根子上來講我是一個很愛女性的男性。但是我有時候不自信,所以我只能在我的書房里來做這個事情。有些人見到我覺得我特別自信,其實我不自信。而且我認為,一個好的作家不應該自信。如果你不自信就會更敏感,懂得懷疑,有效的懷疑。所以我要是看到哪一個作家自信了,我會認為他已經不行了。當一個作家滿足于自己的不自信時,是他的創作狀態最好的時候。”在他創作狀態最好的時候,他的筆下留下了一系列的女性形象。
自有人類以來,母性就一直向一種自然之愛在彰顯著,母系社會之后,母性更加地深廣,母愛的偉大想必不用太多的詞再去修飾,再去訴說。母愛是一個永恒的話題,畢飛宇的小說自然也沒有放棄對母愛的關注,他的救贖連最基本的母愛都涉及到了。
畢飛宇的短篇小說《哺乳期的女人》在上世紀90年代小說界獲得好評。小說描寫斷橋鎮兒童旺旺眼里的打工潮。以兒童的視角打量現實,緊貼兒童對生活的感觸,描寫沒享受過母親哺乳、卻被花花綠綠的“旺旺”食品包圍著的旺旺,因吃了鄰居惠嫂的奶,受到鄰居的白眼,還受到與他相依為命的爺爺的嚴厲責罰。
在這部小說里有兩個母親的形象,一個是模糊的,一個是清晰的。前者是主人公旺旺的母親,后者是惠嫂。關于旺旺的母親文中只有兩處略略提到了她,讀者只能斷斷續續地了解到旺旺的母親在船上跑運輸,每年回斷橋鎮一次,一次六天,從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由此算來,七歲的旺旺從生下來到和母親呆在一起的時間不到一年。所以在七歲孩子的記憶里,母親已淡成一張匯款單,或者還留著淡淡的奶香,那熟悉的氣味成了孩子對母親最牢固的印記。難怪他會情不自禁地迷戀另一位母親——惠嫂。文中這樣描述她:“惠嫂的臉、眼、唇、手臂和小腿都給人圓嘟嘟的印象,矮墩墩胖乎乎的又渾厚又溜圓。”活脫脫一個充滿母親氣息的女人:健康、厚實。兩個母親放在一起比較:一個遙遠,一個貼切。旺旺的生母為了兒子衣食無憂,選擇到城里打工,以為每次回來時給旺旺帶上好吃的好玩的就可以很好地表達她對旺旺的疼愛,卻沒覺察到物質生活的富足更反襯了旺旺心里的孤獨和無奈。“旺旺總是在初三或者初四開始熟悉和喜歡他的爸爸媽媽,喜歡他們的聲音氣味。一喜歡便想把自己全部依賴過去,但每一次他剛剛依賴過去,他們就突然消失了。旺旺總是撲空,總是落不到實處。”每當旺旺在父母遠離后尋找父母,“旺旺的瞳孔里頭只剩下一顆冬天的太陽,一汪冬天的水。”短暫的相聚,易逝的溫存,給幼小的心靈徒添了一處無力的蒼白,讓他心中那對愛的渴求變得更加強烈。其實看過作品的人都記得,旺旺“咬”了惠嫂的乳房,文中用一個“咬”字,讓人心酸。因為所有吃過母親奶水的人都知道吮奶,這是人類在嬰兒時期的基本求生動作,而旺旺已經忘了。這里我們不得不佩服畢飛宇這位作家對生活觀察的細致入微,把哺乳期女人奶孩子的細節描繪得恰如其分,真實可信,這種真實性不僅達到現象的“形似”,還達到了本質層的“神似”。
七歲的旺旺每天面對充滿母性誘惑的惠嫂時,他渴求母愛的欲望被喚醒了,且日甚一日,最終發生了那件“咬乳頭”事件。這個“過激”的舉動本來是一種正常而健康的童性心理的體現。然而空虛無聊的斷橋鎮人卻大驚小怪,把它當作一件轟動性“新聞”,認為這是一種“性心理”反應,甚至斷言“這小東西,好不了”。小說的深刻之處在于作家對于旺旺及斷橋鎮人那種處于“錯位”狀態的生存心理和情感意識的精確剖析。旺旺生活中的錯位表現在他從小沒有吃過母乳,盡管被爺爺喂得白白胖胖,但他實際上是處于一種缺乏母愛的狀態,于是惠嫂豐滿的乳房便對他構成巨大的誘惑,而旺旺對乳汁的渴望正是對母愛的渴求。旺旺父母的錯位則集中表現在他們對金錢無厭的追求,而忽略了兒子正常和不可或缺的情感需求。他們以為拼命掙錢就是給兒子最好的愛。斷橋鎮的人(包括旺旺爺)的錯位主要表現在他們的性心理方面,他們把一個缺乏母愛的孩子的正常需要當作骯臟的性心理反應,以他們那過于“激動”的“反應”完成了成人對一個幼兒的心理迫害。從“這小東西,好不了”的竊竊私語聲中,我們感覺到的不是旺旺的病態,不是惠嫂自然母性流露的不恰當,而是斷橋鎮整個文化氛圍和大眾群體的精神畸形和變異。
正是這一點構成了該文本的深度感。它不是津津樂道地敘述生動曲折的故事,而是入木三分地解剖那些畸形變異的人性。而這一切又是在不動聲色,不露痕跡中進行的,其切入人性、人心和人情之深、之狠,絕非一般作家所能為。物質文明對人性的扭曲使旺旺媽舍本逐末;旺旺爺根本不理解小孫子,成為斷橋鎮人的幫兇;而斷橋鎮人自己有病不自知,他們用惡毒的舌頭和曖昧的表情扼殺了一個幼兒的稚嫩的心靈,給他造成了終身難以愈合的心理創傷。早在二十世紀初,偉大的啟蒙者魯迅先生便借狂人之口,發出了第一聲“救救孩子”的偉大吶喊;劉心武在粉碎“四人幫”之后,假《班主任》之口發出又一聲“救救孩子”的沉痛呼喊;畢飛宇在中國人的物質水平大幅度提高,社會經濟迅速發展的二十世紀末,再次發出了無聲的令人深省的“救救孩子”的吶喊。作家尤鳳偉認為,兒童的處境與成長,成人世界與兒童世界的沖突以及不義對兒童身心的嚴重傷害與踐踏等皆是文學作品的重大主題。而寫作者不應是冷冰冰的、鐵石心腸的、不關心社會、不關心他人的人,應該有火性、有俠肝義膽,這樣才能產生出有情義、有熱度的文學作品來。畢飛宇是一個冷靜而不冷血的作家,他雖然未在小說中正面抒情,慷慨陳詞,但他的“冷面”情感卻洶涌在平靜優美的文字之下,使讀者在不知不覺中被卷入或傷感或憂郁的情感磁場,并且難以自拔,從而體會出其蘊藉在文本中的情義和熱度,是那么深厚綿長而又熱烈持久,使人有一種痛徹心肺之感。最基本自然母性的救贖,卻是誤解。可見整個斷橋鎮文化氛圍的現狀。
自然的母性的流露,孩子對母親自然的渴求,被鄉人無奈地曲解。
《生活在天上》描述了這樣一位母親——蠶婆婆,她一直在斷橋鎮生活,而今孩子的日子好過了,決定把蠶婆婆接到城里去安享晚年。終于要被大兒子接到城里來了。這在小鎮里幾乎成了特大新聞,人們都來爭相一睹將要過上城市生活的蠶婆婆的風采。“蠶婆婆被這么多的眼睛盯著,幸福得近乎難為情,有點像剛剛嫁到斷橋鎮的那一天。”飄飄忽忽地,兒子的桑塔納轎車將蠶婆婆拉到了城里,乘著電梯,蠶婆婆扶搖直上,來到了第29層兒子的家。她“抻長了脖子朝屋內看,滿屋子嶄新的顏色,滿屋子嶄新的反光,又氣派又漂亮,就是沒有家的樣子。”“蠶婆婆走上陽臺,拉開鋁合金窗門,打算透透氣。她低下頭,一不留神卻發現大地從她的生活里消失了,整個人都懸了起來。”她大聲地說:“兒,你不是住在城里嗎?怎么住到天上來了?”兒子卻笑答:“不住到天上怎么低頭看人?”這就是蠶婆婆的兒子,自認為已將城市生活把玩于股掌之下。他傲慢,隨心所欲,玩世不恭,對許多事情都抱著無所謂的態度。離婚之后,他對婚姻變得再無信心。用他的話說:“結婚是什么?就是找個人來平分你的錢,生孩子是什么?就是搗鼓個小孩來平分你余下來的那一半錢。”生活對于他來說,剩下的只有一個東西真實可靠,那就是錢。所謂的城市生活,不覺中已將這個所謂成功男人的心浸染得自私而冷漠,讓人不寒而栗。
而“飛”上了天的蠶婆婆并沒有過上神仙般的生活,相反,她像是生了大病。每天,她“隔著茶色玻璃守著那顆太陽。日子早就開春了,太陽在玻璃的那邊,一副不知好歹的樣子。哪里像在斷橋鎮,一天比一天鮮艷,金黃燦燦的,四周長滿了麥芒,全是充沛與抖擻的勁頭。太陽進了城真的就不行了,除了在天上弄弄白晝黑夜,別的也沒什么興趣。”在蠶婆婆的眼中,所謂的繁華都市黯淡無光,一點生氣也沒有。
惟有對母親,蠶婆婆的兒子——這個冷漠男人的心中還保存著一份溫情。他別出心裁,想讓母親在29層的高樓里再過上養蠶的生活。為此,他不惜成本,不計代價,為母親買來了蠶苗,還聯系了郊區的一戶桑農,讓她定期地為蠶婆婆送上桑葉。蠶婆婆終于眉飛色舞了。她興高采烈地養著蠶,覺得內心里被掏空的部分終于再次填滿了。然而,意外還是發生了。在春蠶就要上山的四五天里,兒子卻要出趟遠差。蠶婆婆花了高價從農婦那里買來了許諾,這四五天的至關重要的桑葉,她說一定會送來。不料無意間,蠶婆婆卻將自己鎖在了門外。三天過后,兒子歸來,看到母親就睡在過道上,"面色如土,頭發散亂,身邊全是打蔫的桑葉和康師傅方便面。"她養的那些蠶,因為沒有吃到那最后的桑葉,正在房間里掙扎著,無力地吐著絲,結著繭,無奈地完成著生命的另一種蛻變……
蠶婆婆的城市生活,就像她在城市里辛苦養育的蠶,讓人從心底里生出一種悲涼。在城市里,蠶婆婆無法找到她所要的幸福;而她那個自認為在城市里生活得如魚得水的兒子,其實也離幸福越走越遠。
生活在“天上”,幸福到底在哪里?這問題讓蠶婆婆深感困惑,其實也何嘗不讓我們整整一代人感到焦慮與不安?在雨后春筍般森嚴挺立的高樓大廈里,人心何處安頓?這真是一個宏大的人生話題。生活在“天上”這個現代化的城市,讓這位母親的人生如何安然與安詳?讓這位母親如何安享晚年?
城市的發展進程,讓母愛都缺失,孩子缺失了真正的母愛,惠嫂自然施于孩子的母愛被人誤解,本為安享晚年的蠶婆婆,卻在現代城市失了根,無法安享。

[1]姜廣平.我們是一條船上的-畢飛宇訪談[A].經過與穿越桂林[C].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9).
[2]張萍.同赴歧途荒蕪人生路-淺析畢飛宇筆下的女性形象[J].唐山師范學院,200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