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永
“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是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核心內容,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的重要方法論和實踐價值目標之一。在當代馬克思主義研究過程中,無論是知識生產系統的學術界還是知識消費系統的一般受眾都不可避免地要觸及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這一時代最強音的認知、解讀、延伸、利用和再生產 (重新闡釋)的問題。受知識生產者和消費者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水平及其本身的價值取向、知識結構、認知能力、表達和接受技巧的差異等因素的制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話語在時代變遷中表現出一定的殊異和反差,導致文本與話語實踐的非一致性,由此造成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話語的三種誤讀:神圣化、庸俗化和妖魔化。這一結果顯然違背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原初命題意旨。對此,近年來國內學術界已就此問題作出審視和回應,一些專家和學者就如何規范“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學理問題提出了許多建設性的構想,并初步厘清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思想脈絡①參見余其銓:《時代精神的精華:從馬克思到鄧小平》,中央文獻出版社,2000年;何萍、李維武:《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探論》,人民出版社,2002年;陶德麟、汪信硯: 《在實踐中堅持和發展馬克思主義》,《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1年第1期;邱守娟:《從源頭上考察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研究》2007年第4期;李君如:《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若干問題研究》,《中共中央黨校學報》2008年第1期。在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學理探討和學術創新方面,許全興提出要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作政治層面和學術層面的區分 (許全興:《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政治層面和學術層面區分》,《理論前沿》2003年第18期),周志山則提出將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合理內核與中國傳統文化、中國具體實踐達成“視界融合”及應用創新 (周志山:《從伽達默爾的“理解觀”看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7年3期)。。另外,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發展規律研究方面,也有學者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發展及其邏輯前提、成因、方法、特征、意義進行了概括②參見顧海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史論要》,《馬克思主義研究》2009年11期;皮家勝:《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與邏輯前提》,《馬克思主義研究》2009年第11期;梅榮政:《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三個基本問題》,《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08年第5期等。。盡管如此,“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在學術界被曲解、錯用的情形依然存在。有鑒于此,本文試從歷史視閾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話語進行探源和解讀,以期概括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話語特征及其價值,并就此求教于方家。
馬克思指出:“理論在一個國家的實現程度,總是決定于理論滿足這個國家的需要的程度。”③《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頁。任何理論都是主觀與客觀的統一,馬克思主義也不例外。在近代革命語境下,馬克思主義為中國共產黨提供了唯一正確的革命指導理論,而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實現程度則要取決于中國共產黨的認知程度。然而,在黨的早期理論探索過程中,由于對“馬克思主義”認識的偏差長期在黨內得不到系統解決,因而理論問題也就無從解決。究其原因主要有三個方面:
第一,共產國際在這一時期直接插手中共黨內事務,不允許黨內出現任何其他獨立的思想。共產國際五大通過的《章程》明確規定:各國共產黨對共產國際的決議“必須接受”、“必須無條件地加以執行”,并且“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有權撤消 (銷)或修改各支部中央機構和代表大會的決定,并作出各中央機構必須加以執行的決定”④《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文件 (1920年7—8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761頁。。這一思想在中國共產黨內體現得尤為明顯。遵義會議之前,以幫助中國革命為由,共產國際對中國共產黨召開的歷次重要會議及會議文件的起草都加以直接干涉,有時甚至是越俎代庖,“直接干涉中國黨的內部事務”⑤《周恩來選集》(下),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06頁。,對但凡稍有違背共產國際指示和對同一問題有著不同見解的同志輕則橫加指責,重則予以組織上的嚴厲處分。在此高壓政策之下,中共黨內多數領導人只能老老實實地遵從和貫徹共產國際的決議和指示,甚至少數人還淪為保衛蘇聯國家利益、執行蘇聯對外政策的工具(“中東路事件”就是一個明證),更毋庸言理論的創新。而像陳獨秀、毛澤東等一些有著獨立思想的領導人不是被開除出黨,就是被排擠打壓,其結果必然導致脫離中國實際生搬硬套馬克思主義的教條主義盛極一時。
第二,黨內宗派主義現象嚴重。大革命失敗以后,在中共黨內實際上存在著多個派系,主要有“托派”(自稱“黨內反對派”)、“國際派”(或“莫斯科派”)、 “國內派”和“中間派”⑥關于該時期黨內派系的存在,學術界迄今沒有進行過詳細的劃分。美國學者本杰明·史華慈在《中國的共產主義與毛澤東的崛起》一書中提到:在1930—1931年間,蘇區存在著托洛茨基主義者、反布爾什維克派、社會民主黨人、李立三主義者等派別。他認為這是“權力斗爭”而非“意識形態”的產物。參見史華慈著、陳瑋譯:《中國的共產主義與毛澤東的崛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65—167頁。彼得·弗拉基米洛夫將黨內劃分為“左派”、“右派”和“第三派”,并認為周恩來領導著“第三派”,參見彼得·弗拉基米洛夫:《延安日記》,東方出版社,2004年,第26頁。。“托派”雖然人數較少,但由于陳獨秀的介入,影響較大。“托派”在中國革命問題上持取消主義觀點,認為大革命失敗后中國革命正處于列寧所謂的“二個波間過渡期”,“前一個革命高潮已經過去,后一個革命高潮還未到來,并且還沒有到來的征象”。因此,他們主張黨“放棄革命之企圖”,主要通過做一般群眾工作,轉而“由經濟斗爭到政治斗爭”①任建樹等編:《陳獨秀著作選編》第4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9、387頁。。這一言論實際上是要黨主動放棄對民主革命的領導權,無條件承認資本主義在中國發展的優先性。這不僅在理論上背離了馬克思列寧主義,而且在實踐上也引起了黨的思想路線和組織路線的分裂。“國際派”主要是以留蘇學生和有著蘇聯背景的知識分子為群體的一個早期主流派,由于受到共產國際的支持,尤其在六屆四中全會上王明等人取得了在黨內的最高領導權后,儼然掌控了黨的幾乎全部話語權。“國際派”的基本傾向就是教條主義,他們完全秉承共產國際和蘇聯的旨意,以斯大林的中國革命三段論和城市中心論為理論核心,主張革命“無間斷性”的“高漲論”,認為現時的革命“已經必然急轉直下從解決民權革命的責任進于社會主義革命”②《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3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第453頁。,這就在實際上混淆了民主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的界限。不僅如此, “國際派”還以“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自居,并且以“肅反”為名,在黨內大搞宗派主義,極力打擊報復黨內、軍內持異見者,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其危害都遠遠要超過“托派”,“把黨幾乎引向毀滅的邊緣”③《毛澤東傳 (1893—1949)》 (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497頁。。以毛澤東為代表的“國內派”是在汲取大革命的經驗教訓的基礎上,以及同“托派”和“國際派”等錯誤路線斗爭過程中而逐漸成長起來的一個真正具有馬克思主義革命品質的黨內少數派④必須指出的是,“國內派”并非主動自立門派,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宗派”,而是在正確意見得不到尊重和采納的情況下因遭受排擠和打壓而被孤立的一個黨內群體。。“國內派”與前兩派最大的區別就是尊重事實,強調理論聯系實際,在觀察和分析問題時以中國實際為出發點,主張中國革命必須要走自己的道路,他們對黨的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形成以及中國革命的最終勝利作出了突出貢獻。但由于當時他們在黨內處于非主流地位,因而其正確主張很難得到黨內多數人認同。至于“中間派”,其主要作用在于調和各派之間的斗爭,在共產國際和中共之間穿針引線,在一定歷史時期和一定程度上對“國內派”起過重要的支持和保護作用。宗派主義紛起的結果只能導致思想的渙散,無法形成統一的、正確的革命理論。但也正是有鑒于此,才引起了黨內對“什么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的思考。
第三,黨的領導人和領導集團更換頻繁,黨內始終難以形成一個強有力的領導核心。從八七會議到遵義會議,前后不到八年的時間里,中共中央總書記和政治局主席、常委先后就更換了十幾人,而瞿秋白、向忠發、博古等人還只是名義上的領導人,真正的領導人卻是身后的羅明納茲、李立三、王明等,即使是中共中央也時刻受到共產國際和蘇聯的掣肘和操控。在此期間,上海的臨時中央居然與各根據地之間曾幾度失去聯系,中央的方針、政策在各根據地根本無法得到有效的貫徹實施。這種狀況使得黨內很難形成穩固的領導核心,因而也就不可能形成統一的思想路線。
正是在這樣一種復雜的思想背景之下,尤其是在三次“左”傾錯誤思想路線指導給中國革命造成巨大損失的情況下,中國共產黨在總結中國革命正反兩方面經驗的基礎上,才正式提出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命題。1938年10月14日,毛澤東在六屆六中全會上的報告中首次提出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這一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歷史命題。在毛澤東看來,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就是要把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具體實踐相結合,創造性地發展馬克思主義,“使之在其每一表現中帶著中國的特性,即是說,按照中國的特點去應用它”⑤《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1冊,第658—659頁。。在毛澤東的倡導下,多數中央領導在這次全會上從不同角度闡述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問題。如張聞天在10月15日的報告中提出組織工作“中國化”的問題,他說:“我們是在中國做組織工作,一定要嚴格估計到中國政治、經濟、文化、思想、民族習慣、道德的特點,正確認識這些特點”,“我們要使組織工作中國化,否則我們就不是中國的共產黨員。將外國黨的決定搬到中國來用,是一定要碰釘子的”①《張聞天文集》第2卷,,中共黨史出版社,1993年,第453、454頁。。陳云在10月30日的報告中表示:對王稼祥傳達共產國際的報告及“澤東、洛甫的報告都同意”②《陳云傳》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254頁。。由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在中央領導層已基本形成共識,就連王明也不得不在會議發言中作出個人表態:“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國化問題——馬列主義理論民族化,即是將馬列主義具體應用于中國,是完全對的。”③《六大以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997頁。根據毛澤東在六屆六中全會上的報告精神,中共中央發出《中共擴大的六中全會政治決議案》,要求全黨“學會靈活的 (地)把馬克思列寧主義及國際經驗應用到中國每一個實際斗爭中來”④《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1冊,第756—757頁。。
此后,毛澤東在多種場合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進行了理論闡釋,并在 1939年至1942年間對新民主主義理論作出了較為系統的概括與總結,先后撰寫了《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共產黨人〉發刊詞》《新民主主義論》《改造我們的學習》《整頓黨的作風》《反對黨八股》等一系列重要理論文章。這些緊密結合中國實際、在總結中國革命經驗教訓中寫成的理論篇章,不僅科學地回答了中國革命一系列基本問題,而且在許多方面把馬克思主義發展到一個新的高度。延安整風運動發起后,在總結共產國際與中國革命關系的經驗教訓時,毛澤東再次強調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對于中國革命的意義,他指出:“革命不能輸出,亦不能輸入,而只能由每個民族內部的發展所引起。這是馬克思列寧主義者從來所闡發的真理,中國共產黨的實踐,完全把這個真理證明了。”中國共產黨近年來所進行的整風運動,“就是要使得馬克思列寧主義這一革命科學更進一步地和中國革命實踐、中國歷史、中國文化深相結合起來”。⑤《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4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2年,第40、41頁。經過多次如此反復的解釋與強調,到六屆七中全會結束時,推進并實現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最終成為全黨的共識。隨后,在黨的七大上,毛澤東思想作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理論成果被確立為黨的指導思想。這是自中國共產黨建立以來首次有了自己的完整的革命理論。這一重大事件不僅標志著中國共產黨在理論上的成熟,而且也標志著馬克思主義在列寧主義之后的又一次質的飛躍。與此同時,“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也成為中國共產黨的主流話語。從此,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與中國的命運就緊緊地聯系在一起了。
作為中國共產黨的政治話語體系,“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包含了三個層次的內容:一是對意識形態的選擇,即為什么是“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而不是其他別的主義的“中國化”;二是對馬克思主義的價值認定,即什么樣的馬克思主義才是中國所需要的真正的馬克思主義;三是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實踐預期,即期待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指導中國實現什么樣的發展目標。據此,綜觀“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話語實踐,其基本特征主要有三:
(一)意識形態選擇的主觀性與話語實踐的客觀性統一
丹尼爾·貝爾指出:“每個社會,每個社會組織,都為了一定的目標而存在,那些目標在相當程度上取決于其意識形態。”⑥丹尼爾·貝爾著,張國清譯:《意識形態的終結》,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02頁。意識形態既是政黨形成的理論基礎,也是政黨合法性的重要來源,它具有導向功能、辯護功能、凝聚功能、動員功能、約束功能。但是,意識形態的這些功能能否得到充分有效的發揮又主要取決于兩點:一是意識形態本身是否有足夠的吸引力;二是政黨對意識形態持什么樣的態度和看法,即政黨意識形態觀。而后者卻往往被人們所忽略。
對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的認同是中國共產黨政治選擇的結果。毋庸諱言,這種選擇帶有很強的主觀性。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并非中國本土的產物,其得以產生的社會基礎在西方。按照馬克思、恩格斯的科學社會主義原理,中國并不具備建立社會主義的客觀物質基礎,不可能實現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科學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因而這種意識形態的選擇具有超前性。但是,這并不妨礙馬克思主義成為中國共產黨的意識形態,因為,作為上層建筑的意識形態又不同于一般的意識形態,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是可以脫離于經濟基礎而獨立存在的①有必要指出,意識形態的這種“獨立”是一種特定歷史時空下的“相對獨立”,而不是“絕對獨立”。。基于這一點,在革命背景下,作為人類社會最先進的意識形態,馬克思主義被中國共產黨所接受并作為革命的指導思想又是近代中國社會發展的客觀結果。但是,由意識形態選擇的這種特殊性所帶來的困難恰恰就是意識形態自身實踐的困難。這一點,在中國共產黨早期宣揚馬克思主義時表現得尤為明顯。一方面,中國共產黨宣揚自己是一個馬克思主義政黨,其最高政治理想是實現共產主義;另一方面,中國共產黨在民主革命時期又不得不著眼于中國現實,努力尋求與資產階級合作,以實現國家統一為其現實目標。而民主革命目標的確定,使中國共產黨在革命實踐中只能暫時表現出對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認可。由于在大革命時期,資產階級掌握了革命的領導權,在整個國家層面上突出的主要是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這就必然會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功能的發揮。
意識形態可以脫離實踐而存在,但絕不能脫離實踐而發展。既然意識形態屬于上層建筑的一部分,這也就意味著,意識形態的內容必須隨著實踐的發展而不斷變化。恩格斯指出:“每一個時代的理論思維,從而我們時代的理論思維,都是一種歷史的產物,它在不同的時代具有完全不同的形式,同時具有完全不同的內容。”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84頁。當意識形態與實踐相統一時,意識形態能夠正確反映實踐的變化,在實踐中不斷調整和變革自身,理論與實踐之間始終保持動態平衡。反之,當意識形態與實踐相分離時,意識形態或者落后于實踐的發展,或者超出實踐發展的需要,不是在實踐當中調整和變革自身,而是依據固化的意識形態對實踐進行簡單的評價。大革命失敗后,中國共產黨與資產階級完全決裂,按理說,黨在此時獨立領導革命,能夠合理地利用馬克思主義來推進革命。然而,此時黨在指導思想上犯了“左”傾教條主義的錯誤,完全照抄照搬蘇聯的革命模式和經驗,把蘇俄 (聯)和共產國際的意識作為中國共產黨的標準意識上升到上層建筑領域并成為政治的核心,這種外來的而不是內生的意識形態無疑缺乏堅實的根基,使之完全游離于中國社會的實踐中,尤其是與中國革命完全脫節。因而,其失敗是不可避免的。
中國共產黨在黨的六屆六中全會提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這既是對“左”傾教條主義在馬克思主義認識論上的否定,同時也是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實踐的新認知。這種新認知的核心思想就在于強調理論與實踐的統一。按照毛澤東等人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界定,是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就看其是否把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與中國的實際相結合,而檢驗的標準只有一個,那就是實踐。而正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充分地檢驗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真理價值。這一話語不僅抓住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品質,而且也符合意識形態的發展規律。這就很好地解決了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及其話語在中國實踐的難題。
(二)話語反映權力的可能性與權力決定話語的必然性統一
福柯指出: “權力得以穩固,為人們所接受,其原因非常簡單,那就是它不只是作為說‘不’的強權施加壓力,它貫穿于事物,產生事物,引發樂趣,生成知識,引起話語。”③蔣梓驊譯:《福柯集》,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年,第436頁。權力決定話語,任何政治話語的背后都隱藏著復雜的權力關系。“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話語生成的過程實際上一直伴隨著黨內權力斗爭的過程,這在民主革命時期表現得尤為明顯。在此過程中,話語的轉換真實地反映出了權力的轉換。
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第一次飛躍的過程中,黨內的權力斗爭集中反映在“國際派”與毛澤東等人之間圍繞革命話語的爭執與分歧中。“國際派”之所以能在大革命失敗后很長一段時間內取得黨內的話語權,原因就在于他們擁有強大的權力——既有共產國際在背后的強有力支持,也獲得了在黨內的最高領導權。因此,擁有了法理權威,也就意味著擁有了對革命話語的解釋權。首先在革命理論上,他們炮制“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片面宣揚“城市中心道路”理論,堅決抵制和打壓一切反對意見,更是把毛澤東等提出的“工農武裝割據”理論和“農村包圍城市道路”戰略誣蔑為“山溝溝里的馬克思主義”;其次在革命實踐中,他們全面推行“蘇聯化”路線,幻想去除一切非蘇聯的傳統的因素,包括思想和文化,使“蘇維埃”成為革命的唯一符號標識。在“國際派”看來,馬克思主義與蘇聯是同面異體的關系,現實蘇聯的也就是馬克思主義的,因此,中國要實現馬克思主義,就不能不亦步亦趨照抄照搬蘇聯的經驗。然而,這種蘇聯話語的復制不僅不能維護中國黨自身的權威性,相反卻使黨這一整個群體主動淪落為他黨的一個附庸。“國際派”盡管擁有在黨內的話語權,但是這種話語卻與中國民主革命的初衷謬之千里。中國民主革命的主要目標是取得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而“蘇維埃”身體政治的構建本身就是一種新的“殖民化”,使中國在力圖擺脫西方殖民化的同時完全依附于另一種意義上的“被殖民”。這種悖論性的話語反映在理論上是相當幼稚的——“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等于說要把中國復制成一個蘇聯。然而,就是這樣一種喪失民族性的新殖民話語居然能在黨內占據主流,并在事實層面上得以實踐,這顯然是權力這一強大推力作用的結果。
遵義會議后,毛澤東等“國內派”的崛起對消解“蘇維埃”話語和構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話語至關重要。這一過程同樣伴隨著權力的此消彼長。遵義會議開始確立毛澤東的權威是長征這一特殊時期黨內各派暫時妥協的結果,黨的領導集體并沒有完全形成,當然也不可能得到鞏固。但是相較土地革命前期,黨內多數人對毛澤東的農村包圍城市這一革命總體戰略已越來越趨于認同。盡管在1937年12月延安召開的政治局會議上毛澤東遇到了王明“國際”話語的最后一次強力挑戰,使毛澤東再次處于一種孤立狀態①在1943年11月政治局會議上,毛澤東指出,“十二月會議我是孤立的”。參見逄先知主編:《毛澤東年譜 (1893—1949)》中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42頁。,但是,此時的“國際派”內部也已產生了明顯的分化,王稼祥和張聞天,包括陳云等黨內重要人物對共產國際路線的認識已經發生了轉變。在此關鍵時刻,王稼祥在1938年七八月間從莫斯科回國帶回了季米特洛夫代表共產國際對中國共產黨的最新指示,肯定了中國共產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和政治路線的正確性,要求中共中央在領導機關中要在毛澤東為首的領導下解決。這無異于直接宣判王明在爭奪黨的領導權上的失敗。正是這一指示精神為毛澤東確立在黨內的最高領導權提供了轉機。據李維漢回憶:“季米特洛夫的話在會上起了很大的作用,從此以后,我們黨就進一步明確了毛澤東的領導地位,解決了黨的統一領導問題。”②李維漢:《回憶與研究》(上),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6年,第416頁。因而在六屆六中全會上,毛澤東適時打出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旗幟,博得了全黨一致的認可。通過延安整風學習運動,大批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和黨八股,進一步統一了全黨的思想和認識,同時也進一步鞏固了毛澤東在黨內的領導地位和話語權威。黨的六屆七中全會對黨建立以來的若干重大歷史問題進行了較為系統的總結,基本清除了黨內的異見,以“毛澤東思想”統一了全黨。黨的七大把毛澤東思想作為全黨的指導思想,這本身就標志著毛澤東繼列寧、斯大林之后已成為馬克思主義的又一個符號標識。
由王明和毛澤東之間關于“權力—話語”的事實分析,我們不難看出,僅僅依靠強權所維系的話語,并不具有持久的生命力;而要使話語得以廣泛傳播和運用,除了有權力作后盾外,話語本身必須具有科學性,符合現實社會的需要。“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之所以能從黨的意志提升為社會的主導價值觀,成為當代中國的官方話語或國家精神,除了因為中國共產黨是執政黨,擁有強大的國家權威外,主要是因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在實踐中推動了中國社會的發展,符合最廣大人民的意愿。
(三)話語目標設定與話語實踐語境的歷時性差異
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性質決定了近代中國的兩大歷史任務分別是:取得民族獨立、人民解放和國家富強、人民民主。前者屬于革命的范疇,后者屬于現代化的范疇。但是,在近代中國的歷史環境下,革命和現代化并不具有同步性,只有取得民族革命的勝利,現代化發展才有可能。正是因為革命與現代化在近代中國歷史演進邏輯序列上的差異,才造就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革命”與“現代化”實踐語境的歷時性差異,表現出階段性特征。
中國時空架構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前提。任何實踐總是具體的實踐,馬克思主義作為指導無產階級革命的理論,必須與所指導的具體實踐相結合。換句話說,馬克思主義總是與一定時間、一定民族區域的革命和建設實踐相聯系,總是與一定時空架構相聯系。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時空架構,從時間長度上講,從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到現在,它已跨越了兩個世紀,有近百年的歷史,期間中國經歷了兩次大的歷史飛躍,一次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一次在改革開放時期;從空間跨度上講,今天它已涵蓋了中國大陸,并作用于港、澳特區和臺灣地區。馬克思主義的普遍原理在中國的具體運用受制于這一時空架構,主要解決的是這一時空架構下中國社會發展的問題。為了解決問題,就要認識這一時空架構的特性。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和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就是深刻把握了中國的時空架構特性所形成的具有中國特點、中國形式,或者說民族特點、民族形式的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時空架構說明這個“化”是指馬克思主義在中國領域內的一定階段,一定歷史條件下的“化 ”,它要符合和滿足中華民族發展的要求,中國歷史前進的要求,離開這個特定的時空架構的要求是“化 ”不了的,中國的時代氛圍、時代主題、民族土壤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運用和創造性發展的前提,中國時空架構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前提。
在革命時期,基于對中國國情的準確判斷和對馬克思主義的理性認知,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實現了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革命的雙向互動,成功地解決了近代中國的第一大問題——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 (這種解放只是政治意義上人身解放的開始,并不具有完全的自由和民主向度)。隨著革命目標的實現,“現代化”就理所當然地成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第二個階段性目標。在即將完成社會主義改造前夕,中國共產黨就提出了“以蘇為鑒”的問題①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上卷,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3年,第472頁。,毛澤東本人也表示要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把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際進行第二次結合,探索出一條自己的社會主義建設道路②吳冷西:《憶毛主席》,新華出版社,1995年,第9、10頁。。這一認識在《論十大關系》中進一步得到了印證。關于《論十大關系》,鄧小平后來曾給予非常中肯的評價:“這篇東西太重要了,對當前和以后,都有很大的針對性和理論指導意義”③《鄧小平年譜 (1975—1997)》(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68頁。。的確,《論十大關系》的出臺以及黨的八大所確立的社會主義建設方針,標志著中國共產黨對中國社會主義建設道路的探索已經初步形成一個比較系統的正確思路,即把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際相結合,集中一切力量建設社會主義。然而,遺憾的是,鑒于對中國國情判斷的失誤,馬克思主義的第二次中國化再次“復歸”到“革命”語境中,致使現代化嚴重受阻。
在改革開放以前,由于沒有充分認識到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現代化”實踐語境特點,在較短的時間內使“蘇聯化”的社會主義制度和價值觀念與中國實現了“被結合”。但這種“被結合”顯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化”,也就是說,這個過程主要是馬克思主義“化”中國的單方面的歷史進程,缺乏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維度,因此這個過程不是辯證的雙向互動過程。在整個社會高度政治化的條件下,中國國情與社會主義制度和價值觀念不適應的方面得以較長時間的潛伏,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才被人們所認識,強制性要求重新審視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實際狀況。“現代化”再次成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現實語境。而對“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一國情的準確判斷則為第二次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提供了必要條件。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性失誤表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實踐語境本質上是馬克思主義“化”中國與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辯證運動過程,并且在整個社會主義階段,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是這一歷史進程的主導方面,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基本標準是社會主義與中國國情的融合。正是在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過程中,馬克思主義才能更好地為中華民族所掌握和運用,而不是相反。
作為中國共產黨的強大符號資本,“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在中國革命和現代化建設中無疑具有非常的價值。
(一)標識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歷史維度
“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話語,強調的是在中國這個國情獨特的國家進行革命和現代化建設所必須依賴的理論思路。觀照馬克思、恩格斯的科學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只在中國的特定歷史階段才具有實踐價值。在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之前,當然不存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問題;同樣,共產主義在全人類實現的時候,“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也必定會退出中國的歷史舞臺。這一歷史維度的確認,并非一種理論上的虛構,其實踐價值在于:有助于中國的革命和現代化走出對馬克思主義認識的誤區。
中國的革命和現代化既然是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歷史維度框架之下的革命和現代化,那么就必須要有自己的特色。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所經歷的曲折已經從實踐中證實了走中國特色民主革命道路的重要性。而中國的現代化建設則以兩種不同的方式分別印證了和正在印證這一道理。改革開放前,黨的主要領導人錯誤地認為,共產主義可以在較短的時間內在一個國家提前實現,結果放棄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武斷地以共產主義的標準來推進國家和社會建設,結果不僅沒有實現現代化的目標,而且也使社會主義在中國失去了本該具有的特色,使人產生了迷惘。改革開放后,以鄧小平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重新審視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關系問題,認為中國在現階段仍然處在社會主義發展水平較低的階段——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也就是說中國還沒有跳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維度,因而不可能按照共產主義的方案建設現代化。所以,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中國最佳的道路選擇。改革開放30余年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快速、健康發展以及現代化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恰恰印證了道路選擇的正確性。
(二)為馬克思主義與中國本土文化的互動提供了強大動力
長期以來,在民族主義情感的維系下,西方文化的取舍問題以及中國本土文化的出路問題一直困擾著學術界和思想界。在這方面,歷史上的“中體西用”論、“全盤西化”論、“新儒學”和“重振‘國學’”論無一不遭到人們的詬病。這些理論或學理,要么對西學從本質上予以抵制,要么全盤接受,完全不符合一個民族大國的文化建設和情感心理需要。“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盡管在形式上與“中體西用”有頗多相似之處,但其本質差異非常明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秉持的是全面開放的、民主的、現代的文化觀;而“中體西用”堅持的則是有限開放的、封建的、傳統的文化觀。因此,二者的實踐結果差異很大。前者促進了中西文化的良好溝通與融匯,使中國文化在現代化發展過程中既突出了自身的民族性,也彰顯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價值;后者在中西文化的交流中因借口體用不合而阻遏和限制了文化交流的范圍,所學習的也只是有限的本末倒置的表層文化,故其很難帶來本土文化的創新與發展,中西文化的融合問題也當然得不到有效解決。
馬克思主義不是一成不變的教條,因而無論是其內容和形式都必須要在實踐中不斷予以豐富和發展。而中國需要的馬克思主義必須是切合中國實際且能夠引領中國不斷取得進步和發展的馬克思主義。這種馬克思主義只能是中國化了的具體的、真實的馬克思主義。這正如毛澤東所說:“沒有抽象的馬克思主義,只有具體的馬克思主義。所謂具體的馬克思主義,就是通過民族形式的馬克思主義,就是把馬克思主義應用到中國具體環境的具體斗爭中去,而不是抽象地應用它。”①《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1卷,第658—659頁。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結果推動了中國本土文化的創新與發展,形成了毛澤東思想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等一系列馬克思主義的新形式、新內容;而毛澤東思想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在許多方面豐富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成為當代科學社會主義運動中堅持和發展馬克思主義的成功范例。兩者互動的結果,既從理論上說明了馬克思主義的真理性,也從實踐上驗證了中國選擇馬克思主義的正確性。“馬克思在德國,而社會主義在中國”,這本身就是最好的證明。
(三)為中國共產黨的政權建設提供了理論依據
馬克思恩格斯在巴黎公社勝利后,為避免革命遭到以往的厄運,使無產階級組織起來的權力從統治階級的這一只手中轉到統治階級的另一只手中,而主張砸碎國家機器這個社會超自然的怪胎——把集權化的、組織起來的、竊取社會主人地位而不是為社會做公仆的政府權力打碎,然后在此基礎上以普選的方式選舉行政和創制法律的公務員,把所有的公職——軍事、行政、政治的職務變成真正工人的職務,使它們不再歸一個受過訓練的特殊階層所私有,以便從根源上杜絕國家寄生蟲這個魔怪②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87—99頁。。馬克思恩格斯的這一意在消滅國家和鏟除官僚特權的制度設計,顯然不可能在生產力發展相對滯后的社會階段付諸實踐,但是他們的這一思想對無產階級政權的建立無疑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中國共產黨成為全國的執政黨后,不僅沒有取消國家機器,反而進一步加強了階級專政——人民民主專政。但這并不能說,中國共產黨違背了馬克思主義關于政權建設的初衷。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維度內,中國不僅不具備取消國家機器的基本條件,而且要發展馬克思主義,還必須要依靠強大的國家機器的力量。如前所述,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意識形態,是中國共產黨政治選擇的結果。而要使馬克思主義真正成為主流意識形態,就必須通過各種途徑進行宣傳和滲透。在國家政權建設方面,中國共產黨依然采用的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方式,從人民民主專政到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民族區域自治制度、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一國兩制”制度等無不體現出中國特色。因而,在某種意義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實際上就等同于“有中國特色”。任何以“非馬克思主義”為借口對中國共產黨執政及其合法性進行的質疑,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理論框架內都是不足為道的偽問題。這并非說,中國共產黨所做的一切都是完全正確的,都是百分之百符合馬克思主義的。如果真是那樣,馬克思主義倒沒有必要中國化了——畢竟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是一個不斷探索、發展的動態過程,其所解決的只能是原則性的和方向性的根本問題,而無法對一個個具體的問題作出周詳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