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我國金融犯罪的刑罰配置*

劉憲權

（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上海200042）

論我國金融犯罪的刑罰配置*

劉憲權

（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上海200042）

我國金融犯罪除不能適用管制刑以外，其他刑種均能適用。我國金融犯罪的刑罰配置，具有檔次少、跨度大、刑種多的特點。應在金融犯罪中廢除死刑，將無期徒刑作為法定最高刑并提高無期徒刑在司法實踐中的適用比重。逐步取消倍比罰金制，明確單位罰金刑的數額，并對單位中的相關責任人員也實施一定的經濟制裁。針對自然人金融犯罪，增設“禁止從業”資格刑；針對單位金融犯罪，增設限期整頓、解散等資格刑。細化量刑檔次，減少同一量刑檔次內可供選擇的刑種。

金融犯罪；刑罰配置；量刑幅度；資格刑；死刑；完善

金融犯罪的刑罰體系，是指由刑法規定的并按照一定次序排列的各種適用金融犯罪的刑罰方法。應當看到，我國刑法對金融犯罪的刑罰配置，基本沿用了對其他一般犯罪的刑罰規定，在很大程度上沒有體現金融犯罪的特點，在許多地方都不能有效地起到預防和打擊金融犯罪的作用。因此，完善我國金融犯罪刑罰體系是我國金融犯罪刑法領域亟須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本文擬從我國金融犯罪刑罰體系的現狀出發，深入分析我國金融犯罪刑罰體系的特點及存在的主要問題，并在此基礎上提出相應的完善建議。

一、我國金融犯罪刑種設置的現狀及存在的問題

我國現行刑法中有關金融犯罪的規定共計有31個條文、38個罪名。刑法對這38個罪名配置的刑種既有主刑，也有附加刑。主刑包括拘役、有期徒刑、無期徒刑和死刑；附加刑包括罰金、剝奪政治權利和沒收財產。由此可見，在我國現有的刑罰體系下，除管制刑對金融犯罪不適用以外，其他刑種均能適用。

（一）我國金融犯罪刑罰體系中主刑的設置

綜觀我國現行刑法，幾乎對所有的金融犯罪都規定了拘役刑。具體分析，現行刑法對金融犯罪所規定的拘役刑，具有以下特點：其一，作為與有期徒刑并列的選擇刑；其二，只是對那些危害程度較輕的金融犯罪，才規定適用拘役刑；其三，根據有期徒刑的法定最高刑規定拘役刑。1據筆者統計，立法者對于金融犯罪設置了大量的拘役刑，在金融犯罪總共38個罪名中，除了刑法第170條偽造貨幣罪沒有設置拘役刑，其他37個罪名均設置有拘役刑，設置比例高達97.4%。

在以自由刑為主的刑罰體系中，有期徒刑無疑是我國自由刑的主體部分，也是適用最廣泛的一種刑罰方法。我國現行刑法有關金融犯罪的法定刑設置中，有期徒刑同樣也是設置最多的刑種之一。這具體表現為：其一，對所有的金融犯罪法定刑的規定中都設置了有期徒刑這一刑種；其二，有關金融犯罪法定刑的規定中大多將有期徒刑作為法定最高刑；其三，現行刑法有關金融犯罪法定刑的規定中除擅自發行股票、公司、企業債券罪，編造并傳播證券、期貨交易虛假信息罪等少數罪名只規定了一個有期徒刑的量刑幅度外，大多數條款均規定了兩個以上有期徒刑的量刑幅度，以便于司法操作，對不同危害程度的金融犯罪設置不同的量刑幅度。

分析我國金融犯罪有期徒刑的設置，我們不難發現，大多數金融犯罪的自由刑最高刑為10年或15年有期徒刑，有些（如擅自發行股票、公司、企業債券罪和編造并傳播證券、期貨交易虛假信息罪）僅為5年以下有期徒刑。這種狀況顯然與其他經濟犯罪的自由刑設置基本相同。筆者認為，盡管從總體上看，我國現行刑法有關金融犯罪法定刑中自由刑的設置仍然較重，但是，相比有些金融犯罪法定刑中還存在有死刑和無期徒刑的規定而言，這些自由刑的設置還是有其合理性的。

需要指出的是，盡管我國刑法中金融犯罪法定刑中自由刑的設置均低于嚴重的侵犯人身權利、財產權利以及危害國家安全、公共安全的犯罪，與其他經濟犯罪相比則基本相當，但是與各國和地區刑法中有關金融犯罪法定刑中自由刑的設置相比則普遍較高。例如，各國對內幕交易罪的處罰都十分重視財產刑的適用，而自由刑的刑期一般都較短：美國對內幕交易罪處罰的刑期是最長的，法定最高刑為10年，而英國為2年，德國為2年，瑞士為3年，日本為3年，韓國為3年，我國香港和臺灣地區均為2年。我國刑法對內幕交易罪的處罰則是較為嚴厲的：“情節嚴重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違法所得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罰金；情節特別嚴重的，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違法所得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罰金。”由此進行分析，應該承認，我國刑法對于金融犯罪的法定刑規定還是有過重之嫌。

我國現行刑法中有13個金融犯罪的法定刑中規定了無期徒刑這一刑種，占據38個金融犯罪罪名的34.2%。金融犯罪規定無期徒刑的方式主要有兩種：第一種是將無期徒刑作為死刑與有期徒刑的過渡刑種，即在金融犯罪的法定刑規定中，把無期徒刑作為情節特別嚴重的金融犯罪的選擇刑。對于那些情節特別嚴重的金融犯罪，現行刑法把死刑與無期徒刑規定在一起，以便司法機關進行司法裁量時，可以有選擇的余地，避免把那些情節特別嚴重，但還夠不上適用死刑條件的犯罪分子都適用死刑。例如，刑法第170條偽造貨幣罪、第192條集資詐騙罪、第194條票據詐騙罪和金融憑證詐騙罪、第195條信用證詐騙罪。第二種則是將無期徒刑作為最高刑的刑種，即當規定有期徒刑的最高期限仍不足以懲治相關金融犯罪時，把無期徒刑規定進去作為最高刑。例如，刑法第171條出售、購買、運輸假幣罪，第172條金融工作人員購買假幣、以假幣換取貨幣罪，第177條偽造、變造金融票證罪，第178條偽造、變造國家有價證券罪，第190條之一騙購外匯罪，第193條貸款詐騙罪，第196條信用卡詐騙罪，第197條有價證券詐騙罪。

死刑是一種剝奪犯罪人生命的刑罰方法，只適用于罪行極其嚴重的犯罪分子。我國現行刑法中對5個金融犯罪設置有死刑刑種，即第170條偽造貨幣罪，第192條集資詐騙罪，第194條票據詐騙罪和金融憑證詐騙罪，第195條信用證詐騙罪。這些罪名占據38個金融犯罪罪名的13.2%。如果僅以“金融詐騙罪”一節為例，死刑的設置比例則達到50%。2這種情況不僅在已經廢除死刑的國家和地區不可能存在，即使在尚未廢除死刑的國家和地區也屬罕見。正如有學者所言，重刑如此密集不僅在其他國家刑法中是罕見的，在我國刑法規定的其他類型犯罪中也是罕見的。3

（二）我國金融犯罪刑罰體系中附加刑的設置

我國現行刑法對于金融犯罪設置了廣泛的罰金刑，單看具體罪名，其設置比率高達100%。值得注意的是，刑法第188條對違規出具金融票證罪，第189條對違法票據承兌、付款、保證罪的自然人犯罪不能適用罰金刑，但是由于兩罪均設置了單位犯罪，因而單位在構成了該兩罪后可以適用罰金刑。即在違規出具金融票證罪和對違法票據承兌、付款、保證罪中，罰金刑只能適用于單位犯罪，而不能適用于自然人犯罪。

從罰金刑的種類上看，現行刑法對金融犯罪的罰金刑主要有四種，即限額罰金制（如“五萬元以上五十萬元以下罰金”）、倍比罰金制（如“違法所得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罰金”）、百分比罰金制（如“非法募集資金金額百分之一以上百分之五以下罰金”）、無限額罰金制（如僅規定“并處罰金”）。

在所有的金融犯罪中，采用限額罰金制的罪名最多，共計有27個，占金融犯罪總數的71%。它們分別是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中的偽造貨幣罪，出售、購買、運輸假幣罪，金融工作人員購買假幣、以假幣換取貨幣罪，持有、使用假幣罪，變造貨幣罪，擅自設立金融機構罪，偽造、變造、轉讓金融機構經營許可證、批準文件罪，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偽造、變造金融票證罪，妨害信用卡管理罪，竊取、收買、非法提供信用卡信息罪，偽造、變造國家有價證券罪，偽造、變造股票、公司、企業債券罪，編造并傳播證券、期貨交易虛假信息罪，誘騙投資者買賣證券、期貨合約罪，背信運用受托財產罪，違法運用資金罪，違法發放貸款罪，吸收客戶資金不入賬罪，以及金融詐騙罪中的全部8個罪名。

采用倍比罰金制的金融犯罪計有3個，占金融犯罪總數的8%。它們分別是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中的高利轉貸罪，內幕交易、泄露內幕信息罪，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罪。

采用無限額罰金制的金融犯罪計有4個，占金融犯罪總數的11%。它們分別是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中的騙取貸款、票據承兌、金融票證罪，操縱證券、期貨市場罪，違規出具金融票證罪，對違法票據承兌、付款、保證罪。

采用百分比罰金制的金融犯罪計有4個，占金融犯罪總數的11%。它們分別是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中的擅自發行股票、公司、企業債券罪，逃匯罪，洗錢罪，騙購外匯罪。

刑法對某些金融犯罪，采用了“并處若干數額罰金”的模式；而對另一些金融犯罪，則采取了“并處或者單處若干數額罰金”的模式。對于前者，罰金刑不能單獨適用，必須與主刑并科；而對于后者，罰金刑既可以與主刑并科，也可以單獨適用。

據筆者統計，不能單科而只能與主刑并處罰金的金融犯罪有19個，占所有金融犯罪總數的50%。它們分別是偽造貨幣罪，出售、購買、運輸假幣罪，高利轉貸罪，背信運用受托財產罪，違法運用資金罪，違法發放貸款罪，吸收客戶資金不入賬罪，違規出具金融票證罪，對違法票據承兌、付款、保證罪，逃匯罪，騙購外匯罪，集資詐騙罪，貸款詐騙罪，票據詐騙罪，金融憑證詐騙罪，信用證詐騙罪，信用卡詐騙罪，有價證券詐騙罪，保險詐騙罪。

余下的19個罪名則均可以單科罰金刑，占金融犯罪總數的50%。它們分別是金融工作人員購買假幣、以假幣換取貨幣罪，持有、使用假幣罪，變造貨幣罪，擅自設立金融機構罪，偽造、變造、轉讓金融機構經營許可證、批準文件罪，騙取貸款、票據承兌、金融票證罪，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偽造、變造金融票證罪，妨害信用卡管理罪，竊取、收買、非法提供信用卡信息罪，偽造、變造國家有價證券罪，偽造、變造股票、公司、企業債券罪，擅自發行股票、公司、企業債券罪，內幕交易、泄露內幕信息罪，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罪，編造并傳播證券、期貨交易虛假信息罪，誘騙投資者買賣證券、期貨合約罪，操縱證券、期貨市場罪，洗錢罪。

值得注意的是，在可以單科罰金刑的19個罪名中，擅自發行股票、公司、企業債券罪和編造并傳播證券、期貨交易虛假信息罪由于只有一個量刑幅度，故單科罰金刑可以適用于整個罪；而其余17個罪名有多個量刑幅度，單科罰金刑只能適用于最低的一個量刑幅度，對加重刑只能并處罰金，不能單科。

盡管金融犯罪中罰金刑的適用面廣、適用方式也較為多樣，能較好地發揮預防與打擊金融犯罪的作用，但筆者認為，其中仍有不少問題。

首先，一些金融犯罪中設置的罰金刑數額與相關行政規定中的罰款數額不協調。例如，根據刑法第181條第1款的規定，編造并傳播證券、期貨交易虛假信息罪應處以一萬元以上十萬元以下罰金，而《證券法》第188條則規定，同樣的行政違法行為應處三萬元以上二十萬元以下罰款。金融犯罪的社會危害性程度明顯要大于金融行政違法行為，但在處罰上前者卻輕于后者，這顯然是不合理的。

其次，單位金融犯罪均沒有規定具體的罰金數額。在金融犯罪中，所有單位金融犯罪均僅簡單地規定了“對單位判處罰金”，而沒有限定具體的罰金數額。具體要罰多少，完全交由司法人員自由裁量。這種只對自然人犯罪規定具體的罰金數而對單位犯罪不規定的情況，很難從理論上作出解釋。同時，這種罰金刑規定方式有違“刑罰的明確性原則”，難逃違反罪刑法定原則之嫌。我國學者專門針對這種情況指出：“我國存在許多刑事立法與刑事司法相脫節的地方，絕大多數是立法過剩而導致法律虛置，惟獨此處是立法不足而導致法律短缺。”4

我國現行刑法有關金融犯罪的規定中，并未單獨設置并處或者單處剝奪政治權利的附加刑。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對金融犯罪分子不能附加剝奪政治權利，因為對被判處死刑、無期徒刑的金融犯罪分子，刑法總則第57條規定“應當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即金融犯罪的法定刑規定中實際存在剝奪政治權利的情況。但令人遺憾的是，現行刑法中對于金融犯罪卻沒有設置資格刑的刑種。

在所有的金融犯罪中，設置沒收財產刑的有15個罪名，占總數的39%。從法定刑上分析，這15個罪名多屬于較為嚴重的金融犯罪。其中，法定最高刑為死刑的5個犯罪和法定最高刑為無期徒刑的13個犯罪全部設置了沒收財產刑。另外，同樣設置了沒收財產刑的持有、使用假幣罪和保險詐騙罪的法定最高刑也達到了有期徒刑15年。現行刑法對金融犯罪設置沒收財產刑的現狀，可以說既體現了沒收財產刑的嚴厲性，同時也最大限度地發揮了沒收財產刑的刑罰功能。對于那些危害不太嚴重、適用罰金刑就可達到刑罰目的的金融犯罪，現行刑法則沒有規定適用沒收財產刑。另外，現行刑法對于金融犯罪沒收財產刑的設置方式采用“選科制”，即對于嚴重的金融犯罪分子，規定在判處主刑的同時，必須在罰金刑與沒收財產刑之中選擇其一與主刑并處。

二、我國金融犯罪量刑幅度設置的現狀及存在的問題

刑罰幅度是指立法上對某一犯罪規定的具體刑罰量，即微觀上的刑罰結構。刑罰幅度是國家刑罰目的的凝聚態，是罪刑相適應原則的數量化。5刑罰幅度具體可以從量刑檔次、同一量刑檔次內的跨度以及同一量刑檔次內可以選擇的刑種等方面體現。

就量刑檔次而言，刑法對金融犯罪大多設置了兩個以上的量刑檔次。刑法中設置單一量刑檔次的金融犯罪僅有擅自發行股票、公司、企業債券罪和編造并傳播證券、期貨交易虛假信息罪兩個（原先有三個，操縱證券、期貨市場罪在《刑法修正案（六）》修改前亦只有單一的量刑檔次，《刑法修正案（六）》第11條將其修改為兩個量刑檔次）。在金融犯罪中，設置一個量刑檔次的有兩個，約占總數的5%；設置兩個量刑檔次的占大多數，共計有22個，約占總數的58%；設置三個量刑檔次的金融犯罪有10個，約占總數的26%；設置四個量刑檔次的有四個，約占總數的11%。

就同一量刑檔次內的跨度而言，量刑檔次越少必然導致同一檔次內刑罰跨度過大。在金融犯罪中，有許多罪名在同一量刑檔次內高低跨度要達五年、七年，有的甚至達到十年。具體而言，跨度達十年的（五年以上有期徒刑）有5個罪名，占總數的13.2%；跨度達七年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有14個罪名，占總數的36.8%；跨度為五年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有16個罪名，占總數的42.1%。

就同一量刑檔次內可供選擇的刑罰種類而言，在金融犯罪中可以適用的刑罰種類共有七種，主刑四種，附加刑三種。在有些罪名的同一量刑檔次內可供選擇的刑種達三種甚至更多。其中，同一量刑檔次內有三個刑種的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起刑檔中包括拘役、有期徒刑和罰金三個刑種，這類情況共涉及34個罪名；另一類是加重處罰檔中包括有有期徒刑、罰金和沒收財產三個刑種，這類情況共涉及2個罪名。同一量刑檔次內達三個以上刑種的也可以分為兩類，且這兩類情況均出現在加重處罰中：一類是包括有期徒刑、無期徒刑、罰金和沒收財產四個刑種，這類情況共涉及12個罪名；另一類是包括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死刑、罰金和沒收財產五個刑種，這類情況共涉及4個罪名。

綜上所述，我國金融犯罪中的刑罰配置，表現出了檔次少、跨度大、刑種多的特點。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特點有利于實現刑罰個別化。但是，其弊端是顯而易見的。例如，在金融犯罪的法定刑設置中，只分為兩個檔次的共有22個罪名，占到整個金融犯罪罪名的58%。這些犯罪的刑罰配置，或從三年有期徒刑到死刑，或從拘役到七年有期徒刑、十年有期徒刑、十五年有期徒刑，都只有兩個檔次。將這么寬的幅度留給司法人員去對具體案件酌情裁量決定刑罰，其自由裁量權顯然過大，在司法實踐中很容易出現同罪不同罰的情況，有違罪刑均衡原則，不利于國家法制的統一。再如，在同一量刑檔次中，刑罰種類繁多。在這樣大的裁量范圍內，要保持判決的一致性，難度是非常大的。正如有學者所言：“若某罪在刑法分則中對應的法定刑種過多，一方面為此后的司法擅斷提供機會，另一方面也暴露了立法者對于該罪的罪質拿捏不住，從而認定模糊。”6

三、我國金融犯罪刑罰配置的完善

刑罰配置的合理化是罪刑均衡原則的要求。金融犯罪的產生、發展受各種原因和條件的制約而表現得復雜多樣，作為犯罪的抗制手段，金融犯罪的刑事處罰也必須多種多樣，只有這樣才能滿足懲罰和預防金融犯罪的需要。在從重刑刑罰結構向輕刑刑罰結構過渡的過程中，我國金融犯罪中的刑罰體系、刑罰結構以及刑罰幅度都需要相應作出變革。筆者認為，我國金融犯罪刑罰體系的完善可以從以下幾方面入手。

（一）廢除金融犯罪死刑的設置

筆者認為，我國刑法在金融犯罪的刑罰中不應再設置死刑，在必要時應該予以廢除。理由主要有以下幾點。

首先，從報應的角度看，無論貪利性的金融犯罪所侵犯的客體有多么重要，造成的后果有多嚴重，都無法與人的生命重要性相比。正如前述，即使目前世界上仍保留死刑的國家和地區，也很少有像我國刑法那樣，對貪利性的金融犯罪設置死刑，也即對于金融犯罪不設置死刑是世界各國和地區刑事立法的通例。

其次，從功利的角度看，死刑并不能有效地遏制金融犯罪，我國目前金融犯罪高發的現象，有著復雜的社會原因，其發生多與經濟管理混亂、社會監督缺乏等因素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7并且，金融犯罪多數屬于智能型犯罪，其犯罪隱蔽性強，犯罪人多為金融領域的專業人士，因而在犯罪時逃脫刑罰制裁的僥幸心理較之于其他刑事犯罪更為明顯。正因為如此，從刑罰產生一般威懾效果的心理機制來看，死刑對于金融犯罪的威懾效應作用非常有限。就此而言，筆者認為，對于金融犯罪的預防與遏制，關鍵在于完善相關制度，強調刑罰的及時性和不可避免性，而不在于是否應設置死刑這一刑種。

再次，“要刑罰的惡果大于犯罪所帶來的好處，刑罰就可以收到它的效果。這種大于好處的惡果中應該包含的，一是刑罰的堅定性，二是犯罪既得利益的喪失。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多余的”。8對金融犯罪而言，行為人實施相關行為的目的在于獲取更多的物質利益，那么，只要在人身上使行為人沒有自由，在物質上剝奪其既得利益，就可以有效地遏制這種犯罪。

最后，從中國普通民眾的一般價值觀念來看，也具備對金融犯罪廢除死刑的民意基礎。按照中國人“殺人償命”的傳統價值觀，人們普遍接受的死刑適用范圍是包括剝奪他人生命在內的嚴重侵犯人身權利犯罪。對于沒有“血債”且沒有實施暴力行為的金融犯罪者，社會公眾的社會容忍度較高，心理上并沒有一定要判處死刑的要求。由此可見，不僅是票據詐騙罪、金融憑證詐騙罪、信用證詐騙罪可以廢除死刑，其他兩個金融犯罪——偽造貨幣罪和集資詐騙罪也完全可以不設置死刑。

此外，筆者建議，增加規定無期徒刑作為法定最高刑的金融犯罪的種類，將原先那些設置死刑的金融犯罪，其法定最高刑一律改為無期徒刑，并增加無期徒刑在司法實踐中的適用比重。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刑法修正案（八）》（草案）已擬取消包括票據詐騙罪、金融憑證詐騙罪、信用證詐騙罪在內的13個非暴力性經濟犯罪的死刑規定，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在金融犯罪中廢除死刑的立法趨勢。

（二）完善金融犯罪罰金刑的適用

我國刑法規定罰金刑只能作為附加刑適用，而不能作為主刑加以適用，在有關金融犯罪的刑罰規定上也不能例外。但是，罰金刑在當今世界許多國家和地區的刑法中是作為主刑加以規定的，如意大利、日本、巴西、德國、瑞士、羅馬尼亞、朝鮮等。有些國家將罰金規定為既可作為主刑又可作為附加刑適用，例如前蘇聯、蒙古、阿爾巴尼亞、匈牙利等。還有些國家的刑罰沒有主刑與附加刑之分，僅根據排列順序決定刑罰輕重，在適用方法上沒有差別，例如奧地利、印度、阿根廷、泰國等。另外一些國家則把刑罰分為重罪之刑與輕罪之刑，罰金是一種輕罪之刑。應該說，大多數國家都比較重視罰金刑且一般均將罰金刑作為主刑加以規定的。據此，有學者認為，應當將罰金刑上升為主刑，通過提高罰金刑在刑罰體系中的地位，以引起司法機關和司法人員對適用罰金刑的重視，提高罰金刑的適用率，并改變人們相應的刑罰觀念。9對此觀點，筆者并不十分贊同。依筆者之見，盡管將罰金刑上升為主刑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會改變人們的觀念，但是，由于我國刑罰中的附加刑既可以獨立適用也可以附加適用，其明顯要比主刑的適用更為靈活和方便。就此而言，改變我國現有的刑罰體系將罰金刑上升為主刑，似無很大必要。其實，重要的不在于罰金刑是否應當列入主刑，而在于罰金刑的具體規定以及罰金刑宣判以后的實際執行情況。

就我國金融犯罪刑罰體系中罰金刑的適用而言，筆者認為，應從以下兩個方面加以完善。

首先，逐步減少倍比罰金制，代之以限額罰金制、百分比罰金制或無限額罰金制。正如前文所述，在我國金融犯罪中，共有3個罪名適用罰金刑的方式為倍比制，同時均將“違法所得”作為倍比的基數。而由于“違法所得”在司法實踐中往往具有不確定性，有些犯罪雖然沒有違法所得或者違法所得較少，但社會危害性很大，用“違法所得”作為判處罰金的基數，就會導致無法對行為人處以罰金的情況出現。《刑法修正案（六）》第11條將操縱證券、期貨交易罪的罰金刑適用方式由原來的倍比制修正為無限額制，較好地解決了這一難題。筆者認為，這次修正是金融犯罪罰金刑改革的序曲，以其他方式逐步取代倍比制是罰金刑適用方式改革的趨勢。

其次，明確單位罰金刑的數額并對單位中的相關責任人員實施一定的經濟制裁。過于寬泛的刑度容易導致量刑畸輕畸重，因而對單位判處罰金不能僅簡單規定“對單位判處罰金”，而應明確規定具體的數額標準。筆者認為，對單位適用罰金刑，可直接實行限額罰金制或以單位的犯罪數額為基準，實行百分比罰金制。此外，需要指出的是，現行刑法有關對單位金融犯罪的兩罰制規定中，大多數情況下只注重了對單位判處罰金，而對相關責任人員則強調處以較低的自由刑，一般并沒有處以罰金的規定。其實，在單位實施的金融犯罪中，盡管“為單位謀利”且“利益歸屬單位”是單位金融犯罪的基本特征，但是，無論是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還是其他直接責任人員在決策和實施單位金融犯罪時，主觀上仍然具有牟取非法利益的目的。因此，僅僅判處相應的犯罪單位以罰金，而忽視對相關責任人員的經濟制裁，可能并不完全符合懲治金融犯罪的根本要求和刑法對金融犯罪設置罰金刑的目的。據此，我們理應在刑法中明確規定對單位中的相關責任人員也實施一定的經濟制裁。

（三）合理增設金融犯罪的資格刑種類

現行刑法對于金融犯罪并沒有設置資格刑的刑種。筆者認為，現行刑法有關金融犯罪的刑罰規定中沒有設置資格刑的現狀，明顯存在不足，有必要加以完善。理由主要有以下幾點。

首先，對于特定行業從業人員違法犯罪規定資格刑是完全必要的。理論上一般認為，資格刑包括剝奪一定的權利、禁止擔任一定的職務、禁止從事一定的職業等。資格刑的種類主要有：一是職業禁止；二是行業禁止；三是限期整頓、刑事破產和解散。10但是，在我國，嚴格意義上的資格刑只有剝奪政治權利。對于我國刑法中的金融犯罪，雖然實際存在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的情況，但是對于大多數金融犯罪分子是不能適用剝奪政治權利的，這實際上就使大多數金融犯罪刑罰中資格刑的設置處于空白。更何況大多數行為人所實施的金融犯罪并不是利用政治權利進行的，換言之，即使剝奪了這些行為人的政治權利，也不可能妨礙其繼續實施金融犯罪。然而，現實發生的許多金融犯罪，大多都是利用某種從事某一行業資格實施的。例如，內幕交易、泄露內幕信息罪，操縱證券、期貨市場罪等，行為人通常均是證券、期貨市場從業人員。對于利用某種資格上的權利實施的金融犯罪，如果設置禁止從事一定金融業務的資格刑，無疑是懲治和預防金融犯罪的最佳選擇。

其次，現行金融規范中設置的剝奪資格行政措施遏制作用不大，理應上升為附加刑。應該看到，我國相關的非刑法類金融規范規定了很多種類的資格制裁措施，如《商業銀行法》第89條規定：“商業銀行違反本法規定的，國務院銀行業監督管理機構可以區別不同情形，取消其直接負責的董事、高級管理人員一定期限直至終身的任職資格，禁止直接負責的董事、高級管理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一定期限直至終身從事銀行業工作。”該法第27條規定了禁止擔任董事、高級管理人員的情形——不得擔任商業銀行的董事、高級管理人員。《保險法》針對保險行業相關單位的違法行為，規定了“限制業務范圍、責令停止接受新業務或者吊銷經營保險業務許可證”等限制或者剝奪一定資格的行政處罰措施。《證券法》規定了“對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給予警告，撤銷任職資格或者證券從業資格，并處罰款”的行政處罰措施。我國證券基金投資法也規定了對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給予警告，暫停或者取消基金從業資格，并處罰款的行政處罰措施。

雖然這些行政措施對行為人再實施相關犯罪具有一定的遏制作用，但由于這些制裁大多屬于行政處罰性質的措施，更兼之這些規定非常零散地規定在各種金融法規中，不僅沒有統一的標準和尺度，而且僅僅是一種行政處罰，其威懾作用比較有限。為使這些措施更有效果，應當將其上升為附加刑。

再次，刑法中對金融犯罪設置資格刑既能降低執法成本，也可以提高犯罪成本。理論上有學者以法經濟學的角度，從刑罰執行成本和犯罪成本上對資格刑和監禁刑進行比較，得出剝奪特定職業從業資格的處罰方式，是我國刑法處罰方式的必要選擇的結論：“這是因為，在懲治和預防金融犯罪方面，監禁刑確實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是，當我們從法經濟學的視角重新審視金融犯罪的懲罰方式時，就會發現我國的處罰方式太過依賴于監禁刑，而沒有針對金融犯罪的特點采取更為有效的處罰方式。所以，我國有必要增加資格刑(特殊從業資格)，既能達到懲治與預防犯罪的作用，又能降低執法成本，同時又提高了犯罪成本，起到遏制犯罪的作用，而且有助于我國刑罰體系的完善和刑罰效益價值的增強，促進社會資源的合理配置，以達到最優的刑罰處罰方式。”11筆者認為，上述這一觀點無疑具有較強的說服力，應該予以采納。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在我國刑法中有關金融犯罪的法定刑中增設包括剝奪從事金融職業資格或者某種金融活動資格刑是完全必要的。具體而言，我們可在金融犯罪的法定刑中，對實施金融犯罪的單位，設置限期整頓或者解散等附加刑；而對實施金融犯罪的自然人，設置剝奪一定期限或者終身從事金融行業資格的附加刑。

（四）完善金融犯罪的刑罰幅度

金融犯罪刑罰幅度太大，是刑罰資源過量投入的表現，從而也反映了我國目前對金融犯罪懲治“厲而不嚴”的現狀。優化金融犯罪各罪的法定刑幅度，一方面需要進一步完善其犯罪構成要件，使基本構成要件、加重構成要件或減輕構成要件盡量具體化、明確化；另一方面，應該盡量縮小同一檔次內的法定刑跨度，使法定刑檔次的設置更具有確定性和可操作性。筆者認為，具體可從以下兩個方面對金融犯罪的刑罰幅度加以完善。

首先，細化量刑檔次。對于法定最高刑為三年有期徒刑或五年有期徒刑的，可以只設一個量刑檔次；對于法定最高刑為七年有期徒刑的，可以劃分為兩個量刑檔次：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對于法定最高刑為十年有期徒刑的，可以劃分為三個量刑檔次：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七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對于法定最高刑為十五年有期徒刑的，可以劃分為三個量刑檔次：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對于法定最高刑為無期徒刑的，也可以劃分為三個量刑檔次：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無期徒刑。

其次，減少同一量刑檔次內可供選擇的刑種。根據上述量刑檔次的劃分及資格刑的增設，筆者認為，在同一量刑檔次中，至多配置兩個主刑，并根據需要相應配置一至兩個附加刑，或單科或并科。具體而言，對于主刑為拘役或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并處或單處罰金；對于主刑為三年以上有期徒刑到七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可以并處罰金；對于主刑為七年以上有期徒刑的，可以并處罰金或沒收財產，根據具體犯罪并處資格刑；對于主刑為無期徒刑的，可以并處罰金或沒收財產，根據具體犯罪并處資格刑，同時根據刑法規定，并處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注：

1參見白建軍：《金融犯罪研究》，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503—504頁。

2應該看到，立法者已經高度注意到這個問題的存在。時下，正在審議中的《刑法修正案（八）（草案）》擬對票據詐騙罪、金融憑證詐騙罪和信用證詐騙罪廢除死刑。

3參見蘇惠漁：《論金融安全與刑法應對》，載趙秉志主編：《刑事法實務疑難問題探索》，人民法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90-191頁。

4陳興良：《刑法疏議》，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47頁。

5參見盧勤忠：《中國金融刑法國際化研究》，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18頁。

6劉守芬等：《罪刑均衡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99頁。

7參見馬克昌主編：《刑罰通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20頁。

8[意]貝卡里亞：《論犯罪與刑罰》，黃風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版，第42頁。

9參見高銘暄主編：《新型經濟犯罪研究》，中國方正出版社2000年版，第109頁。

10參見周光權：《法定刑研究》，中國方正出版社2000年版，第138-139頁。

11劉瑞瑞、張大志、石泉：《論金融犯罪的刑罰配置》，《行政與法》2006年第1期。

（責任編輯：文武）

DF623

A

1005-9512（2011）01-0010-09

劉憲權，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

*本文是上海市重點學科建設項目（學科編號：S30901）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