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根貨
文化生態對地域書風的影響*
——以中原書法與江浙書法為例
劉根貨
中原書風與江浙書風被認為是中國書壇風格差異最為明顯、影響力最大的兩大書法流派。中原書風雄厚,江浙書風淡雅;中原書法崇碑,江浙書風尚帖;中原書風重“勢”,江浙書風尚“韻”。形成兩地書風顯著差異的原因,有主觀的性格因素,也有客觀的自然環境、文化氛圍、民風民俗等文化環境因素。從兩地書法表現的文化氣質與審美情趣看,文化生態對地域書風的影響力是巨大而呈顯性的。
地域文化;書法;風格;差異
中國書法藝術的歷史,在一定程度上說是不同地域的書法傳承與發展史。不同地域的書風,構成了中國書法多樣的形式面貌和不同的藝術表述方式。如同方言一樣,一個地域的文人以同一體系的語言形式表達他們的精神訴求,表述他們對漢字文化的理解。舍此,中國書法藝術將是枯燥和乏味的。
地域書風應該是某一區域的書寫者以相同或相近的漢字書寫方式,傳遞他們對漢字之美與漢字文化之崇敬的審美文化氣息。地域書風一般由地理區域、書風形成的代表書家、書風傳承人群、書法面貌折射的文化氣質、書法代表作品等要素構成。每一個區域書法風貌的形成,既受到書寫者個性、學養等主觀動因的影響,又受到該區域自然環境、文化環境、民風民俗等客觀因素的影響,這些因素均是書法的文化生態環境。書寫者自身的主觀價值取向決定著書寫方式方法的選擇,同時也決定著書寫情感表達方式。但是,這些書法的外在和內在的書法形態是帶有狹義的個體性的;而書家所處地域的文化生態環境,無論對書寫者的性格、情感、思想的影響,還是對書法的文化內涵表達,均是長期的、潤物細無聲似的。這種影響是帶有廣義的文化觀念的。在地域性的書法文化群體中,中原書風和江浙書風的書法生存與表現形態與文化生態環境的關系最為密切。
從心理學的角度講,一個人的性格受遺傳的影響。一般來說,多血質的人性情粗放,容易激動;粘液質的人感情細膩,性格穩重;抑郁質的人性情低沉,感情自我壓抑。這些與生俱來的血液里的遺傳因子,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一個人的性格與感情走向。但這種影響并不是絕對的。近年來研究表明,一個人所處環境的心理暗示,對其性格與情感改變亦會起到巨大的作用。
性格在形成過程中,自身所處環境的影響,主要指地理、氣候等自然環境對其生活方式和行為方式具有比較大的影響。以中原和江浙兩大地域為例。中原以平原為主,土地遼闊,氣候屬中濕帶,降雨較少,人群居住密集。因此,該地域人們自古以來善于相互往來,心胸較寬廣,性格奔放,行為方式較為豪爽,情感表達方式粗獷為主;江浙地域以山嶺居多,地形起伏較大,水網密布,氣候屬暖溫帶,降雨較多。這種地形將人群分割得較為零散,而且人群范圍狹小,加之濕潤的氣候條件,培育了該地域人群相互交往的方式迂回,性格溫婉,行為方式較為恬靜,情感表達方式以細膩為主。不同的地理、自然環境造就了這兩個地域的人生活方式的不同。中原喜食雜糧,生活方式粗簡,語言直爽,行為果斷,想到做到;江浙以米面等細糧為主,生活方式精致,語言細軟,行為嚴謹,三思而行。
這兩個地域的文人在進行書法創作時,個體情感與性格特征比較充分地烙上了地域性痕跡。這個痕跡最明顯的特點是書家對書法表現方式的選擇。中原以粗獷豪放的寫碑為主。碑為先寫后刻,刻鑿時不斤斤計較,形式與氣勢較為大氣,結構寬博,線條奔放;江浙以精細婉約的寫帖為主。帖接近原作,筆墨細節清晰,書寫過程的細節變化明顯,線條精致且細節變化微妙。關于北碑南帖之論,清人阮元分別撰有《南北書派論》與《北碑派與南帖論》。兩篇論文從書法的外在形態將書法分為碑派與帖派,并簡單梳理出了兩個地域書派形成的時間與傳承興衰。阮元在《南北書派論》中認為:“正書、行草之分為南、北兩派者,則東晉、宋、齊、梁、陳為南派,趙、燕、魏、齊、周、隋為此派也……泊唐永徽以后,直至開成,碑版、石經尚沿此派余風焉。南派乃江左風流,疏放妍妙,長于啟牘,減筆至不可識。而篆隸遺法,東晉已多改變,無論宋、齊矣。北派則是中原古法,拘謹拙陋,長于碑榜……趙宋《閣帖》盛行,不重中原碑版,于是北派愈微矣。”①阮元只是依據南北兩地所習書法之文本依據——碑與帖簡單地下了“北碑南帖”的結論;至于這兩地書家何以作此選擇,他也只是粗略論及“中原漢碑林立”,“晉室南渡,以《宣示表》諸跡為江東書法之祖,然衣帶所攜者,帖也。帖者,始于卷帛之署書,后世凡一縑半紙珍藏墨跡,皆歸之帖”②。現在看來,阮元所論只是表象;真正讓南北兩派做出帖與碑的選擇的動因,是兩地人的性格特征。
表面看起來,中原在唐宋之前是中國的政治中心,碑版與青銅銘文多,這些均是人們學習漢字書寫的范本。南方自鐘繇《宣示表》墨跡進入后,多為帛與紙本墨跡,亦為人們鐘愛。這只是引發兩地人作出書法形式選擇的客觀因素之一;至于為何兩地人作出“尚勢”與“尚韻”之審美選擇,恐怕還主要是心理因素的影響,即性格決定了審美形式之選擇。一件物化的精神產品如果被人摹仿,首先人們要從形式上看著它眼順,繼而從內心深處喜歡它,第三步才是摹擬與創造。當然,阮元的“北碑南帖論”在后來也引起過爭論。論者認為北方不僅有碑,也有帖,這是事實。但我們看待一個地域的書法美學取向,應該認同主流價值取向;至于一個地域碑帖互存的問題,它并不是互相排斥的,而是在主流審美價值取向確立之后,互相兼收并蓄,更能促進書法藝術的發展。
書法不是簡單的造型藝術,而是一種具備方塊形狀,靠線條與筆墨表現其內在情趣的藝術形式。它的魅力就在于線條與筆墨變化的不確定性。不同的線條品質表現不同的書體,表現不同的思想情感,不同的筆墨使轉變化表現不同的內心感受。因此可以說,書法是一種對漢字文化的書寫藝術。其文化內涵既包含著書寫者的性格特征與情感變化,也包含著對漢字文化內容的理解,以及對書寫內容在不同環境中的運用效果等。
文化環境對書法地域性文化內涵闡述方式的影響可以從三個方面理解:
一是文學與語言環境。一個地域文學語言的表達方式深刻影響著書法語言的表述方式。中原由于在北宋之前長期居于政治與文化中心地區,其文學體裁以政論性散文與詩賦為主。這樣的文學體裁大都結構張弛,題材政治化與生活化相間,其語言方式較為自由樸實。無論是先秦散文,還是漢樂府、唐宋詩詞,在中原地區都充分體現了這些特點。劉濤先生認為:“曹氏父子還一反傳統,摒除了漢代文士慣用的浮辭麗藻的夸飾,利用明白曉暢的民間樂府形式,通脫地唱出了慷慨蒼涼的人生調子,詠嘆令人哀傷的離亂生活,不再用文學去說那些‘助人倫,成教化’的大道理。”③江浙文學體裁以抒情性的隨筆與詩文、戲曲為主,體裁結構精巧,題材以氣息濃郁的細節描寫為主,其語言講求自由、抒情,如敘家常。宋詞的婉約派與元曲、明清隨筆等,體現了這些特點。作為書法藝術,首先它書寫的文字內容以該地域常見的文學體裁為主要對象。中原地域的青銅銘文,六朝碑版大都是記載官方活動內容;而江浙的晉人手札、明清調書法,大多記錄生活細節或吟唱為主的詩文。其次是書家的性格特點也左右著他們以書寫自己感情上能夠引共鳴的文字內容的選擇。再次是不同的文學體裁需要不同的書法體裁形式進行表達,可以通俗地理解。吳儂軟語適合表達小橋流水般的書法韻味,中原直爽豪放的語言適合表達不拘小節的碑版書法氣勢。
二是中國畫構圖之“勢”與水墨之“韻”。人們常言,“書畫同源”。一千多年來,這個問題時常引起議論,至今也沒個統一的結論。依我看,書與畫在使用工具的選擇和筆墨技法運用以及意境營造方面有相同或相通之處。至于出現的時間、催生這種藝術形式的誘因,則不相同。就書法與中國畫的關系而言,直接可以比較者,是運用毛筆成就的書與畫。書法的用筆方法在中國畫中運用廣泛,如線條的中鋒之凝聚力與側鋒的生辣險絕,提頓使轉的節奏感,連帶的飄逸、飛白的自然等用筆方法在中國畫中均有運用。書法的用墨方法也經常被中國畫所借鑒,如墨色的濃與淡、漲與破等在中國寫意畫中最為常見。而中國畫對書法的影響,是它的構圖、疏密、節奏、意境等對書法構圖方法、節奏美感、水墨情調均有直接或間接的影響。中原書法與江浙書法對中國畫元素的吸收也是與兩地美術“尚勢”與“尚韻”之風密切相聯的。中原大平原上矗立著大山,分布著大河,氣勢宏偉,畫家表現在畫面上多講究結構的恢弘與氣勢的博大,人物畫則多表現正大氣象的宮廷題材;而江浙河流交錯,山巒逶迤,畫家多為小橋流水,煙云山巒、嫻靜淑女之形象,線的運用講究,墨之濃淡清晰,水墨結合生動,細節描繪靈動有韻。兩地書法均是吸取了繪畫的不同地域特征,從形式感上促成了中原書法之大氣與江浙書法之秀美地域書法風格的形成。
三是民風的質樸與精細。從民間喜歡的音樂形式看,中原人喜歡聲音嘹亮的豫劇、秦腔,江浙人喜歡細語輕吟的昆曲、南戲。從民間建筑看,中原人喜居高堂大瓦、粗磚亂茅之屋舍;江浙人喜居臨溪木樓、回廊挑檐、青磚灰瓦之宅。建筑的廊檐柱之雕飾,中原以重彩為主,江浙人以淡彩為主。從民間衣著看,中原以粗布為主,衣著寬松簡樸,無雕飾;江浙以絲綢居多,繡飾精巧,并多有首飾,剪裁講究。從交通方式看,中原多車馬,長驅直入;江浙多舟船,迂回曲折而行。從飲食習慣看,中原粗茶大碗,喜重味食品;江浙細盞淡食,喜甜淡味食品。從經濟方式看,中原以農業為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江浙明清以后手工業、商業發達,社會分工細化,“市民階層的出現,直接導致了市民文化與市民審美意識的滋長……因商賈的大量出現,消費率的增長,而出現了書畫藝術的商品化。就連裱畫業,刻帖業,筆、墨、紙、硯的制作業也應運而生”④。物化的經濟與生活方式引導著精神領域的審美趣味與審美方式選擇。書法在物化形態的環境中生存和發展,一方面受制造了該地域物化生活方式環境的浸潤,引領著書法藝術的外在形態和內在趣味與此生活環境匹配,另一方面,書法藝術要在該地域為人們廣泛接受,就要主動迎合人們的口味,貼近人們的精神需求。因此也就不難理解,中原民風的質樸與江浙民風的精細自然而然地便滲透到了書法藝術的血液之中,逐漸形成各自的形式與品格。
心理認同是語言認同的基礎與核心。人與人的交往,要得到彼此的接受,首先是語言與行為方式要得到彼此內心的接受,這樣才能進一步獲得彼此的溝通與交流。就精神領域的交流而言,彼此溝通靠的是雙方擁有相同或相近審美觀念的心理活動軌跡,擁有相似的存在內心深處的藝術形象認同與藝術價值定位。同時,話語的權威性也是藝術創造心理認同的一個重要條件。當一個人群擁有相似的審美理念,并有一個核心話語時,這樣的人群發出的藝術聲音便會凝聚成一個合力,這樣的合力便是地域書法風格。
地域性人群心理溝通之所以具有趨向性特征,主要是由于生活環境與生活方式相似,文化環境相同,聚居空間集中,語言溝通方便。這些客觀條件促使了某一地域人群心理接受的認同性特點的形成,能夠縮短話語交流與心理溝通的距離,也容易形成相同和相近的審美意識。而某一地域藝術話語權威性聲音對該地域藝術氛圍的形成與傳承到底起到什么樣的作用呢?
每一種藝術風格與流派的形成,都需要有樹立該風格與流派的奠基人,有弘揚該風格與流派的精神家園的守護人與傳承人,有供該地域人群精神享用與摹擬的經典作品。中原書法崇尚碑版,誕生了李斯、鐘繇、蔡邕及宋書四家與明清之際的王鐸這樣偉大的書法家(即使宋書四家不屬于中原人,但他們的書法風格形成卻在中原),擁有后世書家取之不盡的金石銘文、六朝碑版等經典書法文化資源與《泰山石刻》、《熹平石經》、《宣示表》、《龍門二十品》、《千唐志齋》等不朽的書法代表作品。它們不但是中原人學習書法的標本,也為江南人提供了書法文化營養。在北宋之前處于政治文化中心區的中原,不但當地人習書均以此為范本,其他地域的人進入中原后亦“入鄉隨俗”,自覺學習中原書法之豐厚文化氣息與寬博大氣之藝術氣息,進而匯集了中原書風以古樸厚重為基調,以海納百川為胸襟的書法風格。江浙書法自晉人學習、傳承中原鐘繇《宣示表》之細膩筆墨之后,以王羲之為代表的王氏一族與衛瓘、衛恒為代表的衛氏一族將其發展為行草為主流書體之帖學風格,誕生了王羲之、王獻之、王徇、王導、衛瓘、衛恒、趙孟頫及明清之際的一大批偉大的帖學書法家,并在此基礎上又形成了“吳門書派”、“華亭書派”、“揚州八怪”等眾多書法流派。尋根溯源,這些眾多的書家與書法流派皆以帖學為皈依,以“二王”為大旗,始終不渝地走“二王”之路,取“二王”之法,并不斷從各個斷面,各個細節將“二王”之體系推向極致,因此也誕生了如《蘭亭序》、《圣教序》等不可計數的書法經典作品。這些旗幟性人物與經典書法作品不但為江浙地域文人奉為法帖,也逐漸成為后來書法審美取向的主流,為各地域人學習與效法。一個地域的書法創始人與領軍人的人格魅力與書法品格,是該地域書法藝術語言趨同的重要條件。中國人歷來重人品,書家的地位也首先表現于人的品格高下上。王羲之、顏真卿之所被奉為書壇圣人,除書法藝術因素外,人品的忠厚、善良等亦為后人景仰;而蔡京雖然書藝很高,但其奸佞之人品為后人所不恥,因此其書名在歷史上也不高。
文化生態對地域書風影響的因素還有很多,上述三個方面是主要因素。文化生態對地域書風的誕生與傳承具有客觀的浸潤作用和主觀的誘導作用,而地域書風對文化生態具有闡釋作用和彰顯作用,二者的關系相互依存,不可偏廢。
注釋
①《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10月,第630頁。②阮元:《此埤南帖論》,《歷代書法論文選》。③《中國書法史》(魏晉南北朝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17頁。④黃惇:《中國書法史》(元明卷),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55頁。
I206
A
1003—0751(2011)06—0243—03
2011—09—28
2010年度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中原書派”與“江浙書派”的文化生態比較研究》(2010BYS004)的中期研究成果。
劉根貨,男,信陽師范學院美術學院院長,教授,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信陽 464000)。
責任編輯:行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