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國川
錢正英:水之利到水之恩
文/馬國川

錢正英29歲擔任國家水利部副部長,是一位有著非凡傳奇式經歷的“治水女帥”,作風干練,性格直率,迄今已參與和領導中國治水事業60余年,新中國的幾乎所有大江大河上的重大水利水電工程,都留下了她閃光的足跡,滲入了她的心血與汗水。與她的治水經歷密切相關,連她的3個孩子,也分別取名“匯”、“洪”與“清”。錢正英的一生都與水利事業呼吸與共。
“截斷巫山云雨,高峽出平湖”。經過幾十年的奮斗,三峽這個被稱為“全球超級工程”的當今世界上最大的水利樞紐工程赫然矗立于中國大地之上。當年中國領導人的豪邁設想已經變為現實。神女無恙,夔門猶雄,雖然少量峽景山色已消失,但三峽的激流險灘同時消逝。面積達10000平方公里、水波不興的“平湖”成為了世界上最大的人造景觀。
三峽工程標志著中國水利開發走上了一個新臺階,實現了“趕超西方發達國家”的長久夢想。
幾十年前,在對三峽工程是否上馬爭論不休的背景下,當時的國務院總理帶著有關部門的官員察看三峽,在武漢回北京的專列上,設計、定下了一套決策程序:先責成水電部重新論證、編制可行性報告,然后由國務院組織審查委員會審查,再報國務院、中央政治局審議,最后提交人大討論;中間還設一個協調小組,隨時與人大、政協通氣。時任水利部長的錢正英受命主持了三峽工程的論證。
后來,錢正英在接受《文匯報》特派記者的采訪時坦言:“我經手的大大小小水庫也數不清了,但修一個水庫就挨一次罵。這一次,我開始接受三峽論證任務時,家里孩子都反對,說:‘你干啥呀?你做了那么多工程也可以了,還想再搞一個給大家罵的事情?萬一搞得不好還得坐班房,殺你的頭都不足以謝天下!’那幾年日子也不好過。我呢,還是有一點歷史責任感,心想搞了那么多年三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有責任弄清楚。”
錢正英聘請了21位特邀顧問、412位各行各業專家,成立了地質地震、樞紐建筑物、水文、防洪、泥沙、航運、電力、機電設備、移民、生態與環境、施工、投資估算、綜合規劃與水位、綜合經濟評價等14個專家組,對以往的研究成果進行全面復核和重新評估。她在黨組會上發言說:“我們這次究竟要搞真論證還是假論證?首先要看是否發揚民主,讓人家在各個階段、一定范圍內把意見都講出來。過去討論不充分,我們就急于要做結論,譬如規定高于150米的水位一概不理,結果反而做不了結論。這次我們要豁出去,所有問題都在論證中搞清,最后由中央去審查、去決策。”
原來文件規定論證一年,實際上卻花費了兩年零八個月。不少人士都提出不同意見,就是在最后一次論證中,也有9位專家沒有在報告書上簽字。報告提交后,國務院認為決策興建三峽工程的條件已經基本具備,遂提請第七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審議關于興建長江三峽工程的議案。當時出席會議的代表2633人,表決結果是1767票贊成,177票反對,664票棄權,25人未按表決器。贊成票占多數,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萬里宣布:議案通過。
1994年長江三峽工程正式開工后,她擔任了三峽樞紐工程質量專家組組長,每年都要到工地視察。同時,作為中國科學院院士,錢正英承擔了國家的重大研究課題“中國21世紀可持續發展水資源戰略研究”,在全國各地奔走調研。豐富的歷史經歷和尖銳的現實問題互相映照,讓晚年的錢正英獲得了嶄新的視角。她說:“我當部長時,對水利就好比是照相,總是用近鏡頭,而退下來之后就開始照遠景了,看得更清楚一點,比較能更客觀地看一看走過的路了。”
在三峽樞紐工程建設任務按照經批準的初步設計全部完成之際,錢正英沒有沉浸在成功的喜悅之中,而是重新審視著中國水利的發展歷程,審慎地提出:“新的矛盾出現了”,“中國正處于從近代水利到現代水利的轉變過程中”。
從1944年開始與水利打交道,到1988年已從事水利工作44年,錢正英見證、參與了新中國水利的歷史。即使離開了水利部,仍在研究中國的水利問題。
1988年離開水利部后,她開始反思過去工作中有些什么問題。“首先約了一部分老同志,共同編了一本《中國水利》,回顧與總結新中國水利所走過的路。編寫這本書的時候,黃河還沒有斷流。進入上世紀90年代,黃河開始斷流。黃河被稱為‘中華民族母親河’,它的斷流引起了國人的關注和焦慮。一直在思考,這輩子同水利事業打交道,參加過治理黃河、海河、淮河等河流的工作,我們多年來一直強調治河、用水,沒想到居然使黃河水斷流了。黃河流域的開發歷史有兩千年以上。難道斷流才是我們治河、用水的最終結局?后來問題越來越嚴重了,塔里木河、黑河等內陸河流也出現了斷流。我逐漸認識到,過去的水利工作存在著一個問題:粗放管理,過度開發。”
進入政協后,錢正英結交了其他領域的許多朋友,開始“跳出”水利,站在水利部門之外看水利。
1999年,中國工程院委托錢正英和張光斗,組織各方面專家,研究“中國21世紀可持續發展水資源戰略”。她率領專家組來到塔克拉瑪干沙漠北緣的塔里木河邊。在西大海子水庫的大壩上,看見了兩幅截然不同的景象:西面碧水盈盈,東面河道干涸。在塔里木河下游的終點臺特馬湖,天然綠洲已經化為沙漠,甚至連沿途那些十分耐旱的胡楊林都枯萎死去。她了解到,西大海子水庫建成之日,就是塔里木河下游斷流之時。這件事給她觸動非常大,咱們這些搞水利的,干過了頭,也會產生副作用,水利工作要以此為戒。2003年,國務院有一個學術講座,溫總理點名要錢正英去講水利,在講到塔里木河時,她對在座的部長們說:“這不是現任水利部長的責任,是我當年當部長時的責任。”
錢正英在水利人生中,隨著時間的延展,越來越認識到人與大自然的關系。人類根據社會經濟發展的需要,對河流開發利用和改造的力度不斷加大,引發了河流自身和周邊環境的一系列問題。中國近幾十年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規模進行水利建設,海河、遼河等河流的開發利用率已經大于40%,超過國際公認的合理值,影響了河流的自然功能和永續利用。她自思過去主持水利部工作,犯了一個錯誤,就是只注重社會經濟用水,沒認識到首先要保證河流的生態與環境需水;只研究開發水源,而不注意提高用水的效率與效益。現在我們水利部門留下來的傳統思維仍是注重社會經濟用水,對生態與環境需水注意不夠;注重開發利用水資源,對保護與節約水資源注意不夠,這個錯誤的源頭在我。
在反思的基礎上,針對中國河流的現狀和問題,錢正英提出了“人與河流和諧發展”的新觀點:一方面,人類為了本身的發展,必須開發、利用和改造河流;另一方面,利用要有限度,改造必須適當,不能損害河流的自然功能,要保持河流的永續利用。從水資源的戰略角度看,要轉變觀念,以水資源的可持續利用,支持社會經濟的可持續發展。她還提出,目前中國在水資源管理方面存在許多誤區,水利部門要從傳統的供水管理轉向以需水管理。近年來她利用各種場合宣傳這些觀點。
錢正英一生獻身水利事業,可是也曾兩次“背叛”水利界。第一次是葛洲壩建設時,設計方案爭論時她站在了交通部門一邊。第二次“背叛”發生在前幾年。深圳河污染非常厲害,需要治理。深圳城建局拿出來的方案是“分散治理,從污染源治起”。而由水利局合并而來的水務局認為從源頭治污太麻煩了,提了一個方案叫“大截大排大引”,把污水一起截流,到珠江口那里建設一個集中的污水處理廠,處理后排進珠江,大截了以后水源不夠怎么辦?再大引,從東江引水來。這是水利部門最擅長的。結果兩個方案爭執不下,深圳市領導有的贊成這個方案,有的贊成那個方案。春節期間錢正英到深圳,深圳市領導請她幫忙定下方案。回京后,她打招呼,水利部組織了一些專家成立工作組到深圳。深圳水務局一看這個陣勢,認為他們的方案肯定能夠勝出。可是后來錢正英又組織了一批專家去論證,雙方發言針鋒相對,最后討論結果,她支持城建局的方案。第二天她一回到北京,城建部的人先給她打來電話,說都知道她在深圳的結論了。而水利部門的一些人則議論紛紛。到最后水利部門的人員也承認了,說這個方案是對的。大家同意按照這個方案來做,現在很有成效。
錢正英說:“水利選擇了我,我選擇了水利。水利涉及天、地、人多方面的復雜因素,是一項巨大的系統工程。新中國的水利事業也并不‘萬事如意’。在取得勝利和成績的過程中,也經歷過失敗和挫折。從失敗和挫折中,我學到很多知識。這使我深深地感到,我所得到的知識,是人民以血汗代價換來的,這些知識不屬于我個人。我就像計算機的存儲器,幾十年來水利的經驗,特別是犯過的錯誤,走過的彎路,都存儲在我這兒。所以我余生的責任,就是要把我存儲的東西都交出來,還給人民,盡量化為成就,以補償過去遭受的損失。我愿意用余生參與創造今后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