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來青
在紛繁的人類社會,虛假與真實總是相對而存,如影隨形。雖然從歷史發展的總體趨勢看,真實終究會戰勝虛假而居于主導地位,但在某些特定的歷史階段和特殊年代,虛假還是很有市場。應當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大躍進”和“文革”這兩個時期是虛假浮夸之風盛極之時,從政治領域到經濟領域再到文藝領域,出現了被虛假浮夸全面覆蓋的現象。1958年的民歌運動及其產生于那個年代的《紅旗歌謠》,可謂是浮夸年代虛假文化的縮影與標本。
包括民間歌謠在內的民間文學藝術是普通百姓自由創作的原生態作品,可謂“感于哀樂,緣事而發”。自古以來,開明而有遠見的政治家、統治集團都注重搜集整理民間歌謠,籍此“觀風俗,知得失”。然而,上世紀50年代的民間歌謠卻以一種不同尋常的方式——即“運動”的方式產生了。1958年的“大躍進運動”既是經濟生產領域的一次大冒進,也是領導階層逐漸形成的極“左”思潮的激情燃燒。這種“左”的沖動,既源于新政權建立不久領導者自身缺乏治國經驗之故,也有封建時代官場好大喜功的文化流弊延續之因,還有中國老百姓千百年來君主崇拜意識的根深蒂固。在民眾思想被“統一”的年代,上面說“形勢大好”,下面豈能說“形勢小好”?于是,當“大躍進”深入人心之際,自然就會有人尋找各種形式為之大轟大嗡、大吹大擂,自然就會有人(當然不會是一般的人)別出心裁地將這種錯誤的物質生產運動形式“巧妙”地移植到精神生產領域里去,即在文藝領域也進行一次“大躍進”。
有資料表明,1958年全國掀起了一場新的采風運動。這場“運動”雖然有一定的積極作用——促使文藝工作者對民間文學的關注和調查研究,在“搜集整理”民間文學中自覺不自覺地親近了民間藝術,并在一定程度上覺察和領悟了民間文藝的本性與規律。但是,以“運動”的形式搞民間文藝活動的風習便由此開端。特別是文壇“旗手”郭沫若、周揚的身體力行,使“運動”得以迅猛展開。我們看到,1958年4月14日的《人民日報》發表了《大規模搜集民歌》的社論,《民間文學》雜志發表了郭沫若的《關于大規模收集民歌問題答〈民間文學〉編輯部問》(《民間文學》,1958年5月號)。與此同時,全國各地都按照上級旨意加以精心組織。報紙上名曰“搜集民歌”,而實際上是指導民間創作。一時間出現了“人人寫詩”、“人人唱歌”的發燒場面和工農群眾停工停產放“文藝衛星”、“攤派寫詩”的癲狂景象。當時,出版物上推介湖南衡山縣文化館放“文藝衛星”的經驗時,使用的標題就是《鋤頭底下詩萬首,汗水成河歌成山》(《向民歌學習》,1958年6月),其“轟轟烈烈”的場面可見一斑。
可以說,1958年的民歌運動,不僅在中國歷史上開了以“運動”的形式“制造”民歌的先河,更因其源于“大躍進”的急近功利,不惜違背民間歌謠創作的自由性、集體性、傳承性規律,而人為干預,揠苗助長。這種“運動”方式嚴重顛覆了民歌民謠順其自然的創作方式,傷損了民間創作的自由精脈。
明代著名民間文藝學者馮夢龍有“但有假詩文,無假山歌”之論,意思是民歌是民間生活最真實的抒寫,也是普通百姓情緒最真實、最深切、最自然的流露。然而,按照長官意志“創作”民歌民謠,雖籍民間之口發聲,卻很難客觀真實地反映民情民心,只能是政治的傳聲筒而已。尤其是以“生產大躍進”的模式搞所謂“民歌大躍進”,其成果(作品)更不可能擺脫當時“瞎指揮”、“浮夸風”的影響。翻閱當時被稱為“優秀民歌總匯”的《紅旗歌謠》,其虛假浮夸之作隨處可見。
清清渠水日夜流,社里莊稼綠油油,
誰敢說糧食不豐收,谷穗砸爛他的頭。
這里撇開當時農業生產效益低下、糧食連年減產的情況不說,單從事理邏輯就足以見出其立意的虛假性:本來糧食豐收與否并不是由誰說了算的事,而是一種客觀現實。真的豐收了,還怕人說“不豐收”?說了又頂什么用?既然如此,作者為什么還要作出“誰敢說”的設問呢?其實,此時作者怕人“說減產”之憂更甚于怕“實際減產”之慮,意欲為“大躍進”鼓吹又恐被人踩到“痛處”,無意之中便將作者自己的虛偽心態暴露無遺(當然,這絕不是真正的百姓心態,而是文人遵旨“精心指導”的心態轉移到了百姓的名上,或是借民之口說出)。僅從“谷穗砸爛他的頭”這句違背生活真實、亦悖于事理邏輯的描寫,足見作者感情的不真實,讀來十分別扭。
《紅旗歌謠》中的一些民歌,粉飾現實,夸耀“成就”,到了不著邊際的程度:
一朵棉花打個包,壓得卡車頭兒翹,
頭兒翹,三尺高,好像一門高射炮。
試想,一朵棉花能將卡車壓翹頭嗎?卡車的頭又能翹成高射炮的模樣嗎?實在有侮辱讀者智商之嫌!
另一首描寫玉米稻子豐收的民歌,同樣滑稽可笑:
玉米稻子密又濃,鋪天蓋地不透風,
就是衛星掉下來,也要彈回半空中。
稍有農村生活經驗和科技常識的人,都知道玉米稻子密得“不透風”,并非好事(要減產),且再密的玉米稻子也不至于彈起衛星吧!
其實,之所以出現這類不通事理的民歌,大都不是因為作者缺乏常識,而是有意為之,指鹿為馬,以錯為對,如同《皇帝的新裝》所寓言:人人都看見皇帝赤裸著身體,卻偏偏說他的新衣美麗無比,這是因為人人都想當“聰明人”。這里不妨以湖南農民詩人劉勇的“回顧”為佐證:
1958年,浮夸風盛行。報紙上登著:稻谷畝產幾千斤,小麥畝產萬多斤,紅薯畝產十多萬斤。我寫了一首民歌,其中有這樣一句“山中畝產千斤禾”。在收進集子的時候,我就把“千”字改成“萬”字。但我看人家的寫畝產八萬斤,我只寫了畝產一萬斤,還不夠,又把“萬”字改成“億”字。其實我在農村搞了三十多年,畝產到底能產多少斤谷,我是知道的。
(摘自劉勇《做忠實的代言人》)
在那個特殊年代,生產上的浮夸造假不但不被人小瞧,反而會被當作本事。這種風氣反映到1958年的民歌運動中便構成一種浮夸的語境。因此,作為民歌總集的《紅旗歌謠》,其虛假浮夸不是個別作品的問題,而是整體性的。那些作品幾乎都是在一個統一的權力話語下從不同側面頌揚虛假的現實或虛幻的“美麗未來”。整個民歌運動就是在為浮夸運動造勢,整個《紅旗歌謠》很難看到反映社會陰暗面和披露社會問題之作。當年讀《紅旗歌謠》只會感到一片陽光燦爛,社會處處充滿“紅旗如海歌如潮”的浪漫詩意;今天讀來,卻是何等虛無縹緲!
大約在1958年底,郭沫若、周揚就將當年產生于全國各地(少數產生于1957年)的“新民歌”選編成書,于1959年9月初以《紅旗歌謠》為書名,由紅旗雜志社出版發行。周揚在序里稱其為新時代的“新國風”。因此,1958年的民歌運動,不論對當時還是對后來的文藝創作特別是民間文學的發展都產生了極大的影響。這種影響主要表現為如下消極作用:其一,用搞群眾運動的方式搞文藝搞民間文學,其組織者往往出于服務政治、服務中心工作的需要,不尊重文藝自身發展的規律,把民間歌謠這種民間話語載體異化為權力話語的工具。其二,民歌創作不是真實而是虛假地反映現實生活。《紅旗歌謠》把精神的虛假轉化為現實的虛假,即把不可能性虛擬成現實性。其三,把新民歌模式化。《紅旗歌謠》中的“我”,都是超越現實、超越自然力之“大我”。許多作品表面看是反神魔的,實際是創造了一種新的“神”。例如,聲稱“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就是為了襯托“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這些都與千百年來民間自然形成的山歌民謠說真話、吐心聲的傳統相距甚遠,是典型的大躍進神話的自我解構。
1958年的民歌運動,縱然只是一場生產運動的“副產品”,但作為一種社會化了的“運動形式”,一經出現便為后來極其狂熱的政治運動所利用,特別在“文革”批斗詩會、“小靳莊民歌”運動中,其政治“工具性”更為強烈地顯現出來。有的直接在詩中使用“打倒”、“批臭”、“砸爛”之類的政治狂熱之詞。直到1978年,我們仍然看到有人提出要對民間文學進行“改舊編新”(張弘《民間文學工作者在群眾的“改舊編新”面前》,《社會科學戰線》1978年第2期。)有的人在搜集整理民間文學時也受到“思想性”要求的影響而苦苦地對民間文學進行“加工改造”。雖然民間百姓不會理會這種“改造”,他們的自由之歌畢竟會發聲,但其對民間藝術的破壞性不可小覷,許多被記錄下來的“民歌”失卻了植根于泥土的民間創作之應有瑰色。
民間文學與文人創作同根同源,也相互影響。民間自發創作的豐富多彩的民間歌謠正是文人詩歌創作取之不盡的乳汁。文人們自身創作才情、創作靈感受民歌民謠的精神內涵及藝術元素激發后,往往會創作出深受大眾喜愛、藝術魅力經久不衰的作品。這一規律點醒詩人向民歌學習與借鑒的意識。然而,1958年的民歌運動及其“成果”對文人創作所產生的影響卻主要是負面的。這場轟轟烈烈的“民歌運動”將民歌創作“任務化”之后,其價值取向便是作品的“工具性”,即每件作品都在一個統一的宏大的政治主題下,分別從不同角度去對某些“熱情”進行“鼓動”或“頌揚”;其藝術構思幾乎都是一個模式——“以小見大”,即從某一生活瞬間見出一個“偉大時代的風貌”。用當時流行語來說,叫“一滴水見太陽”。我們看到,自“大躍進”到改革開放之初的20余年間的詩歌特別是自由詩創作,許多都有“紅旗歌謠”的影子附體。這種“去個性化”的詩作中,讀不到人間的冷暖、生活的真趣以及詩人的本真個性,更談不上對社會問題的深層追問和對生命的終極關懷。有些詩人長時間陷入文藝“工具性”地圖解時政的思維魔圈而不能跳出,在這種思維魔圈中生產的作品隨著時間推移大都成為文化垃圾。出現這種現象,應當說,對于文藝乃至整個文化都是一種不幸,而更不幸的是很多人還不愿意正視這一事實,有的人還千方百計為其尋找辯護的理由。
“紅旗歌謠”四個字不僅是一部民歌總集的名字,也是一個特定時代虛假浮夸文學的代名詞。作為一種特殊文化現象,它雖然早已淡出人們的視線,成為歷史,但偶爾回眸追思一下這張“發黃的舊照”,也能提醒今天的我們在創作中應當記取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