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俊貴
(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廣東 廣州 510110)
黃俊貴 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原館長,研究館員。
(一)
學科發展與進步具有醞釀、切磋、形成,逐步趨向成熟的過程。蔡元培先生為促進學術繁榮曾提倡“多歧為貴,不取茍同”,實屬難得,值得學界同仁效法、踐行。學術研究的“同”與“異”主要表現于學術行為規則與學術觀點。學術觀點“多歧”非目的,在“求同”;“求同”須有爭鳴,通過明辨是非、真假,其結果或“趨同”,或“存異”,而“不取茍同”。達到如此境界,又須“遵同”:首先保持討論問題的同一性,以明確研究對象的概念為前提,不南轅北轍,各說各的,作無謂論戰;銳意創新,尊重科學,不盲目“拔新伐異”,致無的放矢,遂成“亂仗”。其次,實行和諧討論,尊重對方觀點,堅持擺事實講道理,先分析后結論,不主觀臆想,不為“吸人眼球”;尊重對方人格,堅持以禮待人,就問題平和討論,不以人論得失,致學術討論變質。
說實在話,圖書館學研究不可謂高水平,往往流于“各說各的”,極少有正面交鋒、深入討論,即使有所交鋒、討論,亦免不了“罵戰”、“亂彈”。其中癥結在于討論對象概念的模糊不清,或者熱衷于制造詞匯,以示“創新”。誠然,人們為學術爭鳴的熱情應該肯定、愛護,但嚴謹而不隨意又是衡量學術水平的首要標準。因為,任何一門學科的形成和發展都需要具備以下條件:①確立自己的研究對象;②明確研究對象的概念;③掌握對象的基本規律;④建立完整的學科理論體系。它們之間密切聯系、互相制約,其中明確對象的名詞、術語概念是個關鍵。探索對象的本質,認識對象的特征,獲得新的知識,都以概念的形式固定下來。事實表明,沒有科學的概念,無法提升學科水平。這是當前圖書館學發展中的首要,卻往往被人忽視了。
(二)
近20年來,我國圖書館界曾一度掀起“圖書館精神”的討論,有謂“圖書館精神的歷史缺失”、“回歸圖書館精神”、“圖書館精神復興”等等。直至今天還可以在專業刊物中偶見“圖書館精神”的提法。2002年2月,中國圖書館學會適時地推出了《中國圖書館職業道德準則(試行)》(下稱《準則》)。之后,因有人對“圖書館精神”質疑,又出現“圖書館職業精神”的不同提法。甚至有人將“價值觀”、“職業道德”統歸“圖書館精神”。且不說“圖書館精神”是否符合科學,只要厘清了“精神”與“道德”概念,“圖書館職業道德”與“圖書館精神”、“圖書館職業精神”,能否將它們相提并論就一清二楚了。
“精神”與“道德”各具不同內涵,不可以“精神”去取代“道德”。試從它們之間的不同層面加以分析:①“精神”、“思想”、“理念”、“觀念”意義相同,屬于發生于靈魂深處的東西;“道德”既是內在修養,更是精神的外化,是人的內在修養與外化行為的結合,當“精神”尚未外化為行為之前,往往是不可知見的。而“道德”好不好則可通過行為看得見摸得著。例如,《準則》就屬于行為規范,用于付諸實踐。今有人把“公共圖書館精神”作為“行為準則”,視為“被全世界圖書館界普遍認可和遵循的行為規范”,同時把“免費”作為“圖書館精神”,這就不僅完全混淆了“精神”與“道德”概念,也模糊了“精神”與圖書館服務的原則、政策、措施的界線。由此可能導致凡“免費”的場所,諸如公園、博物館、公廁……都可在其后綴稱“精神”了,因為它們都實行免費服務。②“精神”系中性概念,是積極向上的精神,還是萎靡不振的精神,必須具有明確的界定,正如講“圖書館思想”并非專指值得推崇的先進精神、觀念。而“道德”是正面概念,有德或缺德,以其外化表現作為辨別,“道德”從來都作為人的行為準則,比如,“尊老愛幼”是社會道德,“誠信服務讀者”是圖書館職業道德,均為社會公認。③“精神”是發展變化、與時俱進的,時代不同,不可同日而語,封建時代精神不可能比知識時代精神更先進。所謂“圖書館精神”并非從某圖書館或某從業人員的先進事跡中提煉,并加以推廣的敬業精神,或者經過從業同仁公認的、被“固化”規范的精神(這是不可能的,精神是時代的產物)。今憑空放言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圖書館精神回歸”,就是歷史的倒退,“今不如昔”了;道德屬于行為規范,具有相對的穩定性,比如,教師的職業道德要“為人師表”,“言傳身教”從古到今都沒有變化,將永遠堅持。由此可見,“精神”與“道德”有所區別,它們的聯系表現在都講求內在修養。“圖書館精神”或“圖書館職業精神”的概念是不足取的,圖書館從業人員應以“職業道德”概念去深化職業認知,提高職業修養,完善職業行為。
社會道德與職業道德不僅是社會生活中人們立身處世的準繩、規范,也指導著人們的職業行為,是維護一定社會制度和社會秩序的重要力量。
由于“精神”與“道德”概念不清,導致《準則》的“職業道德”內容含糊,亦難于實施。例如,“確立職業觀念”、“適應時代需求”、“發揚團隊精神”、“勇于開拓創新”、“樹立職業形象”等等都屬于思想、觀念、精神范疇,難以作為行為規范。一般認為,職業道德準則應反映社會公德、職業行為準則、時代發展特征3個不同層面,它們密切相聯。其中,社會公德是基礎,職業行為準則是核心,社會發展特征是要件。可惜《準則》尚未顯現。
(三)
近20年來,圖書館立法與職業道德、圖書館精神研究基本同步。其間有人提出圖書館法內容既規范政府的方針政策,又規范從業人員的職業行為,甚至有人認為應“將職業行為立法化”。這就有必要進一步搞清“道德”與“法律”的概念,不僅不同,而且作用有別。
道德總是同相應的法律、條例、紀律相輔相成,并起著法律、條例、紀律所不能或達不到的作用。德國的法學家郭林格曾經說過,“道德是最高限度的法律”,“法律是最低限度的道德”。法律只能制裁違法犯罪的行為,紀律只能處理違反紀律的現象,都不能懲治人們不高尚的缺德現象。例如,乘交通車不讓座;嘀嘀咕咕說人家壞話,挑撥關系搞小動作,乃至遇難不救、見義不為等等,雖然均屬不良行為,但不論哪條法律、哪項紀律也管不著,管不了。道德既不依靠國家權力的強制,也不依靠行政懲罰或者經濟制裁,而是依靠社會輿論、良好風尚、傳統習慣、崇高信念等建立“內心法庭”,自覺地進行自我審判。這里有所謂“慎獨”(《禮記·中庸》),強調即使在無人監督下,也不能放松自己,而應更注意堅持自己的道德信念,謹慎自己的言行,警惕任何不良念頭的萌芽;“慎微”(《淮南子·人間訓》)告誡人們道德人格的蛻變總是起于細微小事。如果小事不慎,可能因小失大,而發生質變。從某種意義上說,道德比法律、紀律更重要。古人曾說,“禮禁于未然,法禁于已然”。防患于未然,就得靠道德規范。法律的作用在于治罪,紀律作用在于懲罰,而道德的作用在于自責、自勵、自律、自強。可以說,道德的作用對于公眾與社會顯得更為重要,不可能將“道德法律化”。但對于一些具有可操作性的道德規范,視其需要也可以當作法律執行,這是“精神”、“思想”不能做到的。例如,圖書館職業道德要求“鉆研業務”、“館際協作”,在日本、韓國等國家都將實施“館員再教育”、公立與私立各類型圖書館“通力協作”等條文載入圖書館法。
(四)
圖書館學科概念含混不清現象,集中表現在以上對哲學社會科學基本概念運用方面的爭論、亂彈,說明圖書館學需要哲學作指導,需要吸入其他社會科學知識,以充實發展自己。同樣,在一些圖書館學名詞、術語上也有概念歧義現象,同樣需要加以厘清。例如,“圖書館權利”新詞匯概念,就不具備準確、明晰標準。因一般從詞義上理解指“圖書館的權利”,致為同仁質疑圖書館權利與其他文化教育機構并無二致;如果各行業、部門都提出屬于自己的權利,諸如“博物館權利”、“文化館權利”、“學校權利”、“運動場權利”、“商場權利”等等,如此科學、合理?社會認同?不過,當進而閱讀一些詮釋該概念的文章時,如夢初醒了。它意指“圖書館讀者權利”;圖書館似乎在充當讀者的代言人,將“圖書館”與“讀者”等同起來。為何不明確為“圖書館讀者權利”?其實,讀者作為公民具有國家法律賦予的一切權利,將其具體化可包括:平等獲取知識權、自由選擇知識權、自主閱讀權、知識知情權、知識服務保障權(含讀者的隱私權)等等。盡管還有一些表述稍微有別,但基本內容相同,都廣得世人熟知認可。將“圖書館讀者權利”改換為“圖書館權利”實在毫無新意,且徒生枝節。還有,“復合圖書館”,意在圖書館處于傳統的紙質文獻與現代的多媒體、電子文獻、網絡信息的結合;傳統的借閱格局與現代全方位服務的結合。社會資源構成與服務方式在網絡社會中發展變化,不限于圖書館,文獻出版發行、大眾傳媒,乃至學校教育、文物保存,以及各類宣傳展示亦然,今未見有“復合出版社”、“復合報社”、“復合學校”等等。“圖書館權利”、“復合圖書館”概念只是少數人偏愛,屬于未經國家標準術語認可的泊來品。我們可以不必考慮它們的產地,只問是否科學,倘與學科規范不合,不被社會認可當不能凸顯它們的社會作用,更不可能以其充實圖書館學內涵。
套用圖書館學規范術語的現象也值得注意。例如“流動圖書館”屬于國際公認的規范術語,是指在圖書館館舍以外,用交通工具開展圖書流通的一種臨時服務方式。而今被人作為圖書館實體,例如,某省館普遍在許多縣(區)圖書館內以開辟圖書閱覽室形式,建立“流動圖書館分館”。這一舉措還被視為“創新”。當有人提出疑義時,主事者解釋,“因為圖書是流動的,由省館向縣館作集體外借(以物流形式作縱向流動);在縣館之間還可以互相調換圖書(橫向流動)。”如果這一“理論”成立,所有圖書館將照例可稱為“流動圖書館”,因為任何圖書館的圖書都實行流通,否則就是封建藏書樓了。“流動圖書館分館”不僅曲解了“流動”,而且也混淆了“中心圖書館”與“總館”的概念。前者屬于某一地區發揮中心作用的圖書館,如“省級公共圖書館”屬于全省公共館的中心圖書館;后者則指公共館總/分館制,實行人、財、物集中管理;“總館”一般在市或縣館。如省館稱各縣館為“分館”,實為自充“總館”而又沒有對被稱“分館”的縣館實行人、財、物集中管理,是一種以大凌小,稱“分館沒商量”的“兼并”行為,這雖屬“政府策劃”,然而與某些學者從中推波助瀾不無關系。可見,專業名詞、術語的規范化是提升圖書館學研究水平的前提,也是對圖書館實行規范化管理的需要。
(五)
關于建立和諧的學術討論環境問題,已有一些學者發表過精辟意見,在此僅稍作補充。據筆者觀察,學風不端現象并不嚴重,只是極個別,主要表現在對我國圖書館學界缺乏應有的認識,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
王子舟教授曾將我國圖書館界學人,按他們的出生時代及學術創獲分為四代是合理的。特別是,他認為“第二代由第一代培養或熏陶出來的”、“第三代主要是受第二代培養和熏陶出來的”、“第四代接受過第三代學者的教育和培養”的觀點值得稱道。可以說,第一代至第四代既是師承的關系,更是事業發展的必然。但就個人學養水平則并非一定“后來居上”,有的對前輩“不可企及”;各代學人各具不同特點,都有自己的長處和不足,不能一概而論。一般說來,第一代學人學術底蘊深,影響大。而第二代學人重實際,第三代學人崇理念。數十年來,幾代學人為提升圖書館理論內涵,不斷推出新的觀點、理論,可惜一如荷馬史詩中的西西福斯向山推舉巨石的情景,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推石過程,而沒有達到山頂的結果──一直未取得令人滿意的共識。現在確有許多理論,但有影響的并不多,有的也沒有人把作當理論(可算作某種理念),因為基本概念尚不清晰。第二代人重實際是因為他們主要生活在“艱難歲月”,大都從事圖書館具體的業務或管理工作,興奮點在解決圖書館事業建設問題,憚于空泛,特別是對一些不著邊際的論說。而第三代人較多從事教學、科研,不諳實際,又急欲創新圖強,也就難免出現“代溝”了。當然,這只是一般情況而言,第二代也有崇理論的,第三代也有重實際的。我們應該提倡,各代學人風雨同舟,彼此尊重,加強交流,互相砥礪,共創未來。
現在活躍在圖苑學界的第三代學人多居于執牛耳位置,許多領域均有所建樹,為圖書館從業人矚目,尤其一些在事業與學術成績斐然,又能謙卑待人者,廣得贊譽。事實證明,各代學人須擺正自己位置,切莫恃才傲物,特別是所恃之“才”并非真才實學時,則“亢龍有悔”難獲正果,甚至落得“自戕”。
《圖書館》2005年第1期刊登《論范并思的公共圖書館原理思想》文,說“以前,我們抱怨圖書館學沒有大家”,而現在已有“做出重要理論貢獻的大家”。“大家”或稱“大師”、“泰斗”,是社會對著名學者的最高稱謂。一般都是學貫中西,博通古今,譽滿天下,可以立足學術之林的“國家級”、“世界級”人才,圖書館學人除梁啟超等少數幾位夠格外,其余唯恐有愧。問題不在于圖書館學有沒有“大家”,這似是學術觀點問題,實為學風問題。為何如此隨意稱“大家”。該文提出范先生的“公共圖書館的本質定位”是“保證社會信息公正問題”,這屬于重大的理論突破?就憑這個發現稱“大家”?范先生作為知名學者,若稱為“大家”、“大師”,他自己也不愿笑納的。其實,“公正”或“公平”是社會問題,具有普遍性,不獨于公共圖書館。公共圖書館不公正現象很嚴重嗎?據知,圖書館的讀者99%都屬于一般公眾,它們之間不存在不公平,即便其中有1%的非一般公眾所占圖書館資源,恐怕不足0.5%。圖書館服務表象存在不公正,并不完全在圖書館服務制度,涉及國民文化素質,讀者自身缺乏圖書館意識,閱讀欲望與需求不高,也不可忽視。據筆者拙見,公共圖書館的核心價值,或者說“本質定位”應該是服務效益,為公眾充分利用,具有服務“人氣”;讀者稀少,缺乏“人氣”的各類型圖書館(不單公共館),都將失去圖書館的本質。至于所謂“公共圖書館原理”,目前未見被公認的權威論述,其“原理思想”更不知所云。在圖書館學界成名很容易,只要具有一孔之見,特別是新論異說都將被刊物青睞,發表得越多就越有名氣。但成為“大家”、“大師”、“泰斗”就不輕而易舉了。現在確有人熱衷于當“大家”,也有人在造“大師”,崇“大家”。其實,“大家”不僅需要學界認可,還要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本來,學術討論具有不同觀點屬正常事,然而有人通過博客宣揚“我長期與××論戰是為了事業”。怪哉?難道別人就不是為事業。宣揚“正常”實為傷害正常,表白自己則有意在抹黑別人之嫌;似乎他在捍衛“真理”,別人全是謬誤!若把自己視為“權威”不可侵犯,而對方不值得尊重,就不僅倫理喪失,且將名利雙虧。吾儕秉持“人不知而不慍”原則,還須具備“吾曹不出蒼生何”(梁 溟語)氣概,作為學人善于主動承擔社會責任。為圖苑繁榮,為個人前程,祝諸君身心齊美,德才雙馨。
[1]王子舟.建國六十年來中國的圖書館學研究.圖書情報知識,2011(1).
[2]譚祥金,趙燕群.譚祥金趙燕群文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0.
[3]潘燕桃.近60年來中國公共圖書館思想的歷史特點與核心思想.圖書情報知識,2011(1).
[4]崔紅娟.論范并思的公共圖書館原理思想.圖書館,2005(1).
[5]黃俊貴,鄧以寧.社會閱讀與圖書館服務.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