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庫提要》視角下的北宋正統觀質疑

●唐 玲（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正統觀”是歷代統治者極為關注的意識形態之一，也是文人儒者頗感興趣的學術命題。其中，關于三國時期魏、蜀、吳孰為正統的論辯，自魏晉以來不絕于耳。如《四庫全書總目·三國志》（下文簡稱《提要》）所稱：“其書以魏為正統，至習鑿齒作《漢晉春秋》，始立異議。自朱子以來，無不是鑿齒而非壽。然以理而論，壽之謬萬萬無辭。以勢而論，則鑿齒帝漢順而易，壽欲帝漢逆而難。蓋鑿齒時晉已南渡，其事有類乎蜀，為偏安者爭正統，此孚于當代之論者也。壽則身為晉武之臣，而晉武承魏之統，偽魏是偽晉矣，其能行于當代哉？此猶宋太祖篡立近于魏，而北漢、南唐跡近于蜀，故北宋諸儒皆有所避而不偽魏。高宗以后偏安江左近于蜀，而中原魏地全入于金，故南宋諸儒乃紛紛起而帝蜀。此皆當論其世，未可以一格繩也。”

據《提要》所言，宋代學者在談論三國正統問題時，南宋朱熹《資治通鑒綱目》繼承了東晉習鑿齒黜魏帝蜀的觀點，提出以蜀國為正統。究其原因，《提要》認為南宋偏安類似東晉南渡，同樣具有蜀漢延續漢祚的寓意。故而，身處西晉的陳壽不得不以魏為正統，而身處南宋的朱熹則定當以蜀漢為正統。同時，《提要》指出魏文帝篡漢和宋太祖篡周性質相同，由于北宋諸儒要為尊者諱，必定于太祖篡立這一史實有所回護，故而只能同陳壽一樣，選擇曹魏為正統。在此，筆者對《提要》所謂“此猶宋太祖篡立近于魏，而北漢、南唐跡近于蜀，故北宋諸儒皆有所避而不偽魏”的觀點不敢茍同，并提出兩點質疑。

第一， 北宋諸儒對于宋太祖篡立這一事件并沒有回避。

其實，北宋諸儒并非因為太祖篡立近于魏，而回避北宋取代后周這一史實。據《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五“淳化五年四月癸未條”記載：“（宋太宗）因言：‘太祖受命之際，固非謀慮所及。昔曹操、司馬仲達皆數十年窺伺神器，先邀九錫。至于易世，方有傳禪之事。太祖盡力周室，中外所知，及登大寶，非有意也。當時本末，史官所記殊闕然，宜令至等別加綴輯’。故有是命。”[1]777這條記載是宋太宗看了史臣編修的《太祖實錄》（《舊錄》） 之后，覺得《舊錄》頗有遺漏，命史臣重修是書。從太宗的話語中可以得知，早在宋朝建國之初，上層意識形態已經統一好口徑，明確了宋太祖的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是突發事件，事前完全沒有預謀，這和曹操處心積慮數十年去篡立東漢是有天壤之別的。換言之，不管歷史真相究竟如何，宋太祖的篡立和曹魏的篡立性質是否一樣，既然統治階級給這個歷史事件定下基調，那么宋代學者在涉及這個問題時，自然不會把天命所歸的大宋與野心篡立的曹魏相提并論，也不需要通過“不偽魏”來達到“不偽宋”的目的。所以，他們在涉及宋太祖是否屬于篡立時，就不需要費心思考怎樣去回避它。正如在官修史書《舊五代史》和《新五代史》中，對于此事的記載均為后周恭帝“遜于位”。①《舊五代史》卷一百二十《周書·恭帝紀》“史臣曰：‘況恭帝當紈綺之沖年……知命歷之所在，能遜其位，不亦善乎！’”。（薛居正《舊五代史》，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5月，第1598頁。）《新五代史》卷十二《周本紀·恭帝》：“周曰‘遜于位’。遜，順也，能順乎天命?！保W陽修《新五代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12月，第125頁。）遜位表示恭帝能夠順應天命、認清時事，即表明了宋太祖的登極是天命所歸，順天而行，不存在像曹魏取漢一樣的篡立性質。

而對于宋太祖陳橋兵變取代后周這一事件評論得最到位，最符合統治階級意識形態的當是蘇軾的一段話。在《長編》卷一“建隆元年正月乙巳條”記載宋太祖黃袍加身、建立宋朝以后，有蘇軾針對此事發表的評論：

“俚語稱‘趙神言夸宋’，人心之向慕久矣。天與之，人與之，而太祖則不知也……越翌日甲辰，寢門未辟，擁逼者至，太祖未及語而黃袍已加之身矣。噫！南河之避，舜猶有辭；大坰之至，湯猶有待。事勢至此，圣人不得以游乎舜、湯之天矣，奈之何哉？則亦有毋虐臣主之誓而已，有毋掠民庶之誓而已。三遜三辭，黽勉而受之，能律將士以保周宗，而不能使周禪之不歸，能擇長者房州之奉，而不能遏陳橋之逼。天實為之，吾其奈何！歐陽記五代史也，書梁、漢曰亡，書晉曰滅，至周則大書之曰：‘遜于位，宋興’。嗚呼！我宋之受命，其應天順人之舉乎！”[1]5

從蘇軾的評論中可以看出，對于宋太祖陳橋兵變，取代后周這一事件，北宋學者從統治階級所定基調出發，將其表述為人心向慕、天命所受的事件，其中不帶任何篡立的成分，所以他們在談及這個問題時都十分坦然，沒有回避的必要。

再如北宋中后期，一位頗為蘇軾贊賞的軍事學家何去非，他著有中國古代第一部軍事人物評論集《何博士備論》。是書《五代論》中對于后周和宋的關系，有這樣的評價：“周之太祖、世宗，皆謂一時之雄，而世宗英特之資，有足以居天下而自立者。然降年不永，孺子不足當天之命。而真人（宋太祖） 德業日隆，已為天下之所歸戴，則其重負安得而釋哉？”[2]259

這條記載同樣說明了北宋學者對于宋太祖篡立的事件沒有回避，還將其視為“天下所歸戴”，不可以不擔負的義務。所以說，由于政治上的統一美飾，北宋學者對于宋太祖篡立的歷史事件不需要回避。

第二，北宋諸儒并非全都“不偽魏”。即使部分學者“不偽魏”，他們“不偽魏”的原因也并非為了回避宋太祖篡立的事件。

《提要》稱“北宋諸儒皆有所避而不偽魏”。關于北宋諸儒是否“不偽魏”（以魏為正統），此問題比較復雜。在北宋學者當中，有以司馬光的《資治通鑒》為代表的“不偽魏”的觀點，同時也有以歐陽修、蘇洵等人為代表的“偽魏”的觀點。所以《提要》不能一概而論，認為“北宋諸儒皆有所避而不偽魏”。

首先分析“不偽魏”的觀點。司馬光在《資治通鑒》記敘到三國歷史時，是以曹魏為正統來敘述，所以一般說來可以將司馬光視為“不偽魏”的代表。對于“不偽魏”的學者，《提要》認為，由于他們要回避宋太祖篡立這一事件，即為了達到“不偽宋”的目的，故而選擇“不偽魏”。然而，通過上述分析可知，北宋諸儒對于宋太祖的篡立并不需要回避，那么《提要》認為的北宋諸儒“不偽魏”的原因也就不能夠成立。其實，學者們在修史或論述時，僅僅將魏作為歷史發展脈絡上的連接其前后王朝——東漢和西晉的一個節點，并非和陳壽一樣承認魏的正統地位，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司馬光在編撰《資治通鑒》三國段時，曾特意有過這樣的說明：“然天下離析之際，不可無歲、時、月、日以職事之先后。據漢傳于魏而晉受之，晉傳于宋以至于陳而隋取之，唐傳于梁以至于周而大宋承之，故不得不取魏、宋、齊、梁、陳、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年號，以紀諸國之事，非尊此而卑鄙，有正閏之辯也?！盵3]2187-2188同樣，關于《通鑒》為何以魏為綱來記敘三國歷史，清朝學者王鳴盛在他的《十七史商榷》中有過進一步的說明：“漢絕而復續則黜新莽，魏滅蜀后禪晉前尚有二年，予晉則已早，不予晉則無所系，此《通鑒》‘不奪魏’之意耶？”[4]241

即蜀漢滅亡早于西晉建立，如果選擇蜀漢為正統來記敘的話，則編年體史書會出現兩年的空白期，所以只能以魏為歷史發展的脈絡來記敘?？梢?，部分的北宋學者“不偽魏”的原因并非如《提要》所說由于北宋篡立近于魏，故北宋諸儒都需要有所回避，而是由于朝代更迭和修史的需要，不得不這樣選擇。

其次，分析“偽魏”（不以魏為正統） 的觀點。北宋時期，學者們不僅沒有如《提要》所說那樣“皆有所避而不偽魏”，相反，在許多人的文集里都表達過“偽魏”的思想。首先看歐陽修所作《正統論》，這篇文章論述了從夏商周三代至于近世五代各朝代的正統性問題。他認為所謂“正統”應為：“夫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斯正統矣。堯舜夏商周秦漢唐是也……其或終始不得其正，又不能合天下于一，則可謂正統乎？魏及五代是也?！盵5]118這就說明了魏開始時就不是以正當的手法獲得政權，而最終也沒有能夠統一全國，這樣的朝代當然不能算為正統。

蘇洵《史論》關于陳壽《三國志》的評論：“壽之志三國也，《紀》魏而《傳》吳、蜀。夫三國鼎力稱帝，魏之不能有吳、蜀，猶吳、蜀之不能有魏也。壽獨以帝當魏而以臣視吳、蜀，吳、蜀于魏有何然哉？此壽之失也?！盵6]很明顯，蘇洵對于陳壽帝蜀而黜吳、蜀頗有微詞，這也是北宋時期出現的“偽魏”思想。

再以上文提過的司馬光《資治通鑒》為例，雖然書中明確以魏為綱來記敘三國歷史，但透過史學家的“春秋筆法”，可看出他思想中“偽魏”的痕跡：

“（魏文帝）黃初四年，夏四月，癸巳，漢主殂于永安，謚曰昭烈”；“黃初七年，丁巳，（魏文） 帝殂”。胡三省注：“《通鑒》書法，天子奄有四海者書‘崩’，分治者曰‘殂’?！彼抉R光雖然以魏為綱，書中也稱曹丕為帝，但在記敘曹丕和劉備之死，同樣選擇了“殂”字，說明司馬光始終沒有承認曹氏一族為天子的正統地位。另外，關于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有諸葛亮入寇祁山的記載，歷來被視為《通鑒》“帝魏”的表現。而錢穆先生則認為“陳壽《三國志》固是以魏為主，但書名《三國志》，平稱《魏志》《吳志》《蜀志》，也不能說它定是尊魏。在《魏志》太和五年（831年）有諸葛亮入寇一條，在《魏志》敘魏事，自應如此下筆，明是跟著陳壽《三國志》來。不過陳壽《三國志》是禿頭的，說‘諸葛亮入寇’，《通鑒》加上‘漢丞相’三字，并不稱他為‘蜀’，這是對了。所以這一條的筆法，亦很難辯其是非得失”。[7]214而《通鑒》青龍二年又有一條說：“亮悉大眾十萬由斜谷入寇”，這是《三國志》中所沒有提到的“入寇”字眼反而見于《通鑒》之例。在此，竊以為司馬光是為了統一全書文字風格，故而沿用“入寇”來記敘，不能簡單地視其為《通鑒》“帝魏”的證據。

除了上述學者之外，也有文臣對于三國正統問題發表看法，如北宋后期的宗子博士唐庚。他在《三國雜事序》中說道：“上自司馬遷《史記》，下至《五代史》，其間數千百年，正統偏霸與夫僭竊亂賊，甚微至弱之國，外至蠻夷戎狄之邦，史家未有不書其國號者，而《三國志》獨不然。劉備父子相繼四十余年，始終號漢，未嘗一稱蜀；其稱蜀，俗流之語耳。陳壽黜其正號，從其俗稱，循魏晉之私意，廢史家之公法。用意如此，則其所書善惡褒貶予奪，尚可信乎！”[8]這便是對于陳壽將劉備建立的漢政權稱為蜀，黜其正號的批評。他認為，陳壽既有回護魏、晉的意圖，所作史書明顯不公，故而他對于正統的予奪也不足為信。

上述事例屬于北宋知識分子階層中出現的“偽魏”的趨勢。其實，在北宋民間甚至出現了“擁劉反曹”的傾向。蘇軾的筆記小說《東坡志林》中記載：

“王彭嘗云：涂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故事，聞劉玄德敗，頻蹙眉，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盵9]蘇軾能把這則材料寫入自己的筆記小說中，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蘇軾認同了民間“擁劉反曹”的傾向。

[1] （宋） 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Z].北京：中華書局，2004.

[2] （宋） 何去非著；馮東禮注.何博士備論注釋[M].北京：中華書局，1963.

[3] （宋） 司馬光.資治通鑒[Z].北京：中華書局，1963.

[4] （清） 王鳴盛.十七史商榷[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

[5] （宋） 歐陽修.歐陽修全集[C].北京：中國書店，1986.

[6] （宋） 蘇洵.嘉佑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印書館，1985.

[7] 錢穆.中國史學名著[M].北京：三聯書店，2005.

[8] （宋） 唐庚.眉山唐先生文集[C].四部叢刊三編本.上海：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

[9] （宋） 蘇軾.東坡志林[M].北京：中華書局，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