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毛志成
這里先講一樁古代趣事:明朝洪武九年的一天凌晨,皇宮里燈火輝煌。明太祖朱元璋突然當著二百多官員的面,下令狠狠地杖責(用棍子打)一位既正直又有功勞的大臣,并把他打得疼痛喊叫。
此人名叫茹太素,山西澤州人,時任刑部侍郎。茹太素不是佞臣,曾給朱元璋提出過既正確也有益的批評性意見,當時的朱元璋也不是昏君,為什么這位茹太素受到了朱元璋的杖責?說來有趣:茹太素向朱元璋呈了一份奏折,內容涉及了五件事。這份奏折共用了一萬七千字,由中書省官員王敏念給朱元璋聽。朱元璋聽到六千字的時候,發現茹太素的奏折中尚未說到正題,說的只是一些空泛的廢話。朱元璋心煩得很,忍無可忍,于是便大吼:“狠狠地給我打這個討厭的家伙!”雖然后來朱元璋耐著性子將茹太素的奏折看了看,發現其中有幾百字確有價值,并給了茹太素一定的撫慰和獎賞,但茹太素挨的那頓打卻有咎由自取因素。他的主要之咎就是習慣于說廢話、寫廢文,將本來有一點用途的東西也弄成了廢物。
茹太素說的廢話,寫的廢文,畢竟不是絕對的、百分之百的廢話、廢文。其中畢竟還有一點真貨。因此不能一棒打死。至于從頭到腳都是十足的廢話、廢文,那又另當別論。
說廢話,寫廢文,成廢物,是中國文人的積習。但是在審視廢話、廢文、廢物(包括廢人、廢事)的時候,也必須清醒、公正,切切不要情緒化和隨意化。
世上有不少的廢話,是有存在價值的。比如人們見面時的寒暄、打趣、玩笑,雖然大多是說廢話,但于社會和人生也是需要的,否則社會和人生也會干癟乏味。尤其是某些天才的廢話,我們更不能只看到它是廢話而否定了它的天才。而且,只要是天才,我們都能從那些“廢話”中汲取精神營養(甚而是特殊營養、高級營養、精神營養)。舉例說,佛家的禪語,道家的“虛無學說”,基督的“經言”,以及中外各式哲人的抽象玄理,十之八九都與人的現實生活無關。以及各式聰明人(包括平民)的偶爾譏誚妙語,都與人的實際生活無大關系。但那樣的“廢話”卻可能很寶貴,有的能促成人們的某種信仰,有的能強化社會的某種理念,有的能提高大多數人的某種智能,有的至少能夠添加生活的色彩。總之,上述的“廢話”都有價值,不能消滅。
文學、藝術都離不開有價值的“廢話”。若是把那樣的“廢話”都清除了,都變成直通通、硬邦邦的“實言”,比如詩像自然科學中的定理、公式、法則,小說、散文像政治口號,戲劇、相聲、小品像官方指示或報刊社論的宣講,雖然貌似句句是真理,沒有半點廢話,但在實際上只能稱之為死文學、死藝術。
但是十足的甚而絕對的廢話、廢文、廢事、廢人(也稱廢物)又必須清除!因為那樣的東西非但多余而無用,只能給社會添亂,而且它們又常常是假的,是惡的,是丑的。
無論是空洞虛假的官僚式廢話,賣弄“屠龍術”而無真知實見的學者式廢話,還是只有虛言并無真實文采的“才子”式廢話,以及將胡亂耍鬧或陶醉于當小丑的“戲子”式廢話,他們絕不滿足于僅僅說廢話,一定要借用廢話去做假事、惡事、丑事。
上述的廢話如此,廢文尤如此。有的文化品,包括學術制品、文藝制品,其實從一開始制作時就是廢品。當前中國社會科學家的制品,包括哲學家、史學家、美學家以及思想家、理論家、教育家的制品(書籍或文章),大多只是為了出版、陳設、講演、賣弄、晉升職稱,而實用、實益價值很低,有的甚而沒有。這就是廢文!
比如文學作品,尤其是“文學中的文學”詩歌,以及號稱“美文”的散文,另如某些專為媚俗、媚眾而用一大堆文字卻串連不出像樣故事情節尤其提煉不出較高思想理念的小說,實際上也近于廢品。從某種角度來說,一切只顧顯才揚己而缺乏(甚而沒有)德育功能的文學作品,都屬于精神類的廢品。
廢話、廢文之外,便是廢物。當前文化領域中的廢物,首先包括只有裝飾性而無實益性的文化機構、文化團體、文化部門、文化官員、文化名人,他們干的大多是廢事。尤其是只會舞弄各種頭銜而無切實業績的人,也可稱之為廢人。社會上存在著廢物是正常的,并不可怕。而可怕的是有些廢物是鍍了金的,涂了彩的,并享有了高價。
中國各式各級“協會”、“學會”、“聯合會”、“研究會”之多,在世界上是出了名的。翻閱各式《中國名人大辭典》,就會發現名人堆如山積,浩如煙海。但那樣的事和那樣的人,其中固然有名副其實的真貨,但也太多太多強撈虛名、惟名是圖的假貨,而假貨也就等于實際上的廢物。
無論是我自己還是別人,承認或被別人譏之為廢物,即蠢人、笨人、愚人,都不一定可恥。而真正可恥的,是將廢物當成寶物、奇物、圣物來插上標簽以高價來兜售。
文人的各式聚會,只要是純粹的文人而不是官人、商人,就應以“圓桌會議”或隨意散坐為好。而且不需要大聲宣讀某人的官銜、職銜、名銜、泛銜、虛銜。所謂銜,無非是符號、標簽而已。在特殊場合或有特殊的社會需要時,它可能有一點意義。而在大多時候尤其是文人漫談(或吃飯、飲酒、雜侃)的時候,銜就成了廢物。誰若是舉著這樣的符號、標簽(銜)四下里炫示,就無異于叫賣廢物。
中國應當用力地清理文化廢品,而且要認識到這是個大工程,工作量很大。
中國應當清理的文化廢品實在是太多了,其中包括某些在“國學”、“國粹”、“國寶”、“經史”等名號下用錦旗包裹著的古垃圾,也包括某些用古學問、古理念或洋概念、洋教條去絆倒現實思維的金鐐銬,此外還包括醉在“時髦主義”中為新而新、為奇而奇、為怪而怪的種種無序行為或無序語言。
然而在觀察一切廢物時,又必須首先落實到人。中國真有那么多的精英、名流、專家、大師么?未必。享有上述徽號的人,如果在實際上是假貨,就等于是雙倍的廢物。
古今中國將文化廢品當寶貝并百般保護、精心收藏,甚而受到官方封賞或愚民跪拜,這樣的慣性太悠久也太頑固了。有的廢品,最初可能不是廢品,曾有過某種價值,但年久之后因為時代進步或客觀形勢的變化它已經無用、無益,甚而成了阻礙人或圍困人的殘磚爛瓦,就成了廢物。而中國的習慣之一就是面對廢物越廢越崇拜,并使勁挖掘它早已喪失殆盡的“非凡價值”。這很像眼下近于發瘋的文物保護熱、收藏熱和拍賣熱,實話說來,某些所謂的文物無非是發霉的廢物。另如某些早已被迂腐書生讀爛了而越讀越迂腐的古經,或連洋人也棄之不睬的洋典,也只能稱之為廢物。此外還有早已被歷史丟棄在草叢中、亂石下、陰暗處的死去名人,今天仍有人無日無夜地刨出來,并為其樹碑立傳。這就叫“廢物崇拜癖”。
前時有“左”式的廢物崇拜,如“左”式的傻口號、蠢“豪言”、瘋“理論”、野“壯舉”都曾有人崇拜過。今時有“右”式的廢物崇拜,除了拜金、拜銜、拜名之外,還有拜奇、拜怪、拜妖,將某些含有極大惡性的“不尋常”之物統統納在推崇之列。殊不知那些東西都是廢物。
世上的事物,有的雖然是有用而必需的,但卻常常不足;有的雖然是多余而無用的,卻常常過剩。而且,不足和多余又常常是孿生的,是形影不離的。什么有用而必需的東西不足了,緊缺了,多余而無用的東西(包括廢物)必然四下泛濫。比如當年物質匱乏、國困民窮的時候,多余而無用的虛假“精神”常常隨處可聞可見。像那些以“階級覺悟”、“斗爭哲學”、“革命行動”為旗號的狂喊蠻干都屬于此類。何以如此,意在用多余而無用之物填充實實在在的饑腸。
同樣,當近年來道德素養、精神品質大大不足時,各式各樣的物質崇拜、利益爭搶、資本(尤其是權力資本、名位資本)分贓,此類現象也隨之火熱。文人當然也不甘靠后。他們本來應該是道德資本、精神資本的特殊擁有者,包括知識資本、思想資本、情智資本的特殊擁有者,但他們也都成了物質資本、權力資本的急切分羹者。
在這樣的無序式文化生產中,很難不大規模、成批量生產文化廢品(也稱文化廢物)。于是,偽文化、佯文化、贅文化、濫文化以及種種廢文化、非文化的數量也就與日俱多,層出不窮。
清理文化廢品之所以大不易,說到根兒上首先在于文人的定名失真失實。什么是標本式的文人?定名無非是文明的人,推進文明的人。而一切真正意義上的文明,打頭的首先是德格達標,其次才是智能達標、文格達標,才格達標、藝格達標。總之,文化、文人的德格達標是第一位的。我們雖然不能將標準定得太高、太玄、太奢,要求文人都去當圣賢、君子、卓士,但要求文人至少恪守常德,寫出的東西最好是有益的,至少是無害的,鄙棄有害的,這樣的起碼要求還是應該達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