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利民
(四川大學 外國語學院英文系,四川 成都 610064)
關于如何正確說話的理性反思
——公孫龍語言認知哲學思想研究
劉利民
(四川大學 外國語學院英文系,四川 成都 610064)
先秦名家代表人物公孫龍關注的是語言表達思想的問題、概念意義的真理性和確定性問題,其思想是關于語言意義的哲學層面的反思。公孫龍的語言哲學思想具有很強的認知論色彩,其正名的原則以及他以“白馬非馬”命題進行的例證性闡釋對于現代認知語言學的理論,例如構式義等,具有很重要的思想啟迪價值。
公孫龍;理性主義;語言哲學;認知語言學
關于先秦名家的思想傾向、其誕生的思想背景、以及名家“詭辯”命題的語言哲學新解,筆者近年來發表了論著予以討論;這里限于篇幅,不再贅述①詳見筆者的論文:論先秦名家“詭辯”的語言哲學意義.四川大學學報(哲社版),2005(6);純語言性反思與分析理性思想的端倪.外語學刊,2007(1);惠施“歷物十事”的語言哲學新探.四川大學學報(哲社版,2007(2);語言切分出的意義世界——索緒爾與公孫龍語言認知思想比較研究.四川大學學報(哲社版,2008(6);以及專著:《在語言中盤旋——先秦名家“詭辯”命題的純語言思辨理性研究》.四川大學出版社,2007。。但是,先秦名家的思想歷史上并沒有得到準確的理解,其思想對于我們現代所從事的語言哲學、認知語言學研究具有的啟發價值還沒有得到發掘。本文打算在現有的研究基礎上,對這個方面再作些闡述。
公孫龍的五篇作品存留于世,使我們有了一窺名家思想光輝的機會。公孫龍的這五篇作品,即《名實論》《指物論》《堅白論》《白馬論》和《通變論》②通常收入公孫龍名下的《跡府》一文是關于公孫龍事跡的記述,不應該算作他自己的作品;且其中的一些思想與公孫龍在其他幾篇文章中表達的傾向格格不入,故這里不討論。,構成了他的一個相對完整的理論框架。這個框架明確地表明,公孫龍是在先秦名實之辯中提出語言本身的問題的,而且他把自己的討論完全放置在了語言理性反思的層面之上,著眼的卻是人所獲得的知識是什么、如何才能保證認知正確性這個根本問題。
現代西方語言哲學自20世紀初的語言論轉向(linguistic turn)開始,也就是“用語言學的術語來重塑千百年來的哲學問題(the recasting of the age-old philosophical questions in linguistic terms);因而語言逐步被視為理解和解決哲學問題的首要手段”,(Baghramian,1999:xxx)這就是說,語言哲學的核心透過語言分析來反思世界、人的認識等根本性問題。而現代西方認知語言學更是強調語言研究與認知的不可分離。從這個角度視之,公孫龍的思想與現代西方語言哲學和認知語言學的氣質十分契合:他關于語言的理性思辨是自覺的,他的“白馬非馬”等命題不僅不是“詭辯”,反而是具有相當深度的對我們當代認知語言學具有思想啟發意義的語言哲學命題。
公孫龍的《名實論》討論的就是名與實。這很自然,因為先秦名實之辯的辯論焦點就是名與實的關系到底是什么。孔子提出要“正名”,因為整個社會秩序、倫理道德的根基就是名與實的相符合。這可以理解,因為如果人人都自說自話,相互之間無法交流,或者無法正確地交流,那么一切豈不亂套?但是孔子的正名方法卻是具有先驗論傾向的“循名責實”,他要求使實符合名的標準要求,而這個標準則是“先王”所制定。這當然遭到了他人的反對,例如墨家就針鋒相對地提出了“按實定名”的經驗論正名方法。一切都以人的說話是否與實踐相符合來判斷所說的內容的正確性。此外,孔子要正名,而老子則認為無名可正,因為名只能表達具體的可感之物,而這些物的根本意義卻在“道”那兒。“道”是萬物賴之以生、依之而變的根本,而“道”卻是不可言說的。“道”體現于萬物,卻不是任何一物。即如此,正名又如何可能呢?
關于名與實關系的百家之爭不能不使人提出語言本身的問題。這是因為各家出于自己的立場觀點,不可能達到一個普遍接受的結果。于是,為了澄清爭論的實質,一個重要問題必須先弄清楚:“名”的本質是什么,“實”的本質又是什么?在“名”與“實”本身是什么都沒有搞清楚的情況下,爭論是不會有結果的。因此,先秦名家率先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并且把“名”本身的問題作為自己的核心問題提了出來。這一點在公孫龍的文章中說得十分清楚。
公孫龍在《名實論》中,明確提出,正名是必要的,但是首先應該弄清楚“名”與“實”的關系到底是個什么問題。他提出“夫名實謂也”。對這一句,多數出版物的標點符號都是:“夫名,實謂也”。“名”是主語,“實之謂”是述謂,意思就是“名是對于實的稱謂”。本文卻同意少數學者(如:楊俊光,1992:194;周昌忠等,2005:265)的看法,即這句話的標點應為:“夫名實,謂也”。楊俊光認為,公孫龍的原意應該是:名實的問題是一個稱謂的問題。周昌忠也將此句解釋為“所謂名實問題,也就是稱呼的問題”,即命名的問題。
不過本文卻認為,這句話的含義是“所謂‘名’與‘實’的關系其實是個說話的問題”。公孫龍的關注不僅僅限于稱謂,還包括了整個語言交流,即如何才能保證語言概念的真理性,以保證思想交流的正確無誤。在說了“名與實的關系是語言表達的問題”之后,公孫龍緊接著強調了思想與語言的準確性。他說:“知此之非也,知此之不在此也,明不謂也。知彼之非彼也,知彼之不在彼也,則不謂也”。周昌忠(2005:265)指出,這句話中的“知”字很重要,因為這體現了公孫龍的認識論意識,說明他認識到命名與認識的過程密切相關。的確如此,因為公孫龍非常明確地認識到,語言是否表達了所言對象的本質意義將決定語言的使用是否正確,而這個問題的把握卻在于人的所“知”。這個“知”是對于某個“此”所具有的“此性”的認識。
在理解這句話的含義時,有一個問題需要注意:漢語是一種非屈折式語言,其詞匯沒有任何形態的變化。一個名詞或者代詞是單數還是復數、是具體名詞還是抽象名詞,不像西方語言那樣一目了然,而是同形的。這也為我們解讀公孫龍的文獻造成了困難。本文認為,公孫龍所說的“知此之非也,知此之不在此……”這句話中,“此”字應當有不同的抽象層面意義,一個是“此”作為一個名本身,一個是“此”作為該名具有的意義本質,即“此性”(類似于英文的“horse”“Horse”,“one”“oneness”等)。由此重新解釋此句子,本文認為其含義應該是:人把握住了概念意義之真,認識到“此”之本質(thisness)并不存在于“此(this)”物之概念意義中,即認識到這個“此”并不真的“是”“此”,那就不應當說“這是此”;只有這樣,其語言表達的概念才做到了明晰、正確;認識到“彼”之本質(thatness)并不存在于“彼(that)”物之概念意義中,即認識到那個“彼”并不真的“是”“彼”,則他的思想概念也做到了明晰、確定,而不會說“那是彼”了。這里,關鍵在于“此性”、“彼性”與“此”、“彼”的語義層次區分。
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其核心是具有古漢語特色的關于“是”的語言分析。公孫龍不是在單純的關心名與實的聯系,而是要通過對于這種聯系的語言思維分析,探討作為認識者的人對于“此之為此”、“彼之為彼”本身的意義的認識和把握。在缺乏“to be”的語言條件下,公孫龍只能力求通過對代名詞“此”和“彼”的語義分析,來把握“‘這一個’之為‘這一個’”的所“是”的本質及所“是”之為“真”的規定性。這種以“此”“此性”的探究來思考什么是真的“是”,正是公孫龍語言分析哲學的理性主義精神實質。
那么,公孫龍提出名與實的問題是一個語言表達的問題,這是否證明他認為名是第一性的,而“實是由名產生出來的”(楊俊光,1992:195)呢?筆者認為這一理解完全不正確。《名實論》一文開篇即說:“天地與其所產焉,物也”。這句話明白無誤地宣布,公孫龍絕不否認世界事物的客觀存在。對于公孫龍而言,物是第一性的,實在的物是存在的本體,也是人的認識的來源和基礎,離開了物也就談不上什么物之為物。
然而,公孫龍深刻地認識到,客觀事物的存在是一回事,人對客觀事物的本質的認識則又是另一回事。人對于事物的真正認識只能通過思想概念的分析操作才能進行,而這離開了語言是不可能的。公孫龍要表明的是,他的理論反思是在語言邏輯層面,而不是在實在邏輯層面上進行的。他反思的焦點不是語詞與客觀事物有什么樣的聯系,而是語言意義的本質這樣一個涉及人對世界的認識和把握的根本性問題。
楊俊光指出公孫龍認為“實”由“名”產生出來,在這個層面上講,其理解是準確的。但是,必須清楚的是,公孫龍的“實”不是指客觀實在之物,而是指人用語言來切分世界、并由此而范疇化地把握了的關于實在之物的概念性意義。公孫龍說:“物以物其所物而不過焉,實也。”此句中的“實”不是如馮友蘭(1962:339-340)所說的那樣:“一個物就是那個物,不多不少;這就叫實。”也不是周昌忠(2005:260-261)解釋的那樣,是物的現實存在。
筆者認為,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用“物”的稱謂來指稱具有此物本質屬性的物而不超過其范圍,就是“物”之為“物”的概念意義。只有這樣的“實”才可以由恰當的“名”去指稱。語言概念之“實”,即是人所把握之“知”。公孫龍想要指出的是,物作為個體是可以變的,但如果我們用“物”來指稱物,則這個指稱必須符合“物”的本質意義規定性。正由于此,公孫龍反復強調,作為“實”的“此性”就是作為“名”的“此”所必須具有的本質性意義;作為“實”的“彼性”就是作為“名”的“彼”所必須具有的本質性意義;本質性意義是不能變的。否則,知識的正確性就成問題了,語言的使用也就亂套了。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而且與現代認知語言學非常契合的觀點,即“名”并非指稱具體的、個體的物,“名”指稱的是物之為物的概念意義。“名”所指稱的不是具體的物,而是“物之為物”的概念意義。公孫龍顯然已經認識到,人對世界萬物的把握是通過語言認知操作來進行的,但人不可能就一物而知一物,對全部物一一加以命名、考察。人對物的認識只能是用語言對世界萬物進行切分,或曰范疇化,從而獲得對物的意義的概念性把握。
這個觀點在公孫龍的《指物論》中得到了進一步的驗證。他明確提出了“物莫非指,而指非指”的著名命題。這個命題曾經被指責為“典型的客觀唯心主義”,因為“公孫龍認為如果沒有‘指’,就不能有物”(馮友蘭 1963:333)。而周云之(1994:49)則說,“物莫非指”可以解作“物沒有不是由指(名)構成的”,也可以解作“物沒有不可以用名去指認的”。前一種解釋就是一個唯心主義命題,而后一種則是一個唯物主義命題。
這是嚴重的誤解,因為這類解釋與《名實論》的基本立場相矛盾。公孫龍明明宣布“天地與其所產,物也”,怎么會又提出“物是由指構成的”呢?因此,筆者更同意林銘均和曾祥云(2000:180-181)的看法,即公孫龍是在討論“名”的符號性質和指稱功能,并且進一步認為,“‘物’莫非指,而‘指’非指”的解釋應為:客觀事物原本無名,“物”之所以為“物”是人用語言詞匯對“物”進行指稱而成的;語詞指稱的是概念,而不是具體的實在之物本身,而“指稱”并非等于“指認”指認具體事物的名字。佐證這一解釋的另一個名家命題就是先秦辯者們提出的“指不至,至不絕”,即“語言的指稱并不直接達于具體的物,因為具體的物是無窮盡的(人只能用語言范疇化地認識大千世界的事物)”。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認識:“名”并不一定是指認具體物體的名稱,其意義是關于物的思想認識,是概念。公孫龍語言哲學思想在此出現了一個升華,他已經不再滿足于語言與實在的符合關系的直覺性認識,而是自覺地把思辨上升到了純粹語言的層面,以及對概念意義的認知本質進行的反思,所以他才明確地把“名”“實”關系問題定義在了“語言交流”的層面之上。這在兩千多年前是非常了不起的。
盡管公孫龍在一門心思對語義問題進行思辨,但他著眼的是人的認識,即知識如何為真這樣的問題。其理論不一定正確,但就此而言,他的確是世界上第一個貨真價實的語言哲學家。我們今天理解公孫龍的著作,不應局限于經驗層面,而應從語言的哲學反思的角度進行。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理解他為什么要“離堅白”,為什么明明知道白馬是馬,卻偏要提出“白馬非馬”之類的“詭辯”命題。公孫龍實際上是在進行語言哲學的思辨,如下文所議,他的語言哲學具有很強的理性主義認知論色彩,對當代認知語言學具有很高的思想借鑒價值。
公孫龍的語言哲學思想是從“正名”的問題引發的,因而他當然要求正名。但是他的正名原則卻是地地道道的理性主義的。他即反對孔子的先驗論正名觀,也不僅僅局限于墨家的經驗論正名觀,①王寅(2006)曾撰文研究過荀子的認知體驗觀;筆者同意王寅的觀點,即荀子并不同意孔子的先驗論正名論,而是強調體驗性和認知思維的加工(心征)。不過,荀子的著述年代晚于名家最活躍的時期,因而在一定程度上說,荀子的思想兼收并蓄了其他各家的長處。其中,名家的思想無疑對荀子產生了影響,例如語言的約定俗成性等思想應該先由名家提出,而后被荀子吸收。由此,我們也可以窺見先秦名家思想的獨特性及其影響力。而是要求從語言哲學的層面對語義的本質規定性進行正名。這就是他提出的“唯乎其彼此”的正名原則。
公孫龍正名原則的具體內容是:“其名正,則唯乎其‘彼’、‘此’焉。謂‘彼’而彼不唯乎彼,則‘彼’謂不行。謂‘此’而行不唯乎此,則‘此’謂不行。故‘彼’,‘彼’當乎彼,則唯乎彼,其謂行‘彼’。‘此’,‘此’當乎此,則唯乎此,其謂行此。”按本文上一節的理解,此句說的是:要正確地使用語詞來指稱事物、交流思想,那么所使用的語詞必須具有嚴格定義的內涵意義;當我們用語詞來指稱“這一個”和“那一個”的時候,“這一個”和“那一個”就必須具有規定其本質性意義的“這個性”和“那個性”。否則就不能用此語詞來指稱“這一個”或者“那一個”。
先秦古漢語沒有系動詞“是”,因而公孫龍無法就“是”的句法意義本質進行語言分析和追問,但是公孫龍反復強調“這一個”只能是具有“這個性”的“這一個”,而“那一個”則只能是具有“那個性”的“那一個”,決不能相互混淆。公孫龍在“此”“此”、“彼”“彼”中的反復盤旋,其中心只有一個:“此”只能是“此之為此”,而“彼”只能是“彼之為彼”。“此性”和“彼性”是對于“此”與“彼”作為“是者”的嚴格的語義本質規定性。這一規定性是檢驗和判斷真“此”與真“彼”的認知標準。只有達到了這樣的標準要求,語言的使用才能得到正確性保證,人們關于世界的知識才具有確定性、真理性。
需再次強調的是,公孫龍的“此”、“彼”并不具體關涉個體的物,而是語詞的抽象概念,其理論總是盯住語言,以圖分析、澄清人到底通過語言范疇化認知而確切地“知”了些什么。這就是公孫龍在先秦古漢語的條件下,對“是什么”以及這個“是什么”如何為真的問題所進行的思考。他關注的正是規定“是者”之為“是者”的概念,對“是”之為真進行判斷和檢驗,進而保證語言表征的知識之為真理性知識這樣一個根本性的問題。
那么,人以語言認知方式所確定的知識到底又是怎么來的呢?對此問題,公孫龍明確回答說是由理性的分析抽象而獲得的。這就是他在《離堅白》中論述的思想,即他所謂之“離”。而且他還明白無誤地宣稱,“離也者天下,故獨而正”;只有通過“離”所獲得的概念才是具有真理性的知識,也才是唯一正確的語義確定方法。由公孫龍的論述可見,他所謂的“離”就是“抽象化分析”。
從《離堅白》來看,公孫龍的“離”就是從人對事物的感知中分析、抽象出具有共性的事物特征,并加以概念化的把握。他承認堅白的石頭有“堅”和“白”兩種特征屬性,而且這兩種特性只能分別由人的不同感官(視覺和觸覺)來感知、體驗。但是他并沒有停留在這個層面上,而是進一步提出:當人以不同的感官獲得了不同的體驗時,他們將以語言的方式對這些體驗進行范疇化和概念化。人們用“堅”和“白”兩個語詞所描述的并不僅僅是具體石頭的堅和白,而是一切具有堅硬度和白色調的事物都表現出來的共同的堅與白特征,即所謂“堅”之為“堅”、“白”之為“白”本身。這才是公孫龍說的“神乎,是之謂‘離’焉”的含義。“離”是思想的操作,其成果就是概念。
公孫龍關于感覺體驗的“見”與“不見”的討論關注的問題是體驗所導致的范疇化意義的“離”與“藏”。用我們今天的學術術語來說,他所提出的就是,當人感知到事物的一個特性的時候,該特征就出現于人的認知過程,而當人沒有感知到某個特性時,該特性僅僅是事物本身的一個屬性,但僅僅是一個認知潛勢,有待于進入人的認知過程。這些被體驗到的事物進而由思維進行加工,從而形成概念。公孫龍著重指出:體驗并不等于概念,因為思維加工的對象不是具體物本身,而是人所體驗到的內容,即所謂“神不見,而見離”。事物的特性有某些共性的東西,而這些共性給人以共同的體驗;在此基礎上,人以語詞來對這些體驗加以范疇化和概念化。這就是語詞意義的本質。由此可見,公孫龍已經具有了我們當代才有的認知語言學的思想萌芽,因為他已經開始討論意義的概念化過程了。
正由于重視概念化過程,公孫龍沒有像柏拉圖那樣將認知抽象的概念實在化。我們在公孫龍的作品中找不到任何關于概念才是實在之類表述。他只是在論證,當人們使用“堅”“白”“石”的時候,這些語詞的意義的本質應該是人的認知過程對于人在世界中獲得的體驗的范疇化概念。因此,馮友蘭(1996:155-168)認為,公孫龍著重共相,因而是中國哲學中的柏拉圖式理念論,這可能并不準確。或許公孫龍再進一步的話,可能提出某種實在論觀點,但至少在現有的文獻中,我們對此找不到證據。
談到語言的范疇化,我們還應該提及公孫龍的“白馬非馬”論這一著名的“詭辯”。筆者在早些時候發表的論著中已經說過,公孫龍的“白馬非馬”命題不是詭辯,而是他對“唯乎其彼此”正名原則的具體闡述。簡言之,“白馬”這一語詞只能指稱白馬的概念,而不能指稱馬的概念,因為“白馬”的意義中已經具有了“白”的本質規定性。“白”不在“馬”的“此性”之中,因而不能謂“此”。隨著研究的進展,筆者發現這個命題的深入討論非常有助于我們推進現代認知語言學中一些基本問題的研究。
如前所述,公孫龍認為語詞的意義必須符合其本質規定性。一個語詞(“此”)只能應用于指稱具有特定本質(“此性”)的物。但是公孫龍清醒地認識到,他若要堅持自己的語義規定性原則,就必須面對復名(復合詞)的問題。例如,復名“白馬”由“白”和“馬”復合而成。那么,“白馬”還是不是“馬”呢?如果“白馬”是“馬”,而“黃、黑馬”也是“馬”;既然“馬”就是“馬”,那么我們可能得出荒謬的結論,即“黃、黑馬”是“白馬”。于是,為了維護自己的語義確定性原則,公孫龍不得不把“白馬”本身視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概念,而不是由“白”和“馬”構成的復合概念。他視“白馬”本身與“白”本身和“馬”本身為同位的語義概念,以此來維護他的“唯乎其彼此”的原則。關于這一點,筆者在其他文章里已有所論及,此不贅言。
然而,這里本文之所以再次提及這個問題,是因為在這樣的論證過程中,公孫龍啟發了我們一個重要的問題,即:構式義的問題。在現代認知語言學中,研究者們已經開始了對構式義的關注。例如,當代構式語法明確地以構式為中心,并且提出構式義的獨立意義地位,即“構式的意義獨立于填入該構式的各詞項的意義”(Goldberg,1995;王寅,2007)。這個見解與公孫龍的“白馬論”何其相似乃爾!
盡管公孫龍在兩千多年前不可能經由認知語言學的路徑來對構式義的問題提出有意識的理論,但是他對漢語復名問題的反思無疑提到了這個問題,即“白馬”作為一個短語式的構式,其意義已經不等于構成這個短語的各個單字的意義的復合,而是具有了自己的獨立的、必須“唯乎其彼此”的意義(短語義,或曰復名義)。
本文無意把公孫龍稱為認知語言學家,但認為這個問題十分重要。西方語言學經歷了兩千多年,由傳統語法到結構主義再到普遍語法等等,越來越重形式化分析,直至當代認知語言學才著重以意義為語言學研究的焦點問題。而一旦開始以意義為中心,其研究者就注意到了構式義的獨立性。古漢語沒有多少結構可供學者們注意分析,因而中國傳統的語言分析一開始就聚焦于語義。因而公孫龍很早就注意到并且專門研究了一定意義上的構式義問題。
古今中西不同時代、不同思想傾向的思想家一旦以意義為語言考察的焦點,就都提出了構式義的觀點。這很可能不是巧合。這讓我們不能不設想,構式義很可能真的是語言意義的一個重要維度。我們承認語詞具有意義,否則我們無法把語詞與噪音分開;然而由語詞構成的更大的語言單位,其意義是不是等于構成該單位的語詞意義的總和?這些更大的單位至少包括復合詞、短語、分句、整句等幾個層面,每一個層面無疑都是一種語法構式。
于是,一個問題也就自然而然地產生:這些構式的意義是否都是獨立于其構成的下位語言單位呢?若是,那么這表征了人類怎樣的一種認知機制呢?比方說,我們是以關系框架認知入手,自整體范疇化至個體,還是由個體的范疇化而上升至整體的認知呢?換言之,構式意義的范疇化與語詞意義的范疇化是不是同一個過程,抑或是各自相對獨立的過程,且都有自己的范疇化方式?哪一種是更為根本的認知方式?至少,我們可以確定,人關于事物特性的范疇化、概念化認知過程與人關于事物間關系的范疇化認知的確可能是性質不相同的。畢竟,前者具有實在的本體性,而后者沒有這種本體性,因而完全是人的思維過程所建構的。這些問題,在現代認知語言學里面尚不能找到現成答案;同時,這也是很大的問題,并非本文能夠解決。本文只是把問題提出來,希望能夠促進我們關于語言與認知問題的深入探討。
重要的是,本文這些問題是在研究先秦名家的思想,并將他們的觀點結合現代語言學的觀點進行思考而提出來的。須知,西方現代語言學的思想提出,沒有一個不是具有其哲學思辨立場的。中國語言學至今沒有自己的學派和獨特的方法,或許真的與我們沒有對語言是什么,語言交流、語言習得如何可能或者說是怎么回事這樣的哲理性反思有關。這反過來又說明了重視并挖掘包括先秦名家在內的中國古代認知語言哲學思想的現實價值。
語言反思導致哲學。哲學的問題產生于語言意義問題。西方哲學經歷了本體論、認識論而最終來到了語言論。這種發展具有其哲學思想發展的邏輯性。而中國哲學從一開始就注重語言論,并極有可能經由語言論而進一步提出認識論和本體論問題來。這也不是沒有其自身的邏輯性的,因為關于語言意義的反思將會導致關于人的認識問題的反思,而認識總要涉及認識對象,因而極有可能提出本體論的問題。以公孫龍為代表的先秦名家對語言意義的追究就是以這個問題為核心的,他們正是在力圖透過語言意義的思辨而探討人關于世界的知識怎么樣才能是真的。這本應是中國本體論哲學的雛形。
同時,正是由于中國先秦名家注重語言意義的認知確定性反思,因而他們很早就進行了關于語言范疇化、構式義等問題的思辨。盡管其分析還很粗略、沒有系統的科學方法論支撐,但他們對于語言意義的理性思辨性分析是明確地結合了認知的。西方現代語言學歷經了結構主義、句法形式主義等階段之后才誕生了形與義整合的現代認知語言學模式,而先秦名家從一開始就沒有嚴格割裂形與義,而是將兩者與認知結合在一起的。我們似乎可以猜想,假如先秦墨家的經驗科學和名家的思辨理性思想傾向作為傳統保持下來的話,那么語言科學在中國誕生是完全可能的,而且很可能中國語言科學一開始就以認知語言形態為其基本取向。
[1]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一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
[2]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
[3]林銘鈞,曾祥云.名辯學新探[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0.
[4]王寅.認知語言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7.
[5]伍非百.中國古名家言[Z].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
[6]楊俊光.惠施公孫龍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
[7]周昌忠.先秦名辯學及其科學思想[M].北京:科學出版社,2005.
[8]Baghramian,Maria.Modern Philosophy of Language[C].Washington D.C.:Counterpoint,1999.
[9]Goldberg,A.E.Constructions:A Construction Grammar Approach to Argument Structure[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
責任編校:路小明
Rationalistic Speculations on How to Talk Correctly:A Study on Gongsun Long’s Philosophy of Language Cognition
LIU Li-min
This paper proposes that Gongsun Long,a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s of pre-Qin Ming Jia,was focusing on the important philosophical issue of language expressing thought and of the truth and certainty of conceptual meaning,a typical metaphysical speculation on language meaning.Gongsun Long’s philosophy of language is characterized by its orientation to cognition issues;his principle for the rectification of names and his exemplary discussion of“white-horse not horse”proposition are very valuable for the inspiration of thoughts in modern cognitive linguistic theories,such as construction meaning.
Gongsun Long;rationalism;philosophy of language;cognitive linguistics
H030
A
1674-6414(2011)02-0066-05
2010-10-18
劉利民,男,重慶人,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主要從事西方語言哲學和心理語言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