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巴巴苦戰“大盜”

劉子倩

看到阿里巴巴首席執行官衛哲引咎辭職的新聞，周紅還是有些意外。盡管引發阿里巴巴高層地震的原因他再熟悉不過，可作為阿里巴巴福建泉州市的一位前業務員，周紅沒有想到的是，騙子渾水摸魚，業務員追求業績，甚至雙方聯手陳倉暗渡，導致國際買家上當的底層行騙模式，會把坐在金字塔尖上的人拱了下來。

2月21日，阿里巴巴自揭家丑，稱在過去的兩年中，有2326名阿里巴巴網站上的中國供應商涉嫌欺詐國際買家，百名員工身陷其中，該公司CEO衛哲、COO李旭暉為此引咎辭職。馬云致員工的公開信中表示，對不誠信行為采取零容忍，“決不能做損害客戶利益的事，更不用提公然的欺騙”。

在阿里巴巴一份《關于阿里巴巴對一些客戶涉嫌欺詐行為調查處理情況的匯報》中提到，多數的“欺詐供應商”來自福建省莆田市，并形成了組織網絡。《中國新聞周刊》拿到的一份來自阿里巴巴的欺詐客戶表單中，開頭的79個客戶名稱中，均含有了“莆田市”字樣。另外，“這些‘欺詐供應商還在全國各地注冊公司，逃避阿里巴巴的防控機制”，馬云在一次內部演講中也曾提到，“這些騙子從哪來？主要從福建來。都有數據，四年前我們碰上在泉州一帶。”

可在周紅看來，4年前開始的種種亂相，似乎已經為今天的事件埋下了種子。在周紅還是阿里巴巴泉州的一名業務員之時，他曾親眼目睹了迫于壓力和業績的同事們，如何與“供應商”里外勾結，欺詐海外買家。

業績壓力和莆田造假

處于東南沿海的泉州自古工商業發達，是古“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上個世紀90年代后，泉州工業迅猛發展，形成了一批在全國有影響力的產業集群，其中國馳名商標數量也排在全國前列。近幾年，泉州電子商務也隨之發展起來，而阿里巴巴則成為大多商人選擇的外貿交易平臺。據統計，如今在阿里巴巴和淘寶上做生意的泉州人，已達4萬之多。

然而，阿里巴巴在泉州的發展并非一蹴而就。2007年入職的周紅還記得，阿里巴巴當時幾十名業務員，每人三個月內至少要發展一個公司成為阿里巴巴的會員。“如果六個月一個都沒拉到，就得走人。”

2007年，在阿里巴巴上做外貿的會員價是4萬至6萬元，業務員有8%的提成，周紅一個月最多時，曾拿到35000元的薪水，但更多的時候業績慘淡。一般業務員月基本工資是1500元，如果沒有業績，每月扣除保險和公積金等，反倒會欠公司300元的繳納費用。

當時阿里巴巴公司還規定，業務員每天要拜訪8個客戶，每家的拜訪時間不能超過40分鐘。“我們從早上8點跑到晚上11點，到了家還要整理資料。”周紅說，交通、請客戶吃飯這些開展業務的成本，均不能報銷，業績的壓力也就轉為生存的壓力。“為什么同行都說阿里巴巴業務員是人才？就像紅軍過草地一樣，有一種而不舍的精神。”周紅感嘆道。

不過，和周紅一樣，業務員們也感受到大集團帶來的職業榮譽感。2007年11月6日，阿里巴巴在香港聯交所主板成功上市，融資116億港元，創下中國互聯網公司融資規模之最。也同時創造了上千名百萬富翁。在此之前，阿里巴巴連續7年在《福布斯》評選的“全球最佳B2B網站”的綜合類排名中名列第一。

資本的風光似乎一時掩蓋了金字塔基的黑洞。一些并不符合要求的“供應商”卻在此時混進了阿里巴巴。一名前阿里巴巴員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2007年之前就曾發生過欺詐國外買家的事件，而“供應商”大多來自距泉州僅幾十公里、以生產仿制名牌而聞名的莆田市。

莆田仿制始于代工。上個世紀90年代初，莆田一些鞋廠開始為國際品牌代工，而附近一些仿制名牌的小作坊慢慢興起。仿制者通過賄賂特許生產商的員工搞到名牌鞋樣或復制設計圖。因地處港口，一些人做起了仿牌鞋的外貿生意，一部分人賺到了第一桶金。此后，仿牌鞋產業方興未艾，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這個行業中，仿牌氛圍也越來越濃，鞋業產業也隨之慢慢發展壯大。到2003年時，按照民間說法，大小鞋廠已有3000多家。

而電子商務的興起，讓龐大的仿制大軍有了一個新的發展渠道。

然而，隨之而來的便是網絡交易質量問題的投訴。在阿里巴巴網站上，一位德國人甚至投訴他買到了一雙不同碼的運動鞋。

在經營仿冒鞋之前，欺詐的“供應商”們在阿里巴巴上習慣用交定金的方式欺詐國際買家。阿里巴巴泉州辦事處工作人員介紹說，這些“供應商”會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頁面維護上，不停地篩選目標，有的甚至十天能上傳十萬種產品。他們一般會同時與幾家外國客商議價，開出低廉的價格和誘人的出貨條件，以期在賬號被封之前，至少撈回注冊會員的成本。

騙定金如何興起無從考證，但一般都是在成功者的帶領下才會漸漸形成氣候。此時，距莆田百公里的外的安溪縣因短信詐騙蜚聲全國。曾有人戲言，安溪的通信塔是亞洲最為忙碌的基站。

騙定金是一錘子買賣，不可能持久，買家投訴后便會被封號。從赤裸裸的欺詐，到出售仿牌鞋的轉型，欺詐“供應商”在阿里巴巴上的投訴變少。“因為有些外國買家明知是假名牌，但畢竟老外里面也有窮人。”

一位當地從事電子商務的資深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2007年前后，欺詐的“供應商”與業務員勾結變得明目張膽。那一年，阿里巴巴泉州辦事處曾派出18人的團隊赴莆田開展業務。按照規定，客戶申請注冊會員前，業務員要進行實地考察，即便簽單后也要每月回訪。

“而當時的業務基本就是接電話，單子很多，每人月平均工資一萬多。”該知情人士說，為了業績，業務員讓“供應商”蒙混過關，甚至有人將沒有資質的“供應商”介紹給業務員，而后者搞掂其會員身份后，不僅有業績提成，還會拿到“供應商”的回扣。最終，東窗事發，赴莆田團隊所有成員均被開除。

與此同時，莆田的鞋業依然火爆。在莆田的安福小區，白天街道卷簾門緊鎖，到了晚上八點，便成為仿冒鞋的交易市場。這里賣著全世界最熱銷的名牌產品，從仿牌的運動衣、運動鞋、雪地靴等，到從廣東過來的國際名表，山寨諾基亞或蘋果的手機。鞋廠的老板們花再多的錢，也買不到國際名牌的設計圖紙了，但若接到仿牌的訂單，也只能去買真鞋再回廠“解剖”。

從2007年起，阿里巴巴公司規定不準再辦理莆田業務，否則將被辭退。但此后，莆田籍“供應商”開始分散到全國各地注冊公司，并利用他人身份證登記。據傳，去年一位寧德籍員工在一年半的時間里，介紹多名莆田“供應商”進駐阿里巴巴，牟利30多萬。一個人做目標太大，便把業務介紹給同事，拉其下水，最終均被開除。

其實，“分散到全國”似乎也體現著莆田的致富傳統。當年分散到全國專治各種疑難雜癥的莆田游醫，如今已“遍地開花”，全國大多民間專科醫院多為莆田人所開。目前，其觸角已延伸至一線城市的公立醫院以及美容整形行業。

阿里巴巴的“欺詐”故事在2007年之后仍在繼續。其中一個版本是，2008年，阿里巴巴推出新產品不久，一名業務員在晉江完成了20個單子，但買家只有兩個人，而拿到提成第二天即買了一輛飛度轎車。經投訴查實后，該業務員也被開除。

前述從事電子商務的知情人士說，泉州辦事處僅去年就開除十幾名員工，但該辦事處一名工作人員卻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去年共開除了三人，其中兩人有為“供應商”牟利的嫌疑。

在欺詐事件曝出后不久的一次演講中，馬云直言：“我們有100名員工明知道這個有問題，居然還是簽約，不管是處于業績壓力、利益誘惑，這是我們不能容忍的。”

網絡欺詐清除之難

從今年年初起，阿里巴巴泉州辦事處的工作人員就接到指示，不能再與香港注冊、泉州辦公的公司合作。“這些離岸公司今天你跟他簽了協議，明天可能就消失了。”一位業務員說。

欺詐“供應商”從和阿里巴巴簽約到買家舉報受騙，大約有6～7個月的周期。2326家涉嫌欺詐的客戶，并不是突然被發現，而是在2009～2011年期間陸續被關閉。

其實，阿里巴巴總部一直對網絡欺詐行為查處嚴厲，對公司的業務員也要求嚴格。2010年離職的周紅說，阿里巴巴公司內部有15條約束業務員的“高壓線”。但業務員又很難以一對一地約束和監管，比如，在核實上線企業的過程中，業務員扮演著最為重要的角色。他所提供的反饋，是企業能否通過審核的重要依據，如果業務員提供了不真實的信息，那么除非遭到投訴，很難自清自查。

阿里巴巴公司《關于阿里巴巴對一些客戶涉嫌欺詐行為調查處理情況的匯報》顯示，2009年，海外買家投訴阿里巴巴供應商客戶欺詐的案件增長迅速，阿里巴巴成立了30多人的團隊專職處理和打擊網絡欺詐。2009年全年清除了249家欺詐會員。2009年12月，公司出資建立賠付基金，對受騙遭受損失的海外買家予以經濟賠付，“以減輕該類欺詐供應商對海外買家造成的惡劣影響”。

前述電子商務資深人士也表示，問題的核心，是必須完善會員審核和信用評價的問題。有報道稱，阿里巴巴已經和國際認證機構天祥集團展開一項合作，推出基于第三方的深度認證服務，意在對其中國供應商進行最大限度的資質認證，從而杜絕詐騙、糾紛等事件。

但騙子公司事實上很難清除。阿里巴巴上述調查文件也指出，“盡管阿里巴巴投入巨大的技術力量研發反欺詐監控體系，但當前的技術和制度狀態是買賣雙方的交易情況不受平臺監控，僅憑公司一己之力，只能將不法分子從平臺中驅逐，卻無法追究他們的經濟責任，更無法將其繩之以法。”

另外，阿里巴巴處理詐騙行為因為涉及多方利益，也不免有苦難言。國際的互聯網欺詐在立法與執法上均有一定的不足和困難，其涉案金額小，取證困難，維權成本高，僅靠健全某家網絡平臺的機制是遠遠不夠的。馬云在一次內部會議上曾稱，在多次打擊欺詐的過程中，阿里巴巴曾協助海外買家向各地公安機關報案并提供詳實的報案依據，但大多無法得到受理。

根據國家工商總局頒布的《網絡商品交易及有關服務行為管理暫行辦法》，如果消費者在網絡商品交易中利益受損，應由網站所在地的工商部門管轄。若管轄異地違法行為人有困難的，可以將其移交違法行為人所的工商部門處理。泉州市工商局檢查大隊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至今并沒有阿里巴巴網上欺詐行為移交至該局的案例。

欺詐“供應商”們的日子，開始越來越不好過。去年10月起，福建省工商等多部門聯動，駐扎莆田，打擊高仿貨。然而，仿牌外貿已形成巨大產業鏈，如何轉型是留給政府的難題。不過，部分鞋廠老板們已開始轉變，一位老板說，“仿冒鞋只是過渡時期的選擇，我們正在開發自己的品牌。”

阿里巴巴現在關閉了所有涉嫌欺詐的“供應商”。但這背后，卻是一個行業、一個地區以致一個國家的誠信和轉型之痛。★

(應受訪者要求，周紅為化名。本刊記者龐清輝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