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多思


“我已經躺了好幾個小時了,睡不著覺,手指不安地插入頭發,不斷地摸索……摸索。頭上的傷疤。找到了!摸到了!手指可以安定了。然而,一張滿臉皺紋的臉縈繞著我:有時是我的陳媽微笑的臉,有時是她流淚滿面的臉…… 陳媽是在我出生后來我家照顧我的。我母親29歲去世時,我不到四歲,我弟弟不滿一歲。陳媽對我和我弟弟的感情,代替了母親的愛,而外人卻只以為她是我們家的傭人。”
這是黃蘭林1948年發表在美國雜志Interpreter上文章《傷痕》中的一段。
60多年過去,現在已85歲的黃蘭林,已從國際關系學院戲劇文學教授的位置退休多年,不可避免地常常憶起往事。這些往事就如縈繞在紗窗空隙間的一縷青煙,有時出去了有時又飄了進來。她把其中一些寫下來,有的發在了博客上。
2010年底,她的博客中收到這樣一條留言: “黃蘭林老師:我是樟苗的小女兒。還記得黃蘭林老師學奶奶走路的樣子很幽默很親切。小時候經常聽奶奶講黃家博學、豁達、仁慈的故事,現在有幸看到黃老師的文章,真的很感動。”
這條簡短的留言,黃蘭林前前后后認認真真地看了很多遍。那些如煙的往事,因為這幾十個字,慢慢在她心中匯聚成無法揮去的影像。
留言中提到的樟苗,就是她幼時保姆陳媽的獨生子——因出國、搬家等原因,她已與陳媽一家失去聯系達二十年。
初見陳媽
2011年1月底,傍晚。迎接新春的鞭炮噼噼啪啪地響個不停,在禮花彈的閃光中,黃蘭林又一遍重讀著陳媽孫女的來信。
來信中,有一張幾乎看不清的老照片。照片中一位中年婦女,大約三四十歲,穿著民國時常見的肥短袖子外衣,頭發溜光梳成一個抓髻在腦后,她就是陳媽。陳媽拉著個小女孩兒,看樣子只有五六歲,穿著很洋氣的白色小紗裙。這就是黃蘭林。兩個人都笑嘻嘻地看著鏡頭。
這張照片,將黃蘭林拉回到70多年前。1930年的一天,陳媽就是穿著這樣一身衣服,站在西湖畔黃楊樓的客廳里,從黃蘭林父親手里,接下了照看黃蘭林和弟弟的工作。此前一周,姐弟倆剛剛失去了母親。
黃蘭林的父親黃鳴龍,是中國著名的化學家,其兄黃勝白,則是中國著名藥學家,其弟黃鳴駒,是著名毒物分析化學家。兄弟三人,合稱藥學界的“黃氏三杰”。
不過,養育這三兄弟的黃家,卻不是什么富裕人家。黃蘭林的曾祖父黃積慶是前清舉人,曾任揚州句容縣教諭(類似縣教育局長),很受士子愛戴。曾祖父去世后,祖父黃云章只是秀才出身,沒有謀生技能,家道漸漸衰落。
倒是黃蘭林的母親汪琪家,家境殷實。因與黃家是表親,上世紀20年代,汪琪與黃鳴龍一起赴德留學,遂生情愫。1924年,二人回國結婚。婚后,黃家三兄弟向黃鳴龍的岳父借了些錢,共同在西湖畔買了四十畝地,修建了一處三家共用的大宅——黃楊樓。因設計獨到,裝修精巧,景色別致,被許多去過黃揚樓的人賦予神秘的色彩。
黃蘭林四歲那一年,母親不幸患病。黃蘭林還記得,“有一天,我看到伯母坐在一個大箱子上哭,忍不住問父親‘娘娘呢?父親二話沒說,立刻抱我上了閣樓,低聲哭泣了起來。我看到父親哭了,也大哭起來。”
母親去世后不久,陳媽就來到黃家,擔負起照顧黃蘭林和弟弟的工作。在黃蘭林眼中,陳媽是個很美麗的江浙婦女。“她的皮膚白皙,身材嬌小,面貌特別慈善。”
拖地,洗衣,做飯……陳媽每天要做很多活,晚上還要照顧當時才一歲、有尿床習慣的弟弟黃蘭友,好幾年都和黃蘭友睡在一張床上。
有時晚上睡不著或生了病,黃蘭林便纏著陳媽講故事。陳媽總是親切地把黃蘭林叫作“寶貝”,抱著她,講這講那。
80多年了,好多故事黃蘭林都忘記了,令她印象最深的和永遠也聽不膩的故事,是陳媽說她是怎么來黃家的。
陳媽生過十個孩子,只活了最后一個。怕這個孩子也被閻王搶走,陳媽起名“樟苗”,希望他像老樟樹一樣,生得頑強,活得茂盛。
樟苗果然活了下來。 陳媽總對黃蘭林說:“他可好看了!當然,寶貝,沒有你好看,不過在鄉下,就認為他很好看了。”
樟苗6歲時,陳媽成了寡婦。后來又結婚了。婚后兩年,她偶然聽見丈夫跟朋友訴苦說:“不但要養老婆,還得養老婆帶來的孩子……”第二天,她二話沒有說,拎了個小包裹, 帶著孩子永遠離開了那個小鎮。每次聽到這里,黃蘭林總高興地凝視著陳媽的眼睛,心想:如果她不離開那個男人,就永遠不會來找她和弟弟!
陳媽喜歡看戲,曾用自己微薄的工錢,帶著黃蘭林姐弟去看紹興戲,之后去吃灌湯包。黃蘭林和弟弟從來沒有見過戲臺上那么漂亮的化裝和行頭,感覺像進入了仙境。“我特別記得其中一段,一個官兵威脅要把一個老者推入什么齷齪糞坑之類里面,臺詞是‘我讓你白胡子進去,黃胡子出來!”將近80年后回想起這些,黃蘭林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樟苗后來回鄉下上學,黃蘭林也進了幼兒園。陳媽每天接送她的路上,總是以最大的興趣和耐心聽黃蘭林說幼兒園發生的一切。她會緊緊地抓住黃蘭林的小手,驕傲地對她說:“寶貝,等你長大了,你會去國外上大學,回來就像你爸爸那樣出名。”盡管樟苗也上學讀書,但陳媽對兒子的唯一期望,只是將來能當個鐵匠。
這段主仆情經過近一個世紀的沉淀與咀嚼后,黃蘭林才漸漸發覺,陳媽對雇主家的兩個孩子——黃蘭林和弟弟黃蘭友——的愛,不只是單純的母愛,還帶著一種夢想。陳媽雖出身貧苦,卻敬佩讀書人,認為讀書才有出息。從某種程度上說,陳媽不只替黃蘭林的母親照顧了她們,而且也在以母親的心,憧憬著他們的未來。
逃難和傷痕
陳媽對未來的夢想實現了,不只在黃蘭林姐弟身上,也在自己的后代身上。
“現在太忙,等有機會我們一定去看望黃老師。”2011年正月初八,在晚冬的杭州,陳媽的孫女、樟苗的女兒孫蘭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的兒子正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讀碩士研究生,但是他們對老輩人的故事已經不知道了。
在給黃老師第二封信中,孫蘭云寫道:“您的文章我讓我兒子看了,他也很感動。八十年代出生的第一代獨生子女普遍比較以自我為中心,所以您的文章對他們特別有教育意義。……您說您正在把《傷痕》翻譯成中文給我兒子看……我兒子現在能看懂英文,他平時上的都是國外的網站,喜歡看的都是英文的書和雜志,寫的論文也都是英文的,所以您現在不要多看東西,應該先養好眼睛。”
《傷痕》是黃蘭林1944年在美國寫的思念陳媽的文章,之后發表在Interpreter雜志上。雖然剛剛做完白內障手術,黃蘭林還是讓兒子在美國把這篇60年前的文章找出來,翻譯成了中文。這篇文章,又將黃蘭林帶回到半個多世紀前。
黃蘭林11歲時,抗日戰爭爆發,伯伯黃勝白帶領大家逃難。離開黃楊樓那一天,伯伯一反平時教育孩子們節約用電的教導,打開黃楊樓所有的電燈,大家排好隊,喊著“一二一”,步調一致地離開了家。
走出很遠,正經過一座橋時,黃蘭林和弟弟們不約而同地回頭看看黃楊樓。清早的薄霧中,這幢承載著他們童年時光的大宅,每個窗戶都閃著明亮的燈光,仿佛進入了童話世界。而大人們,則沉默,再沉默。
黃家一路奔波,每至一鎮,停留不了幾日,便因日本人的轟炸,再度搬遷。搬遷工具通常是敞篷卡車,把所有家具和行李塞進去,人也擠在里面。路上顛顛簸簸,風很大,陳媽便拿件衣服,蓋在黃蘭林頭上。
快到麗水,大卡車隆隆地開進小拱門時,黃蘭林伸出頭想看看城里是什么樣子。但她什么也沒有看見。卡車太寬,車上裝的東西碰到了城門邊,一聲巨響后,城墻“轟隆”一下坍下來,黃蘭林被埋在碎石和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