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灰色收入"的語言特性

周筱娟

(江漢大學 語言文學研究所,武漢 430056)

2010年3月,《政府工作報告》討論稿中首次提出了"規(guī)范灰色收入"概念.盡管"灰色收入"貼近民生,也反映現(xiàn)實,但因報告沒有界定"灰色收入",而引起一些代表委員的擔心,擔心如此表述會為不法收入合法化創(chuàng)造空間.會議期間,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進行了審議,同時,民眾及廣大網(wǎng)民也參與了激烈的討論.國務院根據(jù)人大代表審議和政協(xié)委員討論提出的意見和建議,對若干問題進行了反復推敲和認真修改,并將其中引人關(guān)注的"灰色收入"的提法從《政府工作報告》中刪除.為什么"灰色收入"不能進入《政府工作報告》呢?從語言學角度分析,筆者認為,"灰色收入"的新生流行性、認知模糊性、色彩主觀性、語言家族性以及日常民間性等,使它難以成為法律用語.當然,也應該是制約它進入《政府工作報告》的主要語言因素.

一、"灰色收入"的新生流行性

語言不是自主、隨意的存在,而是人類一般認知,如感知、感覺、體驗等百科知識積淀、加工的產(chǎn)物.《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對"收入"的解釋是"收進來的錢"."收入"概念是人們對事物感性經(jīng)驗的直接歸納,也是財務會計領(lǐng)域?qū)?jīng)濟利益的抽象概括.無論是企業(yè)收入還是個人收入,都是從外向內(nèi)收取、獲得的結(jié)果.

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灰色收入"產(chǎn)生于20世紀80年代人們關(guān)于收入狀況的一般認知,它同樣是具體實際和抽象觀念的歸納和概括.隨著我國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特別是在實現(xiàn)計劃經(jīng)濟體制向充滿生機和活力的市場經(jīng)濟體制轉(zhuǎn)變中,在社會全方位開放的轉(zhuǎn)化中,以及人民生活從溫飽邁向基本小康等轉(zhuǎn)折的進程中,出現(xiàn)了一些不和諧的也是社會歷史進程中不可避免的灰色空間.對于發(fā)展中新出現(xiàn)的不太好界定的,以及可能見不得陽光的收入、進賬等,需要用適當?shù)恼Z言概括、表述、傳達它們.于是,具有一定概括力,相對于清晰的、明白的、見得陽光的"白色收入"的"灰色收入"就被創(chuàng)造出來,由此而生的流行語"灰色收入"也就被用來表達當代新生的、錯綜的收入狀況.當然,它還會隨著時代的腳步、人們理解的變化實時反映新出現(xiàn)的收入情形,添加新的流行義或主觀義.政府工作報告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的一種公文形式,其語言表達必須客觀、公正,不能像流行語那樣給人以主觀臆斷的空間,因此,"灰色收入"沒能進入工作報告.

二、"灰色收入"的認知模糊性

人類感知白天和黑夜,體驗陽光和黑暗,憧憬透明、無私、公正、公平的物質(zhì)、精神生活."語言在本質(zhì)上是轉(zhuǎn)喻的."[1]經(jīng)驗證明,白色投射的是白天,與太陽、光明相連,轉(zhuǎn)喻的是開放、公開的積極心理,所以,人們用"白色收入"指合法收入;相對而言,不合法的收入,只能是"黑色的".人類的"黑夜"經(jīng)驗,基于夜間那黑暗、陰森、黑咕隆咚的最初體驗."黑色收入"之"黑色"轉(zhuǎn)喻的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見不得人的消極心理.同理,"灰色"隱喻著不見陽光、陰沉、灰暗、陰郁或灰蒙蒙的白天或黑夜,轉(zhuǎn)喻的是現(xiàn)實生活、社會實踐中似乎可以又不可以,也就是不太好定位的模糊區(qū)域.其"不確定性"導致了或滿足了語言使用中可以"任人填充""由人闡釋"的語用現(xiàn)實.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對"灰色收入"的解釋為:"指職工獲得的工資、津貼以外的經(jīng)濟收入,如稿酬、兼職收入、專利轉(zhuǎn)讓費等,有時也指一些透明度不高,不完全符合法規(guī)的收入(區(qū)別于'白色收入、黑色收入')."因此,"灰色收入"在時空交錯的轉(zhuǎn)喻中,表達著"工資、津貼以外的收入"或"透明度不高,不完全符合法規(guī)的收入"等可左可右的模糊信息.可見,"灰色收入"的認知模糊性,不符合或難以符合《政府工作報告》表述之準確、簡明、清晰的語言要求,于是,它不能進入《政府工作報告》.

三、"灰色收入"的色彩主觀性

游離于白、黑之間的灰色,既不像白、黑那樣絕對,更不會超脫白、黑的語義范圍,只會在其間滑動、游移.相對而言,灰色似乎更接近于白色,一般說"灰白"而不說"灰黑".當然,"灰色收入"的心理范疇也偏向于"白色收入",這從某種程度上解釋了即使是不合法的收入,也寧愿說"灰色收入"而不愿講"非法收入"的主觀心理.

白色、黑色、灰色可以是名詞,也可以是屬性形容詞.在"X收入"框架里,它們以形容詞身份參與.作為形容詞的灰色,一般表達"比喻頹廢和失望""比喻不明朗的、不正規(guī)的"等語言意義."灰色收入"中的名詞"收入",其語義"收進來的錢",不能與前者語義組合,因為作為物質(zhì)的"錢"根本談不上"頹廢和失望"之類精神般的情感,它只能與"灰色"之"比喻不明朗的、不正規(guī)的"語義相組配.顯然,無論如何,如此搭配,其潛藏的主觀能動性足以滿足人們的語用自由,即隨心所欲地表達交流.

更重要的是,社會語言生活中,實實在在地存在著人們特別是普通人無法判斷或不太容易理解的"灰色收入",甚至是當事者也"說不清、道不明"或"不情愿地""收進來的錢".更重要的是,人的自我意識之"從寬對己"原則,往往不會將其歸于"黑色收入",然而納入"白色收入"又超越了"規(guī)定"尺度,所以,非常樂意使用"灰色收入"這一彈性言語.

《政府工作報告》語言表達除準確、簡明之外,還應該莊重、平實,避免不必要的,甚至是讓好人說不清道不明,讓壞人渾水摸魚的潛在因素.因此,具有如此色彩心理主觀性的"灰色收入",應該或最好不出現(xiàn)在《政府工作報告》中,特別是指導政府總體工作的政策性語言里.

四、"灰色收入"的語言家族性

無論是時間空間還是抽象具體,人們最容易感知的應該是直接、簡單、明確的事物.白色和黑色是顏色范疇的兩級,具有明確的認知對稱性,具備最明晰的感知特性,投射到語言層面,正好凸顯事物相對、相反、是非、善惡等對稱特征,例如黑白分明、黑白不分、顛倒黑白、混淆黑白等.所以,當"收入"存在各種狀況、需要界定時,"白""黑"之感知凸顯性恰好可以表達人類對"收入"類屬的認同.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對"白色收入"的解釋為:"指按規(guī)定獲得的工資、津貼等勞動報酬,具有公開性(區(qū)別于'黑色收入、灰色收入')."對"黑色收入"的解釋為:"指通過貪污、受賄等非法手段取得的收入(區(qū)別于'白色收入、灰色收入')."介于白色和黑色之間的"灰色",正好與"白色""黑色"三位一體,以表達人們對"收入"的整體感知、體驗和認識."灰色收入"因"白色收入""黑色收入"而生,填補它們二者不能涵蓋的概念區(qū)域.而三者組成的語言家族,在人們的思維、交流中,應該相輔相成,也就是實質(zhì)上,無論是潛在的還是表面的,它們是同步而行的.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與勞動經(jīng)濟研究所所長蔡指出":所謂灰色收入,就是介于白色收入和黑色收入之間的收入.白色收入合法,黑色收入非法,而有些收入,比如稿酬、兼職收入,從新體制看應該合法,但在舊體制中卻缺乏明確規(guī)定.""同時,對于公職人員收取勞務費等過去法律中缺乏明確規(guī)定的收入,也要區(qū)分情況加以界定." "因此,所謂'規(guī)范灰色收入',并不是為灰色收入正名,也不是簡單地把灰色收入變'白'或變'黑',而是要把白色收入和黑色收入清晰地界定開,不要再出現(xiàn)模糊地帶."[2]其"灰色收入"與"白色收入""黑色收入"的語言家族性由此可見一斑.

《政府工作報告》討論稿在"要進一步規(guī)范收入分配秩序.堅決打擊取締非法收入,規(guī)范灰色收入,逐步形成公開透明、公正合理的收入分配秩序,堅決扭轉(zhuǎn)收入差距擴大的趨勢"的行文中,只有孤零零的"灰色收入",沒有出現(xiàn)"灰色收入"的家族成員"黑色收入""白色收入".報告中使用的是"非法收入""公開透明、公正合理的收入"等詞語,所以,應該或最好刪除"灰色收入",使用與"非法收入""公開……公正……收入"相配的同家族之"X收入"的詞語.

五、"灰色收入"的日常民間性

語言在使用中獲得生命,語用認知以語言符號為基點,同時又超越符號系統(tǒng).實際上,概念含義、語言符號配置往往受制于語言應用環(huán)境、語用背景、認知心理等因素."語言使用是一種社會行為,但這種行為本身同認知、社會、文化等因素息息相關(guān)."[3]通常,日常會話使用的語言,對應的是一般概念意義,并具有大眾、通俗、易懂、邊界模糊等語用特征. "灰色收入"顯然屬于日常會話用語.人們將之應用于茶余飯后、街談巷議的日常交際場合,以及反映在現(xiàn)實生活的作品里.

會話者、讀者一般都能心領(lǐng)神會其日常性,也就是說,可以比較暢通地實現(xiàn)會話目的或接收作品信息.大眾往往根據(jù)會話時間、地點、交流對象等,微調(diào)"灰色收入"的主觀含義.發(fā)話者送達的客觀信息和主觀信息,可以基本為受話者接受、認同,當然,也可能有所改變,畢竟,人們的認知差異是不可避免的.換言之,語用中,介于"白色收入""黑色收入"的"灰色收入"存在讓人遐想的空間,也給人逃避責任的余地,甚至可以使違法、犯法者獲得心理安慰,心安理得或無所顧忌.

總之,"灰色收入"相對混沌的認知語用特性,可以滿足民間用語的需要,以及生活作品的要求.它在日常語用轄域里使用,滿足各種實用心理,傳達各種實時信息,具有明顯的趨俗特性.《政府工作報告》規(guī)范、嚴謹、科學、實用的特性,特別是關(guān)于當年政府工作的基本思路和主要任務的綱要性的語言表述,屬于特殊語境的正式實用性用語,最好不使用隨語境變動、由心理調(diào)節(jié)的日常用語"灰色收入".

六、余 論

通常,科學術(shù)語、政府行文、法律語言、規(guī)章命令等"特殊用語"的基本要求是:必須明確,不能似是而非,含混不清.顯然,"灰色收入"因流行、日常、民間等客觀不確定性和主觀臆斷性而形成的混沌、可以隨意填充的語用特性,完全不適應于"特殊用語"語境."兩會"的言語交際環(huán)境具有正式、規(guī)范特征,更重要的是《政府工作報告》具有法律效力.法律語言絕對不同于一般的日常生活用語,它應該表義準確,形式簡潔,結(jié)構(gòu)嚴謹.

"灰色收入"不能成為法律用語,一是因為"灰色"詞語的不確定性,二是因為"灰色收入"的含義具有可分離性.可以說,信息量的確定是正式、規(guī)范、具有法律效力語言的關(guān)鍵所在.因此,要克服不確定性,就要刪除"灰色"詞語;要進入法律語言體系,就必須將其具備的可分離性,清楚明白地分離表述.《政府工作報告》修改了"灰色收入"提法,將"堅決打擊取締非法收入,規(guī)范灰色收入"修改為"保護合法收入,調(diào)節(jié)過高收入,取締非法收入".這不僅符合法律規(guī)章語言的嚴肅、莊重特性,更具有現(xiàn)實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

總之,大量存在的"灰色收入"之實際情形,生成了民間性流行語"灰色收入",其語言認知模糊性、色彩心理主觀性、語言家族性,以及語用日常性等,共同構(gòu)成了制約它成為法律語言,進入《政府工作報告》的因素.當然,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xiàn)實,只要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模糊、難以確定的收入狀況,具有日常使用屬性的"灰色收入"就不會在人們的言語交際中消失.

[1]文 旭,葉 狂.轉(zhuǎn)喻的類型及其認知理據(jù)[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6(6):1.

[2]雷 敏,譚 劍,馬述昆.政府工作報告首提"規(guī)范灰色收入"引發(fā)爭議[EB/OL].(2010-03-10)[2011-04-12].http://www.bj.xinhuanet.com/bjpd-2010lh/2010-03/ 10/content-19208252.htm.

[3]冉永平.認知語用學的焦點問題探索[J].現(xiàn)代外語,2002 (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