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波
(上海交通大學,上海,200240)
本書除了緒論和結論,共分八章。在緒論部分,作者介紹了本書研究的重點和問題。作者強調,本書探討20世紀拉丁美洲作品英譯的風格(標志性的語言選擇)和聲音(抽象的敘事視角),主要問題包括:(1)風格的顯著特征是什么?(2)翻譯風格與譯語環境有何關系?(3)本書的分析模式對翻譯理論中的重大問題(如翻譯語言的普遍性、不同譯者筆下作者聲音的變化、政治意識形態對翻譯的操縱)有何洞見?
第一章題為“話語存在、聲音與翻譯中的風格”(Discursive Presence,Voice and Style in Translation)。作者探討了風格、聲音和視角等理論問題,指出單語風格研究和翻譯風格研究的關鍵差異在于譯者的存在。在敘事學中,聲音指作者的敘事視角。作者的聲音在原文中時刻存在,譯者的聲音在譯文中同樣如此。作者借用了兩個重要概念:“隱含譯者”(implied translator)(Schiavi 1996)和譯者的“話語存在”(discursive presence)(Hermans 1996)。前者指影響譯文最終形態的翻譯過程的其他參與者,包括出版商、文字編輯、編輯等,后者指譯者通過序言、注釋等輔助文本(paratexts)或微觀層次的語言風格的改變所體現的聲音。作者強調,譯文并非原文的簡單再現,而是譯者重組原作者詞語的結果,帶有譯者的個人方言(idiolect)或偏愛的翻譯策略的痕跡。文本是作者或譯者話語存在的唯一直接可見的部分,只有研究文本的語言才能真正辨別作者或譯者的風格,揭示其中存在的聲音。
第二章題為“拉丁美洲作品翻譯的意識形態宏觀語境”(Ideological Macro-Context in the Translation of Latin America)。作者探討翻譯與意識形態的關系,聚焦影響拉丁美洲作品翻譯的社會文化因素。作者認為,考察翻譯的宏觀文化語境才能有助于分析微觀層次的翻譯中的詞匯語法選擇。翻譯的宏觀文化語境包括影響翻譯過程的所有歷史、社會、文化、文學和教育因素,在分析翻譯風格時譯者個人的教育和培訓經歷以及對他者身份的意識形態構建也不容忽視。作者指出,整個20世紀拉丁美洲作品的英譯就是意識形態斗爭和跨文化碰撞的基礎,常與拉丁美洲的政治動蕩糾纏在一起。1959年,古巴革命爆發,隨后一批嘗試新奇、實驗風格的作家異軍突起,成就非凡,人稱文學“爆炸”(Boom),拉丁美洲的政治和文學備受世人矚目,翻譯的意識形態語境隨之不斷加強。文學爆炸期間的作家因得益于系統的制度化贊助(institutional patronage)(Lefevere 1992)而在國際文壇取得巨大成功。文學爆炸之后拉丁美洲作品的主題和形式發生了很大變化,不少作家橫跨拉丁文化和英語文化,在作品中使用摻雜了兩種語言的雜合文字,翻譯的宏觀語境隨之變化。
第三章題為“1960年之前的經典譯者:哈麗雅特·德奧尼斯”(The Classic Translator Pre-1960:Harriet de Onís)。作者介紹了拉丁美洲文學英譯的偉大先驅德奧尼斯的簡要生平,選擇部分代表性譯作剖析了譯者的風格。德奧尼斯在翻譯時常常借助于譯者序、跋和文化專項術語表等輔助文本傳達原文的文化信息,影響原文在譯語文化中的接受。在翻譯過程中,出版社的編輯有時以刪節或重寫的方式對德奧尼斯的譯文橫加干涉,以便滿足假定的譯語讀者的期待。就翻譯風格而言,德奧尼斯在處理古巴著名作家阿萊霍·卡彭鐵爾(Alejo Carpentier)的兩部代表作時運用了極其豐富的詞匯,多用動態動詞、復合前置修飾語和詩歌修辭手段,譯文簡潔、正式而優美。譯者傾向于保留敘事者的空間視角,有時改變敘事者的時間視角,在意識形態層面則常常增加某些評價性的詞語,而在敘事者的心理視角方面幾乎照搬原文。
第四章題為“一位作者,多種聲音:諸多譯者筆下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聲音”(One Author,Many Voices:The Voice of García Márquez Through His Many Translators)。作者以哥倫比亞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和非小說作品為對象,審視三位美國學者型譯者筆下的原作者聲音和風格有何變化。加西亞·馬爾克斯是拉丁美洲文學“爆炸”一代最著名的作家,以小說《百年孤獨》(OneHundredYearsofSolitude)享譽世界,同時也創作了大量非小說作品。小說的翻譯強化了此前的思維定勢:拉丁美洲充滿異國情調和魔幻色彩。他的非小說作品在英譯中經常受到慢待:要么不譯,要么經過編輯處理,從而改變了原文的風格。就小說作品而言,三位譯者都傾向于在譯文中使用美國英語詞匯。三者的差異在于:伯恩斯坦(J. S. Bernstein)傾向于詞匯和句法仿譯;格雷戈里·拉瓦薩(Gregory Rabassa)傾向于增詞拉長句子,使用含義具體的詞語和美式口語詞匯;格羅斯曼(Edith Grossman)傾向于照抄原文中的西班牙文化詞語,多用復合前置修飾語,改變附加語位置,有時也樂于挑戰英語讀者的期待規范。
第五章題為“一位譯者,多位作者:格雷戈里·拉瓦薩‘有所克制的精神分裂癥’”(One Translator,Many Authors:The “Controlled Schizophrenia” of Gregory Rabassa)。作者仔細審視拉丁美洲文學翻譯大家格雷戈里·拉瓦薩的翻譯風格。拉瓦薩曾系統學習羅曼語言和文學,受教于拉丁美洲文學英譯先驅哈麗雅特·德奧尼斯,翻譯生涯長達40多年,涉及性格、風格、語言各異的共計27位作家的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大部頭作品,其中包括文學“爆炸”一代的里程碑式著作:阿根廷作家胡里奧·科塔薩爾(Julio Cortázar)的實驗風格小說《跳房子》(Hopscotch)和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小說《百年孤獨》。在翻譯《跳房子》這部具有故意雜合和意識流特征的小說時,拉瓦薩傾向于改變原文句子結構,增加句子從而簡化句法,前置空間附加語,使用美式口語詞匯歸化原文中的粗俗語、臟話和胡言亂語,善用頭韻和尾韻等語音修辭手段。在翻譯《百年孤獨》時,拉瓦薩則傾向于保留原文句子結構,增加詞語拉長句子,使用含義具體的詞語和美式口語詞匯。
第六章題為“政治意識形態與翻譯”(Political Ideology and Translation)。作者探討政治文本和其他敏感文本在翻譯過程中所經受的風格與意識形態變化。作者強調,政治與非政治文本并無明確的分界線。在拉丁美洲作品中,政治與文學密不可分,許多小說明顯涉及政治題材,許多重要作家積極關注政治。研究拉丁美洲政治文本英譯時必須考慮到其中涉及的不平等的權力關系:美國的強勢文化對拉丁美洲文化的影響越來越大。通過分析政治文章《阿里爾》(Ariel)和反對美國帝國主義的暢銷書《如何解讀唐老鴨》(HowtoReadDonaldDuck),作者指出,政治文本的翻譯具有某些顯著的風格模式,最明顯的特點在于通過前言、術語表、參考文獻和標題、腳注等輔助文本框定手段(paratextual framing)影響譯語讀者的解讀策略和反應,改寫或操縱某些政治概念。隨著因特網的普及,重要的政治公報和宣言成為政治斗爭的動態場所,越來越多的邊緣團體乃至政府部門都利用網絡翻譯迅速傳遞政治信息,抗衡乃至操控主流英語媒體中的輔助文本框定手段,從而發出自己的聲音。作者指出,在政治文本的翻譯中及物性(transitivity)體現權力關系的模式未必以預期的形式出現。
第七章題為“視聽翻譯中的風格”(Style in Audiovisual Translation)。作者探討各個階段的電影改編中文本所經歷的風格變化。作者以探討拉丁美洲同性戀男子性別身份的小說《不要告訴任何人》(Don’tTellAnyone)和《草莓與巧克力》(StrawberryandChocolate)為例說明,在電影改編和翻譯過程中,文本要經歷多次改寫,各種限制因素都會對每一步的風格選擇產生影響。就前一部電影而言,西班牙語原文小說中對話很多,電影劇本則大幅刪節,提煉反映人物性格特征的語言,增加人際關系用詞,而英文字幕則刪除了劇本中的評價性形容詞和人際感嘆詞。在后一部電影的小說原文的兩種英譯本中,譯者保留了許多同性戀語言。從小說改編為電影劇本時,刪除了部分此類語言,只保留了同性戀者的某些昵稱,增加了舞臺提示。在最終的電影字幕中,由于時空因素的限制,刪除了同性戀語言的人際功能,但增加了視覺形象予以彌補。
第八章“翻譯與身份”(Translation and Identity)旨在探討翻譯這一現象的不斷變化的身份。在不同的翻譯場景中,翻譯與原作、譯者與作者的區別并非涇渭分明,而是模糊不清。在三種情況下,這一點尤其明顯:(1)作者-譯者合作;(2)自譯;(3)雜合文本。古巴作家卡夫雷拉·因方特(Cabrera Infante)在與美國學者蘇珊·吉爾·萊文(Suzanne Jill Levine)合譯《三只憂傷的老虎》(ThreeTrappedTigers)時居于主導地位,但在英譯文中原文中的文字游戲、雙關語和幽默都已完全重寫。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在與阿爾弗雷德·麥克亞當(Alfred MacAdam)合譯《未出生的克里斯托弗》(ChristopherUnborn)時操控了整個翻譯流程,所以譯文修改了原文的前后不一之處,在翻譯原文方言時譯者所采取的聆聽紐約街頭自然談話,再在譯文中加以模仿和再現的做法更像原創手法。自譯時作者與譯者可能的誤解和權力斗爭并不存在,任何風格變化要么出于兩種語言系統的差異,要么出于翻譯固有的特點。雙語作家阿里爾·多爾夫曼(Ariel Dorfman)在把自己的作品《朝南看北》(HeadingSouth,LookingNorth)由英語譯為西班牙語時表現出清晰的顯化(explicitation)和常規化(standardization)趨勢。
本書融合了翻譯學中的語言學派與文化學派的基本理論假設和研究路徑,并借用基于語料庫的翻譯研究多維度、多層次透視翻譯風格的形成,緊密結合微觀語言分析與宏觀文化透視,揭示了翻譯風格形成的復雜性,提出了以系統功能語言學和翻譯文體學為基礎的具有可操作性的分析框架和模式。此外,本書涉及翻譯研究中較少探討的現象,如網絡翻譯、自譯、作者-譯者合作、雜合文本、方言翻譯等問題,可以大大拓寬翻譯研究的視野。本書層次清晰,結構合理,前兩章為理論框架,后六章為個案研究。個案研究緊密參照理論框架,列舉大量相關例證,語言分析透徹深入,文化闡釋充分貼切,結論比較令人信服。本書視野開闊,例證豐富,選材多樣,所探討的作家多為拉丁美洲文學爆炸的最杰出代表①。
然而,本書尚存有待商榷之處。首先,用Google作為搜索引擎統計某一詞語或搭配的出現頻率,檢驗搭配的新奇性和譯者的創造性的做法只是權宜之計。畢竟,從網絡上搜集到的搭配可能良莠不齊,缺乏代表性,無法反映語言使用的常規,也就無法體現語言使用的相對創造性,評論者必須逐一鑒別才能判斷其價值。第二,譯文風格確實深受原文內容、風格和譯者個人方言、詞匯觸發等諸多宏觀和微觀因素的制約,但譯者本人的風格意識和翻譯能力、翻譯觀念也很重要,出色的譯文往往具有譯者鮮明的烙印。在具體個案中,哪種因素相對更具決定性?本書在這一方面的分析似乎不夠系統。不過,總體上本書體現了鮮明的跨學科特色,其翻譯風格分析模式具備很大的可行性,值得向譯界同仁大力推薦。
附注:
① 本書探討的拉丁美洲作家包括3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危地馬拉作家阿斯圖里亞斯(Asturias)(1967年)、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1982年)和秘魯作家巴爾加斯-略薩(Mario Vargas Llosa)。在本文完成后不久,后者于2010年10月7日榮膺諾貝爾文學獎。
Hermans, Theo. 1996. The translator’s voice in translated narrative [J].Target8 (1): 23-48.
Lefevere, Andre. 1992.Translation,RewritingandtheManipulationofLiteraryFame[M]. London/New York: Routledge.
Schiavi, Giuliana. 1996. There is always a teller in a tale [J].Target8 (1): 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