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春艷
尋找迷失的自我
——論《寵兒》中黑人女性的自我追尋
焦春艷
托尼·莫里森在《寵兒》中以現代藝術和人性的光芒實現對黑人婦女這種弱勢群體的觀照與關懷。通過對黑人女性由迷失自我的奴隸向擁有自我和獨立主體的自由人邁進的艱難過程的講述,展現了黑人民族強大的生命力。
塞絲;奴隸;自我;黑人女性
托尼·莫里森是當今美國文壇一位杰出的作家,先后獲得美國圖書評論獎、普利策獎、國家圖書基金會獎章等榮譽,1993更是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成為第一個獲此殊榮的黑人女作家。作為黑人和女性,她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身上所肩負的責任,“以現代藝術和人性的光芒實現對諸如黑人女性這樣的雙重(多重)弱勢群體的觀照與關懷,為他(她)們和他(她)們的心靈作史。”“身為黑人和女性,我能進入到那些非黑人、非女性者不能進入的情感與感受的廣闊領域。”[1]《寵兒》是莫里森的代表作,小說講述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美國內戰末期,黑人女奴塞絲獨自帶著她的孩子逃離奴隸莊園“甜蜜之家”,奴隸主知道后趕來追捕,為了不使兒女們再回到夢魘般的過去,塞絲毅然用一把手鋸殺死了兩歲的女兒寵兒。十八年后,寵兒以肉身返回人間,向母親報復和索償。表面上看,《寵兒》占有了一個成功故事的大部分要素:苦難、愛、神秘、性、暴力,但它在莫里森筆下卻呈現出另一派氣象,繁復繽紛有如鑲嵌藝術,纏綿熱烈有如爵士音樂,玄深晦澀有如現代詩。它所具有的力量更是一部討巧的暢銷書所永難企及的。這部作品的偉大之處在于她的筆觸超越了憤怒,也不再控訴,而是一種斬釘截鐵的痛徹陳述一個黑奴(或解放了的黑奴)在世界上的根本處境,反映了他們由迷失自我的奴隸向擁有自我的自由人邁進的艱難過程。
在奴隸制度下,奴隸是奴隸主的私有財產,奴隸生的孩子還是奴隸。在奴隸主眼中,奴隸和牲畜沒什么兩樣,都是生產工具和繁育工具,因此奴隸是沒有任何作為人的權利的,他們根本就沒有被當作人來看,因此沒有任何自我意識。而女性黑奴的地位更為低下,她們不僅受白人奴隸主的剝削和殘害,有時甚至受到黑人男性的壓迫,她們處于社會的最底層,處于種族和性別的雙重壓迫之下,災難更為深重,完全喪失了自我。
貝比·薩格斯是老一輩黑女,她生命中的前60年都是奴隸,直到老年才由兒子黑爾贖身獲得了自由。數十年的奴隸生活,使薩格斯飽受摧殘。她成為生育奴隸的機器,被迫同不同的男人,有黑人也有白人,發生性關系,生下了八個孩子,但是她被剝奪了和自己孩子共同生活的權利。八個孩子都像牲口一樣被賣掉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生是死,過得如何,她只能估計“個個都在誰家鬧鬼呢。”薩格斯對這一切感到無助,只能逆來順受,她從未想過要為自己所遭受的不公正的待遇抗爭,去爭取自己的人身自由。奴隸制度不僅殘害奴隸的肉體,使薩格斯終日勞作,積勞成疾,“走起路來像三條腿的狗”,而且摧殘奴隸的思想,使奴隸們臣服于奴隸主的壓迫,放棄抵抗和斗爭。黑爾用了五年的安息日去臨近的農莊干活掙錢,贖買了他母親的自由。當薩格斯的“雙腳踏上自由的土地時,她不能相信黑爾比自己知道的更多;不能相信從沒呼吸過一口自由空氣的黑爾,居然懂得自由在世界上無可比擬。”[2]的確,黑人不應該因為膚色而被歧視,黑人女性也不應因為性別而被侮辱。“作為大地上生靈的一部分,黑人也是人,而且是各方面都不比其他人種差的人,人生而平等,黑人理應享有作為人的一切權利。”[3]作為一個人最根本的權利就是自由。薩格斯獲得自由后,感受到自由的無可比擬,成為一名不入教的牧師,到“林間空地”向黑人布道,“把她那顆偉大的心奉獻給大家”,她教會黑人要學會愛自己的肉體,要愛自己的心靈,“因為這才是價值所在。”此時薩格斯終于拾起做人的尊嚴,體現自己的價值,她似乎找到了一點在她生命的前60年不曾有過的自我。她真誠的傳道使黑人奴隸得到一絲安慰,雖然并沒有解脫黑人奴隸肉體和精神上所遭受的苦楚。但是當“學校老師”帶人來捉拿在逃的塞絲時,她既無力阻止“學校老師”,也無力阻止殺女悲劇的發生時,她發現她的說教是多么的脆弱無力,于是她放棄了撫慰黑人心靈創傷的重任。“她對生或死都提不起興致……她的過去跟她的現在一樣不堪忍受。既然她認識到死亡偏偏不是遺忘,她便用殘余的一點精力來玩味色彩。”[2]她的怯懦使她再也無力去面對血淋淋的殘酷現實,她尋找自我的歷程宣告徹底失敗。
塞絲是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新一代女黑奴。她是接替薩格斯來到“甜蜜之家”的。在“甜蜜之家”,奴隸主加納實行一種較為溫和的管理方式:對待奴隸就像對待雇工,不用武力教訓,教他們寫寫算算,他也沒有強迫奴隸配種,而是讓塞絲自己選擇伴侶。經過近一年的選擇,塞絲選中了善良、孝順的黑爾,并生下了兩男一女,他們一家在“甜蜜之家”共同生活了六年。這讓塞絲產生了一種錯覺,那就是“甜蜜之家”仿佛真的是甜蜜之家,那里猶如伊甸園般地平靜快樂。殊不知這正是加納的高明之處,他不像其他奴隸主那樣實行高壓殘暴的統治,而是對奴隸們實行一種相對溫和而懷柔的精神統治,正因如此,奴隸們的思想深受麻痹,甘受奴隸主的奴役和剝削,在精神上一步一步的沉淪,毫無自我意識。但難能可貴的是,在這看似田園牧歌似的生活中,塞絲的腦海中偶爾閃現出自我的光芒,這微弱的光芒足以在日后荊棘叢生的路途中形成燎原之火。在和黑爾結婚前夕,塞絲曾夢想有一個婚禮,她甚至還偷偷地給自己縫了條裙子。可見,塞絲不同于她前輩的奴隸,她開始肯定自我的存在,有了點朦朧的自我意識。加納先生死后,他的侄子“學校老師”接管“甜蜜之家”。塞絲偶然聽到“學校老師”給他兩個侄子上課,知道他們對黑奴進行研究,要求他們把“人的屬性放在左邊,動物的屬性放在右邊”。她突然驚醒了,原來自己只不過是奴隸主眼中的動物,塞絲覺得受到了侮辱,她恍然大悟,“甜蜜之家”這個名字原來具有如此的諷刺意味,它只不過是加納先生為穩固自己在莊園中的統治地位而編造的冠冕堂皇的謊言,以便讓奴隸們在美麗的謊言之下過著逆來順受的生活。而實際上他們被剝奪了做人的一切權利,處于受奴役被凌辱的地位。塞絲認識到自己的無知,她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她決定不能讓她的孩子也和她一樣,被歸到動物一類,于是塞絲決定把她的孩子們都送出去,不讓他們在奴隸主手底下過這種動物一樣的生活。
塞絲送走了孩子們后返回“甜蜜之家”找黑爾,不料被“學校老師”的兩個侄子按到在地上掠走了奶水,還挨了一頓鞭子毒打,在她的后背上留下了由無數鞭痕形成的“苦櫻桃樹”。經過這次事件后,塞絲徹底醒悟了,無論是加納先生主觀臆造的神話還是“學校老師”的暴政,都從未改變過黑人受奴役受凌辱的地位。塞絲的自我意識變得愈發強烈,她決定改變自己的命運,獨自出逃,盡管她當時身懷六甲傷痕累累。
經過千辛萬苦,塞絲終于成功地逃到辛辛那提,并在路上生下了第四個孩子丹芙,和婆婆以及先期到達的三個孩子團聚。在薩格斯的精心照料下,塞絲的傷漸漸愈合,身體也慢慢恢復。她和四個孩子過了二十八天的非奴生活。這二十八天里,她交朋會友,學習字母表,學做針線,等待丈夫黑爾的到來。這二十八天里,她的生活安定而充實,終于找到了作為一個人最起碼的自由和尊嚴。因此她的自我意識在這二十八天里蓬勃發展,她越來越覺得自由是多么的珍貴,只有自由的生命才是一種積極的生活姿態。以前的生活簡直如同行尸走肉般了無生趣。如果說亞當夏娃吃了識善惡的果子被耶和華逐出樂園,還屬于被動行為;塞絲的逃亡則是不折不扣的主動出擊,它對以所謂樂園的否定和拒斥宣示了人的自覺。
平靜的日子隨著“學校老師”帶人來抓捕塞絲中斷了。塞絲受夠了白人奴隸主的折磨,她再也不想讓孩子們過那種非人的生活,她要把孩子們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在她心里,安全的地方只有天堂,天堂里沒有奴隸制,沒有殘酷的奴隸主,所以她在見到“學校老師”的瞬間,發瘋般地抱起、抓起她所創造出的寶貝們,毫無猶豫地為孩子們選擇死亡。作為一個母親,她不得不殺死自己的孩子,毀滅她生命中最珍貴最美好的部分才能保護他們,用這種自毀的驚人之舉使他們免受傷害,這是塞絲對奴隸制度和奴隸主的一種最直接而強烈的反抗行為。她出于厚重的母愛剝奪了寵兒的生命,卻維護了寵兒精神上的自由和純潔,她的殺嬰是這種反抗的終結行為。“其意義在于,一個奴隸第一次真正成為自己生命的主宰,她身上人性的高貴、豐盈和美麗全系于那挑戰歷史必然的非理性方式。”[1]通過這種革命性的反抗方式,塞絲宣告了她作為一個有獨立思維和完整人格的人而存在,她不再是附屬于奴隸主的財產,而是具有獨立思想和行為能力的人。盡管這種手段過于極端,塞絲仍然在尋找自我的道路上邁進了堅實的一步。
塞絲尋找自我的過程一波三折,殺嬰事件發生之后,所有人都無法理解她的這種暴烈行為,薩格斯精神受到強烈刺激而崩潰,臥床不起,用她的余生琢磨色彩;兩個兒子因無法忍受家里鬧鬼而離家出走;小女兒丹芙也養成了孤僻幽閉的性格;黑人鄰居也不再和他們來往,塞絲一家在孤立而充滿敵意的環境中孤獨地生活了十八年。可以說,“隨著二十八個幸福日子而來的是十八年的非難和日日夜夜的孤獨。”[2]塞絲忍受著家里鬧鬼的怨毒也不愿搬離藍石路124號,她每天最嚴肅的工作是“擊退過去”。面對著苦不堪言的過去和現實,塞絲一方面沉湎于對過去的痛苦回憶和深深自責中無法自拔,另一方面她幾乎忘卻了自身存在的價值和重要性,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一味地工作,工作。沒有什么比用認真工作來擊垮過去的侵襲更好的事了”。塞絲歷經九死一生終獲自由,然而這種自由僅僅是身體上的自由,她的精神仍然深陷于往日的囹圄中,“她贏得了自我,解放自我是一回事;贏得哪個解放了的自我的所有權是另一回事。”[2]因此她的精神并沒有獲得真正的解放和自由,她剛剛獲得的自我再一次迷失。
寵兒的到來導致塞絲再次迷失了自我。盡管寵兒的身份并不確定,但種種跡象表明她就是十八年前被塞絲殺死的親生女兒。這么多年以來,塞絲一直生活在深深的自責和內疚中,現在她終于有機會好好的補償寵兒了。塞絲滿足寵兒的任何愿望,做一切能使寵兒開心的事。她班也不上了,并且用光了家里所有的錢。而寵兒卻不斷的搞破壞,把塞絲帶回到過去的痛苦記憶中,使她完全沉浸在對過去的回憶中。由此也可見塞絲所獲得的自由是多么的不堪一擊,任何一點細小的回憶都會使她再度陷于精神的牢籠中。寵兒決心要找回本應屬于她的東西——母愛,她無休無止的索取,塞絲不管不顧的彌補,施愛的人和索愛的人,母親和女兒,活著的和死去的,愛重新變成了一場戰爭,唯一的結果是枯萎和毀滅,在這場愛的戰爭中,逐漸枯萎的塞絲徹底迷失了自我。
在拯救塞絲、幫助她再次尋找自我的過程中,許多力量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首先是黑人男性同胞的幫助和鼓勵。作為“甜蜜之家”最后一個黑奴,保羅·D的到來必然引起他們對慘痛往事的回憶。他們共同的奴隸生活經歷喚醒了塞絲壓抑在靈魂深處的、拼命想要忘卻的記憶,也喚醒了她日漸麻木的自我意識。對于他們來說,奴隸制度廢除后,他們獲得了身體上的自由,但是并沒有得到精神上的安寧平靜,不堪回首的往事給他們留下的創傷太深太重,哪怕是想到都會讓他們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每當塞絲陷于回憶而痛苦不堪時,保羅·D總是鼓勵她:“盡可能潛入你自己的內心深處,但要確保回到現實。”在藍石路124號,保羅·D還在屋子里亂砸一氣,趕走了搗蛋的鬼魂,取代了它的位置;他和塞絲同居,并向她許諾“一種生活”,希望能和塞絲建立家庭,從而讓她享受到家庭生活的溫馨和美滿,找到作為女人的快樂和價值,找到女人的自我。因此,作為那段奴隸制度的共同受害人的保羅·D,也是促使塞絲從悲哀、自責、迷惘中走出來的拯救者。正是由于他的愛、理解、關心和支持,才能使塞絲逐步走出過去生活的泥潭,對新的生活充滿了向往,從而堅定了她再次尋找自我的決心。盡管保羅·D知道了殺嬰事件后,指責她的愛“太濃了”而離開她,但是他并沒有拋棄她,而是躲在一個教堂里仔細的梳理前因后果,他慢慢理解了塞絲的瘋狂舉動,在寵兒被趕走,塞絲處于痛苦絕望之時,保羅·D又回到了她的身邊,無限感慨地對她說:“我們擁有的昨天比誰都多,我們需要一種明天……你自己才是最寶貴的,塞絲,你才是呢。”[2]這預示著他們要徹底走出過去努力生活的陰影和創傷,重新建立自我,共同期待美好的明天。
黑人女性對塞絲尋找自我也有極大的幫助。她的婆婆貝比·薩格斯對塞絲重獲自我起了無法替代的作用,當塞絲傷痕累累,剛剛分娩,奄奄一息地來到辛辛那提時,是薩格斯為她清洗全身,包扎傷口,梳理頭發,給她受傷的背部敷藥,這種溫柔的母愛般的呵護給她疲憊的身心以極大的撫慰,正是在薩格斯無私母愛的呵護下,塞絲才懂得了自我的含義,進而重獲自我。
已經成長的丹芙也給了媽媽極大的幫助。丹芙能理解媽媽與寵兒的關系:塞絲企圖為那把手鋸補過;寵兒在逼她償還,可那是沒有止境的,所以丹芙知道,輪到自己來擔負重任了,她必須走出院子,邁出這個世界的邊緣,把那兩個人擱在后面,去向別人求救。丹芙的成熟表明了黑人對待歷史的一種正確態度:不能陷于歷史不能自拔,而應當以積極的態度面對未來。
已經是自由人的艾拉對塞絲重獲自我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艾拉的青春期曾被一對白人父子霸占,她也深受奴隸制的折磨,因此她理解二十年前塞絲“在棚屋里的狂怒”。[2]正是艾拉把塞絲和剛剛出生的嬰兒丹芙領到藍石路124號,開始新生活。最后當塞絲被寵兒折磨到身心交瘁時,艾拉說服眾人,率領三十個女性團體緩緩地走向124號房屋,為塞絲祈禱,解救塞絲,最終趕走了寵兒。這讓人感到了女性凝聚在一起的力量,放下妒忌的黑人和拋棄了冷漠驕傲的塞絲終于團結在一起,把塞絲從災難中拯救出來。
在塞絲尋找自我的過程中,不僅黑人女性起了重要作用,白人女性愛彌也給了她真誠的幫助。愛彌被塞絲的勇敢堅韌所打動,用她那雙“好手”幫助塞絲生下了丹芙。盡管她不可能消除種族歧視的社會偏見,但是同為受剝削受壓迫的貧苦女性把她們聯系起來,這讓我們看到了女性群體的姐妹情誼在黑人女性尋找自我的過程中的重要意義,也看到了消除種族歧視的希望和曙光。
作為一部旨在揭示奴隸制精神貽害的小說,《寵兒》著重表現的是過去時間對現實世界尤其是已獲自由之身的黑人女性心理的嚴重干擾。通過對黑人女性尋找自我的艱辛歷程展示了黑人民族強大的生命力以及作者對人性的永恒信念。
[1]托尼·莫里森.寵兒[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出版社,2000:III,IX.
[2]托尼·莫里森. 寵兒[M].潘岳,雷格,譯.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 4-326.
[3]翁德修,都嵐嵐.美國黑人女性主義文學[M].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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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蔡雪嵐)
LookingfortheLostSelf
Jiao Chunyan
In the novel Beloved ,Toni Morrison shows her concern to the vulnerable groups of black women in the light of modern art and human nature. He tells a story which the black women struggled for the lost self in the change from the slave lost himself to the independent person , and it shows the black people's strong vitality.
Sethes;slave;self;black women
焦春艷, 碩士,講師,鹽城師范學院, 江蘇·鹽城。郵政編碼:224002
1672-6758(2011)11-0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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