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Article/圖 Pictures_席運生
年節里要是能看一出鄉戲,小時候在鄉下老家,是人們最大的奢望,是十里八村的盛事。奶奶更是戲迷粉絲,有時候慌得連圍裙也來不及解下,就帶著一身油炸香味,踮著小腳,風風火火趕到戲場。在年下,當大地收起辛苦一年的金黃,苦也罷、樂也罷,莊戶人家丟棄一旁一概不管,過年就要喜洋洋。
晚上,臺上的汽燈被早早點亮,發出“滋滋”的聲響,照亮了偌大的打麥場,人們會鼓動拼湊的樂隊先演奏一番“大起板”,也叫四十八板,娃們便墻頭、樹上、草垛頂,凡是能爬上的地方就有他們的影子。場子的周圍更少不了“焦花生、打瓜子”的叫賣聲,我卻喜歡糖人,揀了個美猴王孫悟空,美滋滋地去了。——不管平時手頭多么緊張,過年了,口袋總會攢下不少零花錢。眼下在辦公室,我最討厭煙味,可回味當時周圍老三爺的老旱煙,竟愜意悠然、雋永悠長。
等待鄉戲開場,并非投入欣賞,只是湊熱鬧感受年的祥和罷了。開戲前,不甘寂寞的三叔便擺起牤牛陣,兩人架起一個,用力向對方抵去,把對方撞個人仰馬翻。或幾個人在甘蔗攤前賒下一根甘蔗,然后老虎、杠子、蟲,先后開殺。他們先讓甘蔗直立于地,在靜止的瞬間,一刀劈下,或贏多、或贏少、或刀刀劈空,誰輸得多便去付錢。參軍前的三叔青春俊美、聰慧有加,他常常一刀下去片甲不留,會贏得很多長長的、短短的甘蔗給我,等鑼鼓再次響起,人們一哄而散,泥鰍般鉆入人群或涌向戲臺子周圍。
鄉戲的角兒們都是鄉村鄰里,他們說地方話,或撇著土得掉渣的洋腔,娓娓道來。唱民歌、小調,說故事、笑話,抑揚頓挫像是曲子,甩著長腔的像是宛梆,塑造不同人物性格,演繹尋常百姓故事,戲里戲外投入之極。艾豐,印象中一個嬌小美麗的女人,裝扮美貌女子俊秀無瑕、步履輕盈,裝扮老太太賢淑莞爾、持重大方,演什么像什么。
那天晚上,艾豐扮演小丫鬟,跪在一旁假寐。扮大戶人家老太太的是個大姑娘,雖長得黑紫藍胖,但演得惟妙惟肖,帷幕拉開便引起哄堂大笑。我撥開帷幕,探進頭來,只見胖姑娘坐在那里連眼也不敢睜,憋著嘴只怕自己笑噴,于是就瞇著眼,怪怪地叫道:“丫鬟,丫鬟,睡著了——”說著便拔了銀簪刺向艾豐,那銀簪竟扎在她的耳朵上,臺前的觀眾一陣驚呼,艾豐卻不為所動。等惡太太手持拐杖劈頭打來,艾豐在招架的時候,才將銀簪拔掉。在稍后如泣如訴的道白中,艾豐哭得泣淚漣漣,觀眾不住地抹眼淚,我也感動得唏唏噓噓。
散了戲,我總是跑到后臺,依依不舍,不愿離去。我就想聽艾豐說話,火辣而不俗,看艾豐歌唱,甜美而清脆。等艾豐卸了妝,就聽有人說:“不裝扮就好看,一上妝更好看。”
艾豐說:“想看吧?”
那人就說:“想。”
艾豐便笑道:“不看想看,看了更想看,晚上睡不著覺,可怪不得我喲!”
于是人們哄笑著一同散去。
離家多年,但對鄉戲鄉年依舊獨鐘,雖然網絡與電視讓人們物質生活發生了本質改變,而在虛擬的空間中,年味卻愈來愈淡,總也不像小時候那樣刻骨銘心。隨著年的到來,回首鄉關,對先前溫馨、淳厚的鄉戲鄉年眷戀尤甚。